——电影《拉贝日记》

第一次知道格老秀斯和他的《战争与和平法》是在国际法教科书上。战争是国际政治纷争的最后手段,这部高举国家主权和详细论述战争的书,使作者被尊为了“国际法之父”。格老秀斯在自然法的基础上阐释战争规则,也就是在战争中引入了人道主义:像人一样战斗,而非一群相互撕咬的野兽。

格老修斯当然,为什么而战一直都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既然是人而非野兽,就不能赤裸裸地说为了食物和地盘。师出总得有名,让人送死总得有个由头,比如为了雅利安的优化,为了大东亚的共荣,为了全人类的解放。长盛不衰的说法是,为了和平而战。战争与和平,这对不共戴天的词汇,已越来越成为相亲相爱的兄弟。纵使格老秀斯,这位国际规则的“父亲”,在研究战争时也把它的反义词拉下了水。

专家的意思是,格老秀斯是为了消灭战争才为战争立法的。但为战争订立规则,也就承认(至少是部分承认)了战争的合法性。有人会说,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正义之战自然是合法的。为战争分门别类,这也是让格老秀斯耗费了大量笔墨的事情。我承认正义的神圣性,但也觉得正义与否是个花哨而困难的问题,以此让人送命却是切实而容易的。我们是应当慎重思量,无论什么门类的战争,都是以剥夺人的生命为代价的。

设身处地地想想,格老秀斯的时代,强调国家主权的确有助于免去许多战争,但国家却又制造出更多更大的战争来。于是格老秀斯只得搞不过它就加入它了,既然暂时无法彻底消除战争,就以人道主义的旗帜为战争订立规则,让我们像人一样战斗。当然,前途总是光明的,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和平。只是在严谨的法律规则之外,我还是忍不住想象这样的画面,格老秀斯这位可敬的“父亲”,在详细规定了用什么方式杀死对方算是合法和人道后,对交战双方说:“孩子们,就按这样,好好干吧,祝你们好运!”

世俗规则的很多事情,一联系到终极价值就容易产生悖论,这样的悖论想多了会让人抓狂。

只是在见识了野兽一样的战争后,我才放下那些浮想联翩的悖论,去拥抱格老秀斯,这位先知先行者。电影《拉贝日记》里,那个日本亲王把对南京守军的作战比喻为围捕大象,一场野兽的战争就此开始了,中国人不是大象,他们却真成了嗜血的野兽。《南京南京》的导演陆川,首先假想我们一直都认为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是在疯癫状态中犯下的,然后塑造了一个矛盾的日本军官的角色,最后告诉我们,他们没疯,他们清醒得很。其实稍微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日本人没疯,他们十分理性地违背着国际法,钻国际外交的空子,事后竭力掩盖罪行,《拉贝日记》忠实地还原了这些内容。

画当战争无可避免,格老秀斯只能给交战双方出具一份要式合同,明确列举出可为和不可为的事项。日本和中国同为国际法意义上的主权国家,他们理当签字并受合同条款的约束。但日本军队却背信毁约,烧杀抢掠,连俘虏和平民也不放过,他们把自己降低为了嗜血的野兽。人道主义的法条,最终还是要指向人的内心,或者说是个人良知。时至今日,就像《拉贝日记》在日本被禁一样,高傲的日本人可以承认自己的先辈曾无视国际法条,但很难承认他们曾蜕变为野兽,做出了那么多良知沦丧的事情。前者可以用大东亚共荣的春秋大梦来做托词,后者呢,良心的事情是最简单明了的,让你无处躲藏。

按照正义和非正义的说法,日本政府发动了侵略战争,他们是不义的,抵御一方的国民政府自然戴上了正义的花环。但深知双方实力悬殊的蒋总统,弃花环于不顾,迫不得已地做了蒋跑跑,扔下一座城让日本人来蹂躏。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们都是违约者。德国西门子公司驻华代表约翰·拉贝也是要跑的,他和公司总部有着工作委任之约,和自己的妻子有着“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婚姻爱情之约。拉贝有充分的理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他最终选择留下来,因为他还有一个和仓促成立的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会的约定,他被选为了这个委员会的主席。

更重要也更关键的是,拉贝和自己还有一个约,确切地说是和自己的良心。也许有人会说,自己的良心属于自己,自己和自己无法立约。扪心自问,我们有多少时间是和自己的良心并行不悖的?我们是否总在倾向于远离自己的良心,甚至是与其背道而驰?人无完人,包括拉贝,身负工作之约和爱情之约,还有求生求安的本能,他差点就跨上了轮船。良知在召唤他去进行人道主义的救援,他最终保全了这份契约,留在了南京。如果之前拉贝用纳粹党旗保护员工的行为,还可以解释为他和他们有雇佣之约的话,那么之后拉贝在南京所做的一切救助,就都是在履行自己和良心的这份契约了。也无需刻意拔高拉贝,在生死未卜的妻子面前,在自己的纳粹元首面前,在躲进安全区的战俘面前,良知也成了个难以决断的东西。但至少,安全区救下了二十万人。

虽然败得一塌糊涂,但总得引出点希望才是。《南京南京》给出的希望是,中国的女人又怀孕了,她们还能继续生,中国人是杀不完的。《拉贝日记》给出的希望是,战争中的人道主义救援救下了二十万人。陆川并不能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与和平。

格老秀斯提醒我们,我们已经进化为人,他让我们立约,要像人一样战斗。但接下来,人类何时才能真正放下武器,像人一样和睦相处?这样的约在哪里?那些悖论,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

2009年5月25日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