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8 谭越森 独立作家

文/谭越森

上部

一切开始崩坏了。

我去银行用哆嗦的双手取出了卡里所有的钱,然后找一家旅馆住下来,接着到旅馆的隔壁一家馆子里喝酒。

第一天,我喝了十七瓶啤酒。在馆子里吐的乱七八槽,被老板和两个服务员连骂带架哄了出去。

然后,我就天天在外面买酒到旅馆里喝。到后来,旅馆老板将我赶了出来,因为只见我每天在提着酒瓶,却不见吃饭。后来,老板趁我没在的时候,见到他那个破烂的沙发上有尿渍,见到被子滚在一边,见到满屋子都是啤酒瓶,还有零星的小瓶白酒时,知道了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酒鬼,到我回来的时候,老板已经把房间打扫齐整,容不得我了。

我拎着包,仓皇离开了旅馆。然后到一个人行天桥下,在那里我又喝了几个白日和明月,昏迷了数日之久。

在某日傍晚,我悄然离开了这座狗日的城市。投奔我的舅舅,他住在离温泉有两百公里名叫孝化的城市。

舅舅这个酒馆是位于一个圆形建筑市场后开辟的美食街,一条仿古的小巷道里低廉的各色饭馆,有面食、水饺、盖浇饭、小炒菜、蒸馍店,还有理发馆。店里平时就我舅舅一个人,还有个招来的小姑娘,叫徐小眉,胖乎乎的,一副缺心眼的样子。她平时端饭给客人。我舅则是大厨,我舅母管帐。我说,我舅母好像不太乐意容纳我这个外甥,她当时听到我要过来,就“嗷”地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现在我过来了,她总是对我说话带着凶恶的腔调,比如,不叫我的名字,只叫“那个”来代称我,说“那个”来一下,“那个帮忙抬面袋一把,”“那个把刚才的客人钱收了没有,”我想不起来了,接了一句,“不记得了。”只见她跳舞似从柜台里站到了柜台上,“那个,你藏钱准备买酒。”她目露凶光,光里还分明含有着——鄙视,对,还是十足的十足的鄙视,她披着的头发与静电接触似的一根接着一根竖起。我实在没法忍受这混帐女人(虽然她是我长辈),她仿佛前世就与我有仇,这世专司来报复我,水火不相容。这时,我舅舅就嘻皮笑脸过来了,“别介这样了,别介别介啦。”于是,我舅母就从柜台上落了下来,继续坐在柜台里,手里端起计算器,嘴里连续上次中断的声音念叨着数字。

一般下午一点多到四点多,这一空档时间,我就到外面街道闲逛,熟悉孝化区的城市构造。城市腹地像一只巨大的飞碟,飞碟一头伸出两根天线,是它临江上的两条南北跨江长桥。长桥过去,就是郁郁葱葱的远山了。

约有半月时光,我正在洗碗刷碟时,店里来了一个怪老头。他穿着像物业公司保安的蓝色制服,上面油渍好大几坨在正午时光的充足光线下格外亮晶晶的,像一枚枚英雄人员别在胸前的勋章夺人眼目。他嘴巴大张,双眼暴突,一进店,我立即看到我舅母看我时的那种异样的目光,对,对他的那眼神与对我的眼神就是复制那样准确无误到零的地步。这样反而让我与这个老头有种亲近之感。他与我舅母眼睛四目一对,他头弹簧般一弹一缩,直径朝我走来了。他像一只狗在我眼前左嗅右嗅一两晃,然后就坐在饭桌上,两只胳膊搭在上面,说,来三两一碗的鸡汤面,两碗。

他吃面怪异,像鬼一样。他呼郝郝地吸着面条,一根一根的面条连接着他的口和碗飞速消失。我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他看那一根根面条夸张地消失,不一会儿,他连汤都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摸摸嘴,露出一样小人得意的模样,笑容满面,油光四溢。

“那呆呆的,是谁,新招的?”他对我舅舅说。这老头太无礼了,我心里骂道,狠不得一脚把他从四角凳上踢掉,打光老杂碎满牙烂牙。“他是我外甥,才来,来帮忙的。”

“你亲外甥?”

