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这里从何时起多了个农场,忙碌而慵懒的人们,不会把注意力浪费到这个与己无关的事物上。对于农场的出现,没人表示反对,当然也没人表示赞同。他们目光呆滞地扫一眼这座突然冒出来的建筑,然后继续保持着自己的冷漠。唯一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它竟然有个很诗意的名字:童话农场。这是个诗意有罪的时代,因为诗意的东西会让已经麻木的人又意识到自己的庸俗与堕落,这实在是很痛苦的感觉。所以,人们对农场本身并无成见,只有农场大门前悬挂的那块牌子,会让他们稍微皱一下眉。只是皱一下眉,大不了眼不见心不烦,继续属于自己的无聊生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遭受冷落的童话农场竟成了世人关注的焦点。事件的导火索是农场里经常传出的犬吠声,这声音洪亮而有节奏,音色纯正、音质饱满,每个路过农场附近的人都会被其震撼,许多在墙外徘徊的小偷闻此声而却步。
关于这狗的血统,几位爱狗人士起了争论,有说德国黑贝的,有说中国藏獒的,有说苏格兰牧羊犬的。但由于农场大门很少开放,似乎与世隔绝,里面的人对此竟也讳莫如深,闭口不谈,这无疑又给狗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关于狗的血统与身世的N个不同版本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有人说它是英国女王爱犬的私生子,有人说它与外星生物有关,还有人说这是一条正执行秘密任务的狗。总之,这条神秘的狗成了民众们茶余饭后很好的谈资。
学术界也闻风而动,专家们为这条神秘的狗编了代号:BS。围绕着BS的血统之谜,各路专家展开了激烈论战,很快在全国各地形成了几大派别。各派别间唇枪舌剑,以至于相互谩骂,最后发展到人身攻击。在出版界,关于BS的书籍,学术的、纪实的、推理的、科幻的、魔幻的,一上架便被抢购一空。为了与各路BS专家们签约,出版商之间也展开了激烈竞争。一时间全社会掀起了一股BS热。可怜的BS,它并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全民参与的漩涡中,而它就处在漩涡的中心。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已声明远扬的BS终于引起了狗贩子们的注意。
出场人物黑七,自小以屠狗为业,已有几十年的屠狗史,丧其刀下的狗不计其数,圈里人封其为“狗圣”。几十年下来,黑七身上早已沾染了渗入骨髓的狗血腥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只要一到他近前便立马匍匐倒地,不战而降,“狗圣”之称可谓名副其实。但近几年来,业内竞争加剧,圈里已有许多后起之秀向黑七老大发起了挑战。黑七深感自己的“狗圣”之位岌岌可危,他迫切希望通过消灭几条名犬来捍卫自己的老大之位,这时BS进入了他的视线。

计划当然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付诸实施的。经验丰富的黑七很轻松地越过层层防线,翻越高墙进入城堡一样的童话农场,来到了他所推测的狗窝附近。按照以往,黑七会通过灵敏的鼻子嗅到狗窝旁。然后单凭自己的一身血腥味,只要那狗的鼻子没问题,它就会不战而降,任由黑七摆布。但今天似乎不太对套路,黑七嗅来嗅去就是闻不到狗味。
就当黑七怀疑是自己鼻子坏了时,他突然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黑七低头弯腰凑上去一瞧,发现踩的竟是猪屁股。真晦气!他把自己鼻子失灵的怒气撒到了猪身上,朝猪屁股猛踹一脚。没想到那头猪哼哼一声,回过头来狠狠咬住了黑七还没收回的脚。黑七心头一凉,这哪是猪啊,分明是被狗咬的感觉!剧痛涌上来,他猴急之下一记重拳打在猪嘴上,猪一松口他赶忙把脚收了回来。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狗吠声,农场里的探照灯打过来,黑七惊呆了,灯光下发出吠叫的分明是一头浑身乌黑的猪。紧迫的形势容不得他多做考虑,他得逃命了。
黑七踉踉跄跄地朝农场院墙跑去,那头会吠叫的猪紧追不舍。两只脚不够快,黑七两只手也着地。黑七真的变成了一条黑狗,他的嘴变成了狗嘴,吐出了长长的舌头,他的腿成了狗腿,手成了狗爪,并且长出了长长的尾巴。变成狗的黑七跑到院墙下,一跃跳到墙头上,又跳出墙外,狼狈地消失在了夜幕中,只剩那头猪在院墙内不停地吠叫着。黑七真的成了狗圣。
第二天,农场管理人员给农场长的报告是,昨夜有一不明黑狗入院,被发现后跳墙而逃,不知踪影。农场长并未深究,虽然他也知道那院墙有十几米高。不过从那以后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神秘的传说,一个关于黑七最后一次盗狗的传说。

