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大巴山骤然老迈,山林青而转苍,树叶黄而纷落,那晚风也顿时猖狂许多,夹带萧瑟之气,一直窜到仪陇县城附近一个供销社大院深处。供销社书记余震欣与他妻子华翠坐着聊天,华翠说:“要想办法,换换职位,这供销社当年统购统销,独家经营,咱们日子还算好过,如今个体户、私营老板的商店遍天下,我看这书记的收入,还不如杂货店的老板,物价长得像高梁杆似的,一天高似一天,沈阳读大学的老大,每年要万把块,厦门的园园是自费,需要的钱更多,县中的老丫头,每年没五千块也应付不了,你不能再死脑筋了,抱着老黄历不放。”替余书记泡了一杯浓茶,余书记抽烟散发的烟雾,慢慢腾起,至半空,因门上气窗窜进的风,往往突然改变方向,迅猛变化,最终化为虚无。余书记说:“我心里也急,可是有啥好办法呢?过去是别人求着咱们的多,他们不过送几包烟儿几瓶酒就解决问题了。如今社会风气你也知道,送彩电冰箱,那些吃饱了的人都不稀罕,要送大笔的现金才行,我们哪来的上万以上的钞票送人呢?”华翠说:“你还记得你有个老朋友,十多年前在那十堰附近的鬼深山里,每年都写信向我们要鱼蟹么?”余震欣说:“你说的是姜则名么?”华翠说:“不是他,那还会有谁会找咱们要那些水产,当时除了他,别的你认识的人,只有向我们送鱼蟹的。”余震欣说:“当初他们的机械研究所在山沟里,家里人口多,工资又低,找我们要点水产,正常。人家现在是一个省的老大,我们地位悬殊这么大,这么多年了,又没来往,我怎么好找人家要官做呢?”华翠说:“我看这乡里的干部没一个像你这样死要面子的,这年代,要钱就不能要脸,要脸就不想有钱。像你这样下去,最后我们老两口人卖了,也还不清孩子上学欠下的债。你不能写封信叙叙旧,试试么?”余震欣抽了一阵烟后,说:“这信怎么写是好呢?”华翠低着头想了一会,说:“依我看,先叙叙旧,然后谈谈家庭的情况,说明几个孩子在外地上学,欠了好几万的债,最后可以谈谈自己想在他的省找个地方替改革开放出力。”拿了纸笔,放到余震欣面前说:“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现在就写。”余震欣接过纸笔,写写涂涂,涂涂写写,华翠在一边不时插几句话,一直到深夜,才写好一封信,最后华翠又找个信封,余震欣在上面写上几个端庄峻整的欧体字--某省省委书记姜则名同志收。四川仪陇某乡供销社余震欣缄。贴好邮票后,夫妻俩又反复查看信笺信封,直到认为准确无误,才小心翼翼封上信口。

信寄出后,余震欣倒并未介意,华翠却每天提前跑到院子门口的收发室,月余后某天上午,华翠自收发室,取回一封信,快步走到家中,说:“老余,你的老朋友回信了。”余震欣椭圆形的脸上有喜色,推了一下眼镜。夫妻俩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震欣同志:你好!来信收阅,十分高兴。改革开放需要很多德才兼备的人才。我省长州市委组织部知道你的情况后,很想调你到那里工作,希望你配合组织的工作。祝你全家生活顺利、工作愉快!此致敬礼!姜则名某年某月某日。”

立冬前后,余震欣调到长州市政府秘书处当一科科长,华翠与小女儿也随之以了长州,不到半年,升为市府秘书处处长,又过半年,调任长州市委副书记,几个月后,市委书记调省办公厅,余震欣接任长州市市委书记的职务。