“我亲外甥。”

“我看他异众不平常啊。”

“嘿,你吃太撑了。是吗?”

“是啊,肯定是。”

狗日的,这老头真不一般,翻云覆雨变的真快。

不过,那个老头走后,我舅舅说这怪老头来我这认识两年了,时常赊账,十分无耻,但可奇怪的是并不十分讨厌,因为赊账的钱就很快还了。我问这老头是那里的,我舅舅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头脑出问题被他家人抛弃了吧。一天疯疯癫的,他有时会跟两个的人一起来吃饭,那两个人管他叫做坏种老头。我看了我舅舅一眼,觉得他不喝酒都比我醉。

这世道,没人是好东西,全破碎了,就是自打我不喝酒了,十五天,我来我舅舅这儿十五天,竟然有十五天没有喝酒,天天都是新生出来的,可一切感觉都糟糕的如万物破碎。

这个世道如此无法理喻的。我干嘛又要戒酒呢?

我连续几日怠工。用消极态度来对抗舅舅舅母鲁小眉以及这座酒馆。但他们好像均未受到丝毫影响,而我,却感觉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刀山火海,酒馆每一样物都是刀山火海。

“对。是他。”我舅舅见我带着嘲弄的语气后,讲了一年前如何遇见坏种老头他身上发生的奇事。

舅舅打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上一杯,我看到杯里泛起了淡黄色酒沫,咽了咽喉咙就听他如此说来了。

一天傍晚,我舅舅在买面条时内急了,到店后面那块白沙空地上解决,那时,傍晚的太阳悬浮在西山上,像一只孤零零硕大的睾丸(他说当时落山的太阳红通通像个卵蛋)将沉未沉,它酱暗的红显得既而悲凉又咄咄逼人,史诗般呈现在我舅舅的眼前(他说,啊啊,真的很大),“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舅舅当时想,之所以会想到命运,我舅舅认为命运就是由不得我们自己能把握的,正如他解开裤带,滋尿滋在白沙上之后,一团热腾腾的白雾从白沙上升上了上来,白雾晃动着,像个妖娆的女人花枝招展左摆右晃,不一会儿,我舅舅见到从白雾中现成一个人脸,我舅舅吓了一跳,定定神再看,那白雾中的人脸居然说起话来,“别介,兄弟莫怕。”声音极富磁性,完全是副大人物才有的腔调。我舅舅傻傻地张开了嘴,一时怔住了。

“我知道你,你开酒馆的。我也知道你所受的苦。”那人脸说。

“你五岁死了娘,是吧。”人脸继续说,我舅舅点点头。“你是个老实人,当然也有些毛病,比如惧内,有时给散酒里掺水,”我舅舅脸红了。“还用地沟油,克扣雇工小鲁的工钱,当然这些不是什么大错。”那人脸说到这里,我舅舅完全臣服了。“你给我下跪。”人脸说,我舅舅缓缓地跪了下来,抬头望着尿雾,“你的好运即将就来了。”人脸说道宛自消失了。白沙地上空荡荡只有一片尿渍再别其它。我舅舅站起身来,疯地跑回了店内。

对我舅母说,我的尿是神,会说话。他说完这话,他就算完了。后来,舅母从王家蒸馍店小孩听说自己的老公有一天在店后撒尿,竟然干出了非人的举动,对着自己的尿下跪,让我舅舅到医院去查查。

“就是这样,”舅舅说,“这世上是有奇事的,你信不信都由不得你。

“是有的。”我点点头,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这样,当然会认可舅舅的说法。

“我回到店内,就见到一个老头走了进来。”

