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蔓华搀着瑗瑗的手,说:“宝宝,快,妈送你上学。”转身向室内说:“妈,我回来再给你端饭。”迅速拉着瑗瑗,出门,送到附近的小学,快步回到家中伙房,将准备好的鸡蛋面,端向她婆婆的房间,至床头,说:“妈妈,坐起来吃饭。”她婆婆脸朝里,又喊了两声,还没有动静,伸头一望,只见她婆婆嘴角有白沫,伸手摸躺者的脸,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用劲摇了几下,躺者仍不理她,眼睛紧闭,蔓华心里有了坏的预感,将鸡蛋面放到床头橱上,吓得放声大哭,惊得邻居二个老太,过来,见状,伸手摸躺者的鼻孔,翻开躺者眼皮,说:“蔓华,别哭啦,这是服药自杀,还有救,快送医院。”蔓华到门外哭喊着,想请人帮忙,结果家家大人都上班了,剩下的非老即小,只得自屋内,请邻居老太将躺者扶到自己的背上,吃力走出平房。

到附近卫生所,医生说:“这人是鼠药中毒,快不行了,你们送县医院吧。”只顾喝茶看报,蔓华哭着请求:“大医院我们去不起,请你们积善积德,快点抢救。”三番五次之后,竟要下跪,医生说:“那我们要先讲好,抢救无效,责任你们自负,抢救过来,收费三千五百八十块。”蔓华喃喃说了句:“怎么这么贵?”医生冷冷说:“嫌贵就另请高明,没听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我这开价,在这个县城,还是有点良心的,!”邻居老头说:“你们要快占抢救,三千就三千,转院怕是赶不及了,这可是你们新局长的亲人!”医生一听,便和护士一阵忙碌,然后挂上盐水,说:“没事啦,陪着她,醒过后,可以喝点牛奶、稀粥。”蔓华坐在旁边擦泪,个把小时后,她婆婆睁开眼,说:“我是在什么地方?”望见挂着的盐水瓶和自己臂上的针头、胶布,说:“蔓华,你救我这老命干啥?我那心脏病说发就发,风湿腰又重,说坐床就坐床,你丈夫又在千里之外,一天到晚家庭的担子,都在你一人身上,你让我死了多好,节省点钱花在瑗瑗的身上。”说着就拔针头,蔓华流着泪劝住婆婆,邻居老太说:“他大姨,别乱想了,年成还没到你说的这个地步。”这时护士走过来说:“快交钱吧,一共一千九百块,主治医师看你们可怜,叫核价的人少收你一百块钱哩。”蔓华婆婆突然拔掉针头说:“这多么钱,是蔓华半年的工资啊!我不治了。”大口大口喘粗气,脸色仍然青紫青紫的。邻居老太说:“你不要犟了,我回去拿吧,就当是借给你们的。”邻居老太回家拿钱来,替蔓华交了费,已是中饭时间了。蔓华对邻居老太说:“大姨,你代我照看半小时,我去学校接瑗瑗。”到了学校,门卫说已经放学,蔓华快步返家,老远望见瑗瑗背着小书包,坐在自家的门口,缩着头,残冬的寒风还有些割脸,瑗瑗也望见了她妈妈,起身小跑迎上来,说:“妈,我饿了,你到哪里去了。”蔓华伸手搀了瑗瑗的手,说:“走,回家妈做饭给你吃,妈是去医院了,奶奶生病了。”匆匆帮瑗瑗下了面条,瑗瑗说:“妈妈,一天晚吃面条,我吃腻了。”蔓华说:“快吃吧,妈帮你加点味精,我还要去医院哩。”然后又在保温杯里冲了杯牛奶,用饭盒盛了面条,一起放进方便袋。又嘱咐瑗瑗,说:“我去医院你关上门,哪里也别去,妈妈要是回来的晚,你就别上学了。”刚要出门,邮递员递来一封加急电报,蔓华接过拆开,脸色顿时涮白,眼泪也跟着纷纷落下,瑗瑗问:“妈妈,怎么啦,你别哭。”蔓华说:“你爸爸又病了,老天爷真是要我的命。”瑗瑗眼睛里也充盈着泪花。蔓华说:“妈妈去去就来,好孩子,听话,在家别出门,谁敲门也不要开,噢。”瑗瑗乖乖点头。