做了这么多铺垫,现在我终于可以直接写故事的主人公怪怪了。
怪怪就是专家们眼里神秘的BS、黑七眼里那头咬人的猪——也就是说,怪怪是一头会像狗一样吠叫的看门的猪。与它的名字一样,怪怪其实就是一头可爱的猪,它并不神秘,只是人们希望它神秘而已。在猪的世界里怪怪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在事业的选择上有些离经叛道罢了,而这还得从怪怪出生时说起。
现在该老K登场了。老K是童话农场饲养部牲畜局养猪处的处长,其实就是一个猪倌。K处长治下有三个小猪倌,一般还有几十头猪。猪倌的工作就是迎接小猪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把它们伺候长大,最后再送它们上路。当然,K处长也是有抱负的人,在为猪们养生送死的同时,他也一直在为如何能升局长而伺机窥探门路。

怪怪出生时是老K亲自接生的,他清楚地记得,怪怪一出生便与众不同,毛色乌黑发亮,在十几个白毛兄弟姐妹里独树一帜,而且它出生不久就精神抖擞,活蹦乱跳,像个小怪物,“怪怪”之名由此而来。怪怪是一头小公猪,众所周知,公猪一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增肥。从专业角度讲,老K当时对怪怪的生长前景还是很看好的。起初形势也是很可喜地朝这方面发展的,怪怪能吃能睡,在兄弟姐妹中是长得最快的。很快,怪怪满月了。正当老K考虑是否对怪怪进行重点培养,以使其成为自己升职的筹码时,意外发生了。这对老K而言真是很痛心的事情。
那其实是极平常的一天,进完食后怪怪照例与兄弟姐妹们在猪舍里嬉闹。忽然,从猪舍外传来一阵洪亮的犬吠声,那是农场的看门狗阿麦在叫。阿麦对自己的嗓门很是满意,有事没事就吊上几嗓子,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但今天阿麦的叫声对怪怪而言可谓醍醐灌顶,这头小猪忽然觉得这狗的叫声是如此地熟悉与亲切。
在这里我要插播一段。据我推测,事情的真相是,怪怪的母亲老母猪在怀孕期间,它所在的猪舍后面是阿麦的狗窝,也是阿麦经常吊嗓子的地方。也就是说,怪怪整天所受的胎教就是阿麦的狗叫声,它那正在发育的大脑无形中记录下了这种声音,这也许是一种无意识思维,却也是最牢固的思维。今天阿麦的叫声猛然把怪怪最深处的记忆唤醒了。
言归正传,怪怪竖起耳朵聆听着阿麦的叫声。它的猪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终于,这头小猪发出一声低沉的吠叫,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猪舍里传出一连串清脆的狗叫声。外面的阿麦一时摸不着头脑,哑了火。猪舍里其它小猪瑟缩在墙角,惊恐地望着怪怪。怪怪真的成了怪物。
老K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出了这种怪事实在不吉利,上面可能会怪罪,领导怎么能容许这种越雷池的事情发生呢?自己这个猪倌把一头猪培养成了一条狗,传扬出去别说升职,连处长也别想干了。痛定思痛,老K决定必须立刻把怪怪消灭在摇篮里,以免酿成大祸。
那天夜里,老K拿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悄悄来到了怪怪所在的猪舍。对老K而言,这里所有猪的小命都捏在他手里,自己悄悄干掉其中一两头,再随便扯个谎,是不会有人追究的。
怪怪毕竟还是一头小猪。依老K的设想,他左手抓住正熟睡的怪怪的后腿,把它拎起来,右手握住匕首朝猪脖子来一刀就搞定了,想到这老K忍不住发出了阴邪的笑声。可到实际操作时让老K预想不到的是,怪怪似乎已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刚抓住怪怪的后腿,它便猛然回头咬住了他的手。老K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怪怪迅速跑到猪舍低矮的正墙下,一跃扒上了墙,然后跳到猪舍外面,朝前跑去,老K紧追在后面。
怪怪惊慌地跑到养猪区外面,这个逃犯引起了不远处阿麦的警觉。它朝怪怪吠叫了几声,怪怪竟也下意识地张张嘴,发出了同样的叫声。怪怪与阿麦都很意外地望着对方,有种碰到同道的感觉。握着匕首的老K追了过来,怪怪迟疑地望着阿麦,然后径直朝它跑去。此时的怪怪已将宝押到阿麦身上,但也做好了葬身狗腹的准备。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怪怪赌赢了。起初阿麦只是站在原地,诧异地看着朝自己跑来的怪怪,直到它钻进自己的狗窝里。当老K也追来时,阿麦马上闪到狗窝前,龇牙咧嘴地怒视着老K,俨然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这真的是一条极富正义感的狗。这阵势未免让老K心生惧怕,他知道阿麦是一条很凶猛的狗,它年轻时曾将一头狗熊打败,而且它是农场长一手带大的,自然很受宠信。
双方对峙一会,老K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极不情愿地撤退了。他觉得也许阿麦只是以为自己在与它争抢猎物,明天他就能在狗窝旁看到猪骨头了。但事实证明老K完全想错了,此后几天他看到阿麦与怪怪一起进食,一起散步,一起吊嗓子,阿麦还以狗的标准对怪怪进行训练。连老K也不得不承认,在阿麦的调教下,小猪怪怪越来越像一条狗了。