那个老头一时来就要了一碗鸡汤面,边吃的时候说他被两人劫持了。“劫持了?谁劫持?”我舅舅问道那个老头,老头带着惧怕的声调说,是两个人。“两个人?”老头说,“对”。他交给我舅舅一百元钱,说,谢谢你。我以后一直会到你这儿吃鸡汤面的。后来,那个老头就成了熟人了。舅舅说,每隔几天就会来我这儿吃面的。再后来有一天,我还是遇上坏种老头说的那两个人。舅舅说,一天,在莹光灯下,两个高个脸瘦男人后面跟着坏种老头,他们进来后要了三碗鸡汤面。当我舅舅端碗给那两个男子时,那两个男子微微向他示意,并掏出面额一百元的人民币给他时,坐在一旁的坏种老头低着,不像往常那么话唠,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和坏种老头成为了熟人了。坏种老头就经常对我重复着这么的一句话,“比吃喝拉撒更重要的是领导人的安全。”他用一本正经的腔调在我的耳膜无数次的重复着,我盯着他那脏兮兮地嘴脸问道,“领导人是谁?”他回答说,“就是大王和二王的领导。”“就是那两个男子吧。”我问道,“是,飞行人说领导就是站在我们背后的那个没有面容的人。”

我盯着面前的衰老的老人,他基本来说是丑陋的,双眼暴突完全是癞蛤蟆转世,笑起来面部像鸡在打冷战,鼻子一抽一抽的,说一句话就能滋一大滩白花花涕子来。我问过我舅舅这老头一天就闲逛,然后编说有两个人劫持了他或者说控制了他来蒙人混饭吃吧,我舅舅说坏种老头自称自己是个拾荒的。

坏种老头用郑重的目光盯着我看,仿佛来电一样激起我脊背发麻。他从怀里哆嗦里掏出一张一张沓的皱巴巴的有字迹的旧纸卷,他的手特别哆,像一个人从肚子里掏自己的油腻的肠子一般,别提过程有多恶心,然后他像一个处女献贞操般闭上眼,满脸荡红,双手捧着纸卷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眼前阵阵发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恶梦。

“世事难料为之奈何,在我当初接触到飞行人时,一切都如天地倒转了一般。”坏种老头认真地对我说。

我又眼前发黑,倒是挺符合他说的如天地倒转一般。

“在我未认识他们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就是把当时我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而且那时我是这样做的。我感觉自己是个英雄,只是那个时代是一个容不得英雄的时代。我舍命一边记录一边逃避审查,凭着自己的精明,居然没有逃脱一死的下场。”坏种老头说完抹了抹嘴唇,又补充道,“人生而悲苦,更让人不可接受的是无法由自己做主地在一个残暴又荒谬的时代去做个人。”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就像有人相信自己的尿就是神。”说完,坏种老头幽幽地向我翻了个白眼。

下部

“我其实是个好人。”坏种老头开始讲了起来。

我们属荆楚之地,笑孔子的狂人传说就是我们镇上先祖,叫接舆,所以我们镇子就叫做狂人镇,但生活的都是老老实实的农人。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我们这算个没有圣人无为而得无为之治的家园吧。