到了医院,蔓华递上牛奶给婆婆,将面条端给邻居老太。然后将电报内容同婆婆、邻居老太一讲,顿时几个妇女同时落泪。蔓华婆婆道:“早晨要让我死掉多好,你还少个负担,大学分配偏跟我们家作对,把桂枝分到遵义那个鬼穷山区。”邻居老太说:“不要急,办法都是人想的,蔓华你为什么不去找局长,想办法将桂枝调回来呢?我不相信这邵阳县商业局这么大,多个大学生位子也没有么?”蔓华婆婆说:“不管怎么说,快我回家,我是坚决不在这里浪费钱了。”伸手一扯,拔掉小臂上的针头,边上人阻挡不住,蔓华只得将婆婆背回家,邻居老太了回家了。蔓华嘱咐瑗瑗看好奶奶,自己先去小学,找一年级班主任替瑗瑗请了假,就去商业局办公大楼,进财务科,只见会计科主管一脸不悦,其他几个人有的埋头噼哩叭啦打算盘,有的在填写各种表格,蔓华对头说:“真对不起,早晨瑗瑗的奶奶吃老鼠药自杀,我背她去医院抢救,来不及到这里请假,中午又接到遵义的电报,说是瑗瑗的爸爸肝炎住院,叫我去看他。”眼泪盈眶,头见此模样,心软了,马上和颜悦色道:“既然家里遇到这样的事,你托别人讲一声就行了,最近两天不要来上班了。”蔓华退出财务科,手持电报,进了局长办公室,那局长满头银发,方面大耳,非常和气,指着沙发说:“温会计,家中遇到什么难事坐下慢慢说。”蔓华坐到沙发上,双手捏着电报,欠着身子,把婆婆自杀,丈夫病倒的事,丈夫的和为人讲了遍,最后说:“我想去遵义看望丈夫,请批准我半个月的假,还有请老局长照顾照顾我们,将我家的娄桂枝从遵义调到邵阳县商业局,哪怕来扫地,我们全家也会感激您的,这两地分居,几个有病,孩子又小,我实在应付不了。”竟呜呜哭着将电报送给老局长看,老局长说:“批准你一个月假期,工资照拿,你丈夫调动的呈,我们党总支研究后会尽快考虑。”蔓华谢了老局长,回家收拾行装,准备赴遵义探望丈夫。临走,反复为难,孩子是带上还是丢下,婆婆怎么办,最后还是邻居老太行了善事,叫蔓华放心探夫,家中的事她负责早饭照应。