权衡再三,老K不得不主动把此事汇报给农场长。当然,在老K的汇报里,他自己完全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怪怪则是一头可恶的该杀的小猪。农场长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听完K处长痛哭流涕的汇报后,他竟哈哈大笑,说,这真是头有意思的猪,我倒想见见它了。农场长真走出门去看怪怪了,老K只得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他竟对这个小怪物感兴趣,这完全出乎老K的意料。
这是怪怪第一次见到童话农场的最高主宰者,他看上去面容慈祥,让怪怪顿时没了戒心。但当看到点头哈腰跟在农场长后头的老K时,怪怪又警觉起来。阿麦则毕恭毕敬地围着农场长转,尾巴摇个不停。怪怪顿时觉得,农场长屁股后头的老K也变成了一条摇着尾巴的狗。
怪怪犹疑着要不要加入它们的行列,它咽喉呜咽,终于憋出一声响亮的吠叫。经过阿麦的专业化调教,怪怪的吠叫声已经很纯正了。农场长大笑,老K也摆出狰狞而尴尬的笑脸。怪怪叫得愈加欢快,一边叫一边上蹦下跳,俨然一条惹人喜爱的小狗。阿麦也努力地蹦跳着,虽已颇显老态。大家玩得开心极了。
看完怪怪,农场长要走时,老K上前请示该如何处置这头猪——他真拿不准场长对怪怪的态度。“你们看着办吧!”农场长淡淡地说,他一向如此。此后的日子怪怪一直跟着阿麦,过着属于狗的快乐生活。

数月过去,已是半大猪的怪怪已经出落得狗模狗样了。阿麦是条阅历丰富的狗,它会跟怪怪讲很多故事。从阿麦的讲述里怪怪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它的价值观、世界观也在悄然形成。怪怪终于知道,人们养猪只是为了在猪长大后分享它们的尸体。农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猪被装到卡车上运走,它们不是去兜风,而是要去屠宰场,这让怪怪觉得很悲哀。更悲哀的是,虽然在阿麦的调教下它已变得像狗一样矫健,而不是像猪一样肥硕,但怪怪知道,迟早有一天农场里的人会把它当猪处理掉的,它的前景是凶险莫测的。阿麦建议怪怪找机会逃出农场,但怪怪一直犹豫不决,它不知道农场外面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怪怪正变得愈来愈聪明,它一直在寻找机会,但不是逃跑的机会。怪怪想如果能有办法在这个小世界里过上安逸的生活,又何苦冒险去那个大世界里颠沛流离呢?
阿麦其实是条心事重重的狗,这在它喝醉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是的,阿麦嗜酒,因为它小时候跟农场长形影不离,主人爱喝酒,它也就喝起了酒,现在阿麦还时不时地去酒窖顺几坛来过把酒瘾。酒让人变得没有防线,狗也如此。醉酒后的阿麦会把自己心中的许多秘密倾吐出来。比如它现在跟农场长的微妙关系,比如它所知道的关于农场长的许多秘密,像他的诸多生活作风问题、他如何贪污腐败、他在更高的掌权者面前如何奴颜婢膝、他为了谋取权位如何不择手段……

后来的事情是,怪怪时常出入于农场长的办公室。
再后来的事情是,阿麦有一天突然神秘失踪了。顶替阿麦的是一头猪:怪怪。
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很不错。”农场长轻抚着怪怪的猪头,一脸慈祥地说。
当老K把怪怪的兄弟姐妹们送上路后,他回过头来充满嫉恨地看着怪怪。怪怪则悠闲地躺在狗窝旁,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怪怪睁开眯缝着的眼,天上,云淡风清。它似乎看到阿麦变作了一朵云,正朝它笑着,然后散去。

2006年6月30日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