青石板,绿色石墩,黄桷树下聚集如情欲炽烈般生长的野草,空气潮湿又微甜,可以无忧无虑地做爱,晒太阳。我记得我有一天在镇上鲁三酒铺喝了二两冷黄酒,晃着影子回到家里,一股杀气临门逼来,我看到爱妻李庆香在拿着一把菜刀盯着看,那菜刀上散发着一团粘液的淫光,刀刃口有一部分脱落。爱妻眼神迷离饴色,双颧潮红(爱妻天生颧高),胸部微颤,这种情形以前也多次发生过。我爱妻是个虔诚的忠厚妇人,她每持红宝书都会这样——高度虔诚所致。但我认为当时我的爱妻完全被菜刀的邪恶所吓傻的,这次拿着菜刀,全然两码事。果然不出所料,当晚,她对我要求了五次,我只完成了三次,在家鸡叫鸣第一声的时候人已经虚脱了。一觉醒来,吃完早饭去河边时,看到徐铁匠铺的傻二儿子宝根摇头晃脑吭哧吭哧地在自家的猪圈子赶着一头猪向另一头猪身上靠,那头被赶的黑猪尖嘴巴张咧着露出一种嘲讽的笑意,我倒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一个胸前别了一个碗口大的毛像的小孩子吸引我歆羡的目光,那么大,真是让人惊艳的五体投地,刚蹦蹦跳着突然止住了,我顺着他仰头的方向——上空,竟然盘旋着一个冒火的大铁圆盘,快速的旋转,无序地晃动,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的可能,更为可怕的是还发出凌厉的响声,滴——滴——滴,声波就如铁锥直刺进耳窝里。整体的不安,持续的不安让我的心不停地跳着,我低头匆匆开始走或者说是小跑,经过镇上公社门口坐着三个穿着黄军装的黄脸婆娘低声絮叨着,“狂人镇,出狂人,狂人是个杀人狂。”终于跑到河边,准备一跃到自己的小船上。看到河边已经聚集了镇上许多人,三三两两地站在河边筑垛上,面部凝重望着河的上游方向。

平常清澈的河水有了些浑浊,带着些许的红色。是那死神驾到了。我的头咋裂了,浑身颤抖,裤裆里全湿了。

上游的河面上浮浮沉沉地大大小小几个一堆棕子似的包裹物,星罗棋布好多个这样的包裹物,就像青蛙排卵在荷叶底下一串一串黑东西。而这时,一股油腻的恶臭冲鼻而来,那恶臭时小时大,潜入无声却无时不在,沾上了衣服,脸庞,和地面上,而且在一个相当长的时候,我死之前,恶臭一直都在,甚至我能感觉我的骨头到现在都是臭不可闻,这是人应该经历的罪吗?

那包裹物随着河水漂流着,渐渐地现出了真相,是死人。有几个胆大的用鱼钩去试探地勾拉着死人,那连在一起的死人头朝水下头发飘散在河水面上,肩并着肩就像胶凝住着的样子,鱼钩拉的时候,又有人用鱼秆捣腾着,我瞄了一看却瞄到一张年青的女人的脸,她张着口,口里黑洞洞的,我又瞄了一眼,那女人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也是黑洞洞的,我感觉那黑洞洞分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吸着我,仿佛要把我吞噬进去。

我转头看到周围的人,镇上小张小王这两个干部吊着脸,眼神回来的冷冰冰的,充满着敌意。我又看到张民兵,他恶狠狠地也在看我,我打了个冷噤。我掉过头,脚步转向到石头桥方向,准备离开。很快我发现,每一个人都充满着深深的敌意,那是死神驾到带来的杀气。

我去拿碗,碗打了,我去拿筷子,筷子像面条从一头软下来,我去捡鸭蛋,蛋刚到手里就破碎了,那群鸭咯吱咯吱地叫,探头探脑叫的声音就跟笑一样。我的爱妻也开始不说话,看我时也充满着敌意,我怀疑所有东西都附上了深深的敌意,致命的敌意。天,闷而热,浮云荡来荡去,一会儿变成一把镰刀,一会儿又变成一个人形的东西,那人形的东西又慢慢拉长着,伸出了无数的手,手里拿着棍状物。这没法让人活了。

自从河水里发现死人后,河水天天总是能浮流几具,有时多些,密谋似的出现好几堆,从河上游向下游明目张胆地游,明目张胆地从镇子里人眼皮底下游走。人们渐渐也不再害怕了,继续像往常出入在河桥上,河沿边,再没有人去游泳,也没有人去吃鱼了。