中秋夜晚,月华如水,幽林明亮,蔓华将桌子在阳台放好,端了几道冷盘、热菜,摆好酒杯,对跟前跟后的瑗瑗说:“去叫你爸来吃饭。”自己便到婆婆的房间,将婆婆扶到桌边坐定,瑗瑗与她爸手搀手,也随即来到桌边坐下,月光下,娄桂枝面色红润,刀条脸刮得干干净净,上过摩丝的头发服贴而富有光泽,瑗瑗的奶奶说:“桂枝呀,你要好好敬蔓华几杯,这十来年,是第一次八月节团团圆圆,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辛苦。”蔓华说:“妈妈,自家人,还不是应该的么。”又说:“桂枝,少喝点,你春天生过肝炎,可要注意保养。”瑗瑗笑嬉嬉地替她爸爸倒酒。蔓华又说:“桂枝,我去将前面原来的邻居老太叫来一道赏赏月吧。”瑗瑗奶奶也连忙附和说:“应该叫她,平时她没少帮蔓华,要不是她,蔓华就更受累了。”瑗瑗站起来说:“妈妈,我跟你一道去叫大姨奶。”娄桂枝这时才慢丝慢理,开了口,说:“别叫了,人多乱哄哄的,实在你们要陈情,明天买些酒菜,让妈到她家里去吧。”另外三人虽有些不快,但节日气氛之下,马上有笑有说。那明月冉冉上升,空中最后几丝云片渐渐化为虚无,数百米开外,一道野河弯弯曲曲,明波隐隐可见。酒饭快结束时,蔓华说:“桂枝,这半年真是我们家福气临门的日子,先是你调回来,接着分了楼房,接着你由秘书到科长,由科长到局长,这都是老局长的关照啊,老局长为了你尽快长为局长,特地提早退休,这份情我们一辈子也要记在心上。前两天我准备的礼品你送去了么?”娄桂枝没有说话,脸上泛起一丝怏怏不快,蔓华又说:“老局长这人,哪个不说好,春天元宵节过后,妈生病,你生病,我去请长假,他啥话没讲,立刻准了一个月假,还不扣工资,又把你的情况一讲,他连犹豫都不曾有过,立刻安排调你过来,现在世道这样的好人打灯笼也难找。”娄桂枝呷了一小口酒,慢悠悠地说:“难道他是白白的付出么?我们得到的是我们应该得到的。”蔓华说:“桂枝,你怎么变得这么快!”娄桂枝眼睛一翻,说:“有些事难道我没有耳朵么?从前他当局长,威风是他的,我不得委曲求全,现在计划实现了,我当了局长,关系就得重新理顺!那礼物让我送给了县长的秘书,要我送礼,做很不道德的事,我送他农药才对!”气得蔓华脸色发青。瑗瑗的奶奶说:“桂枝,今天你少说几句,难得的第一次团圆节,夫妻和孩子好好乐乐!”这些不知哪里飞来几片云絮,遮住明月,空中地上顿时暗了许多。新局长家的阳台上,欢快的气氛也随之消失了许多。

节日一过,新局长一大早便坐到商业局局长办公室的太师椅上,那椅子红木雕成,光泽柔和,花形精巧。上班时间一到,新局长按铃叫秘书,局长秘书进来问:“局长,有何吩咐?”新局长说:“近两天有没有人违章用车?”秘书说:“没有,只是老局长昨天晚上打电话说想今天用车,局长你看怎么派法?”新局长手一挥说:“最近国庆马上来临,公事很多,没有闲车办私事,叫他慢慢等着!还有,我再强调一遍,谁敢私下动用商业局的公车,我立即扣他工资奖金,或者叫他下岗失业。”秘书唯唯而退。

十月底某天晚上,秘书到局长家,说:“老局长家媳妇养了孩子,请了保姆,那保姆是个下岗的少妇,有个七、八岁的女儿,房子不够住,原来他应分大套一百平方的房子,他一直住中套,意思是想在楼下的空地搭一间平房,临时让保姆住两年。”新局长鼻孔朝天,许久才开口说:“当初要中套,不要大套,说他风格高也行,说他沽名钓誉也行,那时我还不是局长,这事与我无关,至于他要搭建违章建筑物,那是不能允许的!”秘书怏怏告辞,临走时,新局长说:“你是商业局的秘书,是替党和政府工作的公职人员,不应当充当私人私利的服务员!”秘书一走,蔓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要知道你这样,我既不去遵义看你,也不求老局长帮你调回,就让你一辈子呆在哪家穷山沟里好了。”新局长说:“那样你们来往更方便是不是。”蔓华气得掉泪,砸了几个碗,扑到床上伤心去了。