一天晚上,余书记在拆阅一捆信件,华翠在旁边唠叨,说:“当了市委书记了,也该知道怎么支配部下,让他们人尽其才,这多么人民来信要自己拆,自己看,哪还像书记的样子?不成了勤杂工了么?”余书记说:“我对地方人民没一点贡献,组织就给这样重要的职务,不认真尽职,怎么对得起组织呢?”华翠说:“别给你老婆也打官腔了,一口一个组织,其实要不是你的老朋友当道,哪个组织会给你这样大的权力呢?处长、副书记、书记,连着干也有一年时间了,看这家里还是几件旧柜子、旧沙发,连个地毯都没有,这左邻右舍,都是局长、处长的,他们的老婆时常在后面议论,说你死脑筋,书生气,也应该少看点那什么人民来信,多想想弄点钱,将家里装璜一下,有个书记家的派头。”余书记说:“那也等我赞上二、三年,现在哪有钱装璜房子?”华翠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听说过了吧,装璜哪要你自己掏钱,随便找个厂长、经理,他们还敢不办?近几天有八、九个厂长、经理找我,说要为我们装璜房子。”余书记说:“他们要来替我们装璜房子,将来必定要我替他们谋取私利,这是他们想进行钱权交易,华翠,这些事,你以后少问。”华翠说:“当初要不是我出主意,让你写信给老姜,如今我们还不是在大巴山下那个穷供销社么?长州的官员老板哪个找你?就是摆酒席,请人家去家里赴宴,人家也不会理会,如今,送上门的服务不要,你是学焦裕禄还是孔繁森么?你不抬头看看上下左右,官场还有几个姓焦的姓孔的。”气呼呼离开余书记的书房,余看了几封信,反复阅读另一封信,向门外喊道:“华翠,华翠。”华翠过来说:“是不是想通了,那下星期就叫工头来装璜房子。”余书记温和一笑,说:“装璜房子以后再说吧,我想问你,我们结婚时,有人寄二床毯子给我们,你还记得吧?”华翠有些不耐,说:“二床毯子,有什么稀奇!不是你一个老同学老朋友寄的么?”余书记说:“六0年到处闹灾荒,成千上万人饿死,两床毯子那时算是重礼了。”华翠怨声叹气,说:“不想想把书记家装修得像个样子,人家送礼来就退掉,怎么突然想这些陈年旧帐干什么东西?”余书记说:“这同学在我们的学校里是拔尖的人材,品学兼优,今天接到他来信,才知他文革以来的挫折。”华翠说:“我不想听你们这些人民来信的故事。”一转身离开书房。余书记半躺在沙发上,轻声阅读手中的那封信——“震欣书记:您好!五八年毕业分手之后,快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从报上得知你出任长州市委书记,非常高兴。长州人民的确需要你这样清廉正直的父母官,你们结婚时,我远在南京炼厂工作,文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坐了九年大牢,七九年平反,先在长州一家化工厂工作了几年,因与领导意见不合,我便主动请求调至小河乡,现在该乡的中心小学工作,改日一定登门拜访。此致敬礼!唐大明于某月某日。”

余书记思考了一会,突然起身,坐到办公桌边,在唐大明的来信背面写道——市委组织:本市小河乡中心小学的教师唐大明是我五五年--五八年在辽宁抚顺石油中专学校的同班同学,该同学为人忠厚,原则性强,积极肯干,足智多谋,是个非常难得的开拓型人才,现在改革开放需要大量德才兼备的干部,望组织不汇同小河乡组委,对唐大明同志予以考察、选用。下面又叙述了好几件往事,足足写了三、四页,最后签上余震欣某月某日。这一夜余书记一直看人民来信到深夜才睡。