我的爱妻敌意的眼神从早到晚一直保持着,我也打那以后不再与她做过爱。好日子到头了,死神驾到了。

一天晚上,我一个人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院子里的黄桷树下抽纸烟。那时,一轮发红的素月直挺挺地立在中天上。我的心情沉闷极了,现在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的裤裆里也是软软的沉寂的可怕。最要命的是,我现在连孩子都没有。我一个人在想着,有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强烈的刺激我的泪腺。

“活不下去就去死。”突然从后院角里荡过来了一句细声细气的话。我屏住了呼吸,心想,是不是邻居黄家愣头青黄子良在说话,这坏家伙一直以来总是一见到我的爱妻就多看几眼,我早就对他心怀恨意了。

“死了死了好,一了百了。只是苦了俺辈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了,能闻到一股土腥气味来。

“世上最悲惨的事是上班,比上班还有没有更悲惨的事?”细声细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比上班更悲惨的事就是天天上班啦。”土腥气回到。

“兄弟,俺辈这段日子特苦啦。”细声说道。

“干完了也就不苦了。苦就是永恒,乐才是瞬间。”土腥气答到。

“极是,极是,还是兄弟是个文化人。”细声说道。

“这小子年纪轻轻的怪可怜的。”土腥气说道。

“许多都比他更可怜。他还有个刚结婚的媳妇呢。细声说道。

“可不是,过几日再来吧。我们先做个标记。”土腥气说道。

“好。先回,交差。”细声说。

“咳”,寂静如同一口倒扣的巨大的铁锅,里面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于是我就咳嗽了一声,那两个声音顿时哑然,刹那,一阵杀气骤现,我听到身体訇然闷响,它们便拂面而过。随即仿佛四大调零,断花隐草,万鬼无声。

然后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周围一片死寂。我一时怔住了。突然其来的穿心寂寞恐惧的让我流了泪,我想狂喊却不知喊什么,只能微微地低泣,只能感受到胸口那点微弱的热,和周遭世界的冷。

杀戮之日很快就来了。

委员会召开了杀人大会之后。过往镇上的风就带着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本来盛开的很旺的植物纷纷开始败落,诸如粉花凌霄、铁线莲、珊瑚藤、猫爪花、薜荔、五叶地锦、凌霄、络石、绿萝、木香、多花蔷薇、铺地锦竹草向地上缩,一点一点地消失着,消失了。一派百花杀。那白日,民兵队长李一光带了五个民兵绑了十几个人等待委员会陈主席的命令。那白日的发现的一切我后来都写进了《天生杀人狂》,它还有个副标题叫做“不光彩纪事”里,就是你手里拿的这沓纸里。

陈主席端着茶杯子晃悠地在绑在地上的十几个人走来走去,脸上露出炫耀式的微笑。李一光脸上泛着邀功的红光,另几个民兵手持着步枪,站立在委会员搭建的临时棚子的柱子旁,临时棚上悬挂着“狂人镇贫下中农审判法庭”的字样。

镇上其他的委员会干部都集合围在十几个人周围。

“报告陈主席,请求执行死刑。”李一光雄纠纠地环伺了干部群后,说道。

“立即执行死刑。”陈主席下达了命令。

“集合。”李一光一声令下。那五个民兵小跑到他的面前,跺着碎步,立正了。

“开始。”李一光喝道。

五个民兵拉开枪栓。

“停。”陈主席说道。

李一光带着疑惑地目光看着陈主席。

“打死他们不是要费我们人民宝贵的子弹吗?留下子弹时刻准备射向更加猖狂的阶级敌人。而对于束手就擒的敌人,就不需要子弹。”陈主席边说边用手在自己的胖脖颈上做了划下的动作,“用刀。”

李一光愣了一下,向五位民兵的其中之一一个瘦小个子名叫何鱼头指示道,“去到仓库取。”