大雪一到,天气果然一变,天阴沉沉的,风冷溲溲的。新局长晚间正坐在家中客厅看电视,有人敲门,蔓华开了门,见是老局长,忙说:“老局长,快请屋里坐。”引到客厅,又说:“桂枝,老局长来看望你了。”娄桂枝欠了欠身子,冷冷说:“请坐吧。”老局长坐到沙发上,蔓华替他沏了一杯茶,新局长朝她冷冷望了几眼。老局长说:“今天我来不是为喝茶,是来请娄局长帮忙的。”新局长沉默不语,老局长说:“我有个外甥,失散多年,前些日子,才联系上,住在四川雅安那个穷地方,四五个孩子,自己是个师范生,教小学,妻子还是个农民,生活极端困难,从照片上看,全家都像叫花子,请你看看,能否把他调来此地,在商业系统安排一个工作,他妻子随便安排在哪做一个临时工。”双眼殷切望着新局长。蔓华在一旁说:“桂枝,年初老局长怎样帮我们,我们就应怎样帮老局长。”新局长喝了一口茶,冷冷地说:“我能跟老局长比么?他多厚的根基呀,再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政府精简人员,步伐加快,已经轮到县级了,现有的人员都没办法安置,怎么好随便从四川进人哩,如果他是本科,还可以找个借口,以引进人材调进,可是他只是个中专,小学教师,要是调进的话,职工不要个个告我和老局长一道以权谋私么!”老局长一听这,起身告辞,新局长仍然欠欠身,算是还礼了。蔓华送老局长至门口,嘴里不住地说:“真对不起老局长。”客厅里,新局长拿起遥控器,调低电视的声音,然后拿起电话,按了几个数码键,说:“荀县长秘书么?我是商业局娄桂枝呀,你小姨子的工作,我是安排好了,叫她过几天就来果品公司那里先上班,你表侄的工作也安排好了,先放在皮货公司供销科,锻炼一阵子,需要往局里调动时,我再作安排。好,好,就这样。”蔓华回客厅,又是吵闹,这一次,一直到深夜,蔓华也没有停止哭闹。

老局长回到家中,气的大口大口咳血,老婆、儿子、媳妇都劝他说:“大人不生小人气,跟这样忘恩负义的小爬虫计较,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他的大儿子愤愤说:“妈的,老子今后专揪他们把柄,送他到反贪局、检察院、劳改队。”小儿子激动异常,说:“过几天,我找几个哥们,捶他个狗东西!”老局长摆摆手:“别瞎说啦。”又对保姆说:“是我自己作的孽,眼珠认错了人,连你也受累,不得不带孩子睡地铺。”保姆说:“老局长能让我带孩子一道上门,已经是恩德了,晚上大沙发一拉开和床一样的,您别气了,好好休养。”叫自己的孩子说:“快给老爷爷捶捶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抡起小拳头,轻轻捶老局长的背。老局长说:“别折腾孩子,快带过去看电视。”这一夜,老局长和老婆躺在床上,一直骂到鸡叫了几遍,他们还在骂新局长没良心。

次日老局长的大儿子回家说:“市组织部的人来我们县考察干部了,听说是来选梯队的。”老局长一听此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叫儿子将刚才的话重讲一遍,他的儿子照办了,老局长气呼呼地出门,到县政府一招,问登记处的人说:“市组织部的同志住哪?”服务员说:“小宾馆二号楼二楼,几个房间都是。”老局长来到二号楼逢人便问:“市委组织部的同志住哪?”有个人说:“我们就是,你有啥事?”老局长说:“我是原商业局局长,我来反映问题,你们千万别上现今那个商业局长的当,那样的人不能让他再伪装过关,钻进梯队。”那人说:“请到我们房间谈。”领老局长进了房间,坐到沙发上,替老局长倒了水,说:“老同志,不要急,您慢慢讲。”老局长便将新局长娄桂枝如何从遵义调来本县商业局,如何伪装欺骗组织,赢得信任,由文秘而科长,由科长而局长的经过讲了一番,又讲了上任第一个月便掐断他用商业局的车,离休老干部遇到难不但不帮,还挖苦嘲笑,最后说:“这样品质恶劣的人,你们千万别选为梯队苗子。”这时另一个人进来与老局长对望几眼,互相笑了,那人说:“老局长现在还好么?上次你提前让位,材料上讲新局长为人忠实,作风正派,现在那局长如何?”老局长顿时一脸怒气,说:“别提那个王八蛋了!地地道道的小人!”接着把新局长近几月如何欺侮他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说:“吉科长,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有权是多么幸福,无权是多么痛苦!”(完)

《杨天水文集》《公务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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