十几天以后,某星期天上午,市委组织部长到余书记家上门拜访,坐定后,说:“余书记,原小河乡中心小学教师唐大明,经过组织部门广泛走访群众和干部、组织考察,他确是位德才兼备的国家干部,就不是余书记的同学,这样的人材,只要基层组织推荐,或我们发现,都会按组织的规章制度予以考察选用或提拔。我们先叫小河乡报了推荐材料,现在组织部已安排唐大明为模铃镇党委书记兼镇长,组织部还准备培养他为咸宁县的第一把手,但这事要等一年以后再说,先让他在镇领导的岗们上发挥作用,熟悉党政工作。”余书记满面笑容,说:“这事我已知道,大明同志来了电话。这样的安排,这样的思路,好!这说明我们长州市委组织系统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俩人又闲聊了一会,市委组织部长说:“余书记,往后要是有什么好苗子,请你在电话里给我讲一声就行了,没有必要花时间写那样长的信,占用你的时间。”起身告辞了。余书记送至门口,说:“考察干部,选拔人材,你是行家,以后当然要以你意见为主,不过,若我非常了解的人选,我还会向你们推荐。”回到客厅,见华翠一脸不悦,问:“怎么身体不舒服?”华翠气呼呼地说:“是心脏不舒服!大脑不舒服!”余书记转身找来药物,问:“要不要去医院?”华翠两腮气得鼓鼓的,说:“你呀,不是从前大巴山下,乡供销社的书记,是全国有名的长州的市委书记!还这么死脑筋,刚才组织部长已经向你递话,你还听不懂?”余书记说:“递啥话?”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华翠说:“他说有啥事在电话里讲,意思是不要写在纸头上,写在纸上组织部其他干部也会看到的,你知道市委大院的那些人在议论你么?”余书记问:“我既没有贪污,也没有受贿!权钱交易的事我边也不沾,有啥可议论的?”华翠说:“就凭你说这话,人家许多人就不满意,好多人做官图个啥,你大会小会,大讲反对腐败,反对权钱交易,又派纪检、检察院、反贪局动真格的,许多人的官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本还没捞回来,财路就让你断掉了,人家怎么不恨你,另外外面有人笑话你,说你不懂得官场奥妙,不懂得组织工作的艺术,竟直接向组织部推荐自己的老同学,人家说你任人唯私,有人还想向上级告你呢?”余书记有些气愤,说:“让他们告吧,我有啥可告的?我推荐唐大明,这叫举贤不避亲,古人能做到的,我们共产党人做不到么?”华翠说:“要不是你的老朋友,在这省当道,你估计人家不敢告你么?反正以后你要留心,学学官场的艺术,不要死抠什么原则性?原则性值几个钱?曲高和寡的道理你明白吧?有几件事要同你讲一下,一个是大华电子集团的史老总同我讲过,他曾亲自去北京、厦门,以游客身份看了我们的孩子,每个孩子他给存了十万块钱,作为余下几年的学费生活费,又给了几万块现金,说是留给我们老三上高中期间开销。”余书记急得满人通红,连忙说:“这还得了,这暧贿,这是犯法的呀!”华翠说:“你坐下先听我讲完,别大惊小怪的,当道的人哪个不是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几百亿地捞,庙都快被掏垮,你还想当顶梁柱?我说的第二件事是过几天,你要生病,住一个星期的院,我找工程队来装修房子,生病住院的事我已跟你的秘书讲好,他会安排的,装修房子的事我来安排,你住院了,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余书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华翠又说:“还有件事,你的老朋友升了一个大镇的老大,那可是附近最肥的一个镇,听人家说,前几任书记镇长,都发了大财,腰包里都装上几百万走路,你的老朋友二个月内要是不送三、五十万块钱,就应当罢他的官。”余书记刚想讲话,华翠就止了他,说:“你别再说什么党性、良心,这年代只有缺德才能走运,你看看那些升官发财的人,升到中央的人,哪个人认真呢?你这官也不是别人恩赐你的,是当年我们投资鱼蟹的回报,现在你有权了,你的部下也一样应该来投资,要是像你眼前这样当官,那官还有什么当头,不如还回到大巴山下,过穷日子。”余书记闭上眼,半躺在沙发上,象一只伤势甚重不再能上阵的猎犬,浑身软绵绵的,头微微下垂。(完)

《杨天水文集》《公务集》2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