何鱼头向后一转跑去取刀,不一会儿,他扛了一把一人来长的“关公刀”,那是镇民兵排平日里练武用的兵器。他扛着到了李一光面前。等待下一个指示。

“你,何鱼头,去把他们砍了。”李一光下达命令。

“啊。我?”何鱼头“哇”地哭丧着脸说,“队长,我不敢,我连鸡都让我爸去杀的。”

“你这个怂包。”陈主席喝斥道。“换一个人。”

五个民兵都开始推诿起来了。

场面冷了下来,我们在旁边站的人也感觉到无比的压抑。大家面面相觑,又不知道如何圆场,彼此都十分地不安。

“李一光,你去把傻子叫来。”陈主席说道。

李一光拍了一下头,迅速地跑向镇大门而去。

我们在焦急中等待,时间好像凝固起来,大家一动不动,保持着各自的模样,仿佛为了保持凝固着的时间,害怕谁动一下就把时间重新启动了。

傻子终于来了。

傻子流着涎水,歪着头,边被李一光拉着,边嘴里唠叨着,“要杀人啦。”

傻子拿起关公刀,“呼”地跳了两跳,陈主席忙地闪到棚里,我们也向后退了几步,担心被傻子砍着。

李一光夺下关公刀,傻子就坐在了地上。

这个傻子很早以前死了爹娘,就靠着镇上的人们,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陈主席从军装里摸索着,居然掏出了几块糖果来,啪啪地拍手,像哄小孩子吃奶,用温柔的声音对傻子说,“来来来,这有糖果。想吃吗?”然后剥开一颗糖果,走向傻子的跟前,喂了一块。“爱吃吗?”陈主席问道

傻子点点头,便身子趋附向前。“想吃爱吃的糖果,你砍一个人,我就给你喂一块糖果,好不好啦?”

傻子转向地上被绑着的人,便弯下腰将关公刀拿起来,挥了挥刀。“这大刀不好使。”傻子说道。

陈主席见此状,就暗示李一光,李一光去大灶里掂出了一把菜刀。交给了傻子。

傻子用菜刀在手上比划了几下,就从被绑的左边开始,一个一个挨着割开地上的人的喉咙,不时一刻钟,傻子便把十几个人都割了。“呼呼”声此起彼伏了起来,渐渐地熄灭了。

陈主席一共喂给傻子十四块糖果。

人们散去了。三三两两,走向了暮色之中。

那些鬼魂们并没有散场。

绑在地上的王大功是县城教书老师,前天我还去过他家遇见到他父亲,还闲聊了几句,他父亲说大功这几日过来取干鱼片,还在县里说下了媳妇。说一同回来取,而靠近王大功的陌生女人,她此时的脸一侧匍匐在地上,脸上沾着土粒和几根细微的草须,她的柔发在阳光下更柔更软,只是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让你不要回家,这下好了,我们的命都丢在这儿了。”女人说。

“我不是要你见见我父亲,你马上是我王家的媳妇,怎么能不先见见公婆呢?王大功说。

他们的声音有些残破,夹杂着呼呼声。

“这下完了,我们都成了孤魂野鬼,死得这么早,都不知道怎么适应死。“女人说。

“要不怎么说世事难料啊。”王大功回道。

她的旁边,是镇上有名省吃俭用的张二和他的三个儿子,因为平时他那一家人都很节约,于是从贫农划到了富农。

“爸爸,你把粮都省了,可命没有了。”张二的小儿子说道。

“爸爸,你节省的让我们没舒坦一天,成天抠巴巴的。”张二的二儿子说道。

“爸爸,这下,用不着省了。”张二的大儿子说道。

“我们还要省。成鬼了也要省。”张二回道。

紧接着他十岁左右的小儿子旁边,是许家小寡妇许香兰,人长的俊俏,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

“我终还是死了。”许香兰单薄的嘴唇颤抖的说道,她死后的嘴唇线条简约的有别样的性感,勾起我倾听的欲望,真当仔细屏气凝神地听时,眼前突然暗了几许,我听到了两个人数数的声音。

又一次听到了那两个声音,在此时空旷的镇中心空地上,格外显得惶惶不安。我一时木然地呆立,不知道怎么办如何是好,因为我看到他们了。两个几乎一样的身高,和瘦长的身材,竟然也穿着黄军装,走到了死者的地方。他俩一个人拿着账簿,一个用手点着地下的头颅,却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压根就不在场似的。至到他们要离开时,其中一个瘦削的脸,我看到那双眼睛,竟然仿佛是看穿我刚才的那番心思般嘲讽似地睨了我,我顿时羞愧难当。

他俩情侣似地手挽着手, 飞走了。

狂人镇是个封闭的地方,其他的地方早就开展杀人活动。

用菜刀割喉的傻子成了镇上最红的人,委员会上里的干部,除了陈主席,就是他,简直有些炙手可热,因为我们都害怕这个傻子,随时都会被他割开喉咙死掉的。另外,他的黄衣服也已经染成了红色,那些血渍每天都有新的覆盖着旧的血渍,他的身体也散发着血腥味道,远远地就有先闻道气味然后就知道是他来了。我们不再叫他“傻子”了,叫他“杀人狂”。我们也拿他开玩笑,也吓唬小孩子,但开的时候总要打个冷噤来,这玩笑开的就有血腥味。很快,几类份子被杀的差不多,但杀人的风气却像狂转的风轮,根本就停不下来。人人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中了。比如,说话不能带有毛字,甚至不能带有毛的同音字:髦、髳、堥、牦、渵、猫、犛、矛、枆、楙、旄、嵍、氂、芼、茅、罞、茆、蝥、猫、軞、锚、蟊、酕、鉾、鶜、緢……;比如遇见红颜色的东西不管是何物都要鞠三躬,在称呼一个名字时,戴帽的要脱帽,衣着不整时要整理一下,妇女来月经时则必须禁言(这个不好发现),有纸上印刷的一个名字时,要恭恭敬敬捧在手里,走路时捧上,开会时捧上,结果活该我倒霉那日干了一件大不敬的事,我拿报纸上印有一个名字的一角撒着当手纸了,被一个小孩子发现后,报告给陈主席,天才陈主席发明了一种刑法,叫做“坐飞机”。把人绑在椅子上,捆上一颗手榴弹,点燃导火萦,然后听到“轰”地一声,人变成四分五裂,一团肉沫了。

他们把我绑在陈主席的面前,我知道我的噩运即将来临。

“我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我们的委员会队伍也有败类,万万颗红心里出现一颗黑心份子。”陈主席说道。

李一光拿着手榴弹,打开导火索盖,塞进我的屁股底下。

我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绳子都要将我勒的爆裂,这世上没有比死更恐惧的事情了,除非你没有经历过,当你看着别人在看你去死的时候,那情形太可怕了。他们面色轻松,说着李家长王家短的闲话,一边却露出迫不急待想要早早看到我被炸的四分裂,就像我过去等看着别人去死,然后赶紧回家照顾孩子,吃饭,上床睡觉是一回事。

广播响了,播放出了音乐。一群里穿着黄军装的老太婆上场了,她们围着我跳舞,“呀呀嗨嗨”地喊叫着,我无心欣赏“忠字舞”,突然看到跳舞的妇女中混杂着两个熟悉的人影,就是他俩,那天数数的两个,一样的身高,和瘦长的身材的飞行人,他俩显然有些笨拙,但能感受到他俩认真的模仿的态度,也只有临时之死才看到他俩的面目,一个眉捎上翘,鼻梁挺直,白如纸;另一个扫帚眉,招风耳,黄如腊。

广播声停止下来,他们跳完舞,一个一个回到人群当中。李一光就俯下身来,拉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

一声巨大的响声,一道白光,闪光之后,我在自己盛大的血肉中见到了那两个人,他们拍着手,说,交差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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