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粒粒皆辛酸

父亲在家时,我们用煤球炉做饭烧菜,一天要烧四五只煤饼,后来改用烧煤球,一天也要花去一角到两角钱。

父亲关进去后,买煤球没钱了,但生米总得做成熟饭,菜也不能生吃。母亲见有些穷苦人家是烧柴做饭的,也学他们样,找来一只破脸盆当底盘,捡几片半月形的瓦片竖在盆底,用泥一糊,留一个口子,晒干后成为炉灶。炉灶上安放一口生铁锅,把晒干的柴禾点着,从缺口塞进,置于中间,就这样烧饭炒菜。

母亲干一天活拿一元钱工资,老板规定先干后付。

每天晚上老板才给母亲这一元钱,我们一家人,每天所有的生活就在这一元钱里打主意。母亲省去了一切可以省去的开支,保证口粮。一大家人一天总得买四斤米。单买四斤米,就得花去五角二分钱,还余下四角捌分钱,用于买菜、买柴、买草纸、肥皂……

一年四季,我们不吃肉,不吃鱼,小时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肉的滋味,长年累月地不进鱼肉,看见别人吃鱼,吃肉,也不馋。

我们喝稀饭,吃咸菜,也感到很香。如果哪一天,母亲多买了一斤米,我们能吃到三两、四两的干饭,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家里几乎一连几天吃不到油,连汤里也看不到油花,桌上摆出的炒青菜,都是在菜场烂菜皮堆里拣出来的。

夏天,我们拣来西瓜摊位旁的西瓜皮,母亲洗干净后,用盐腌了给我们当小菜,我们一个个吃得很香。

20世纪50年代的菜场上,有豆渣可卖,几分钱可以买一大堆,这些东西很难下咽,母亲把豆渣炒熟拌在稀粥里,使稀饭变厚耐饥。秋天山芋上市后,我们一家就天天喝山芋稀饭。

为了一家六口活下去,刚刚七岁并且瘦弱的大妹每天早上要到菜场的烂菜堆里挑菜皮,而弟弟则要跟在一群孩子的后面,赤着脚去黄浦江边拾柴禾。20世纪50年代的黄浦江,江边的水泥堤坝很低矮,江面上空空荡荡,朝浦东望去,眼空无物,江水混浊,江面上漂着一些木片、树枝……孩子们翻过堤坝,脚踩稀烂的污泥,去捡柴禾,带回家晒干后可以烧饭。

这老虎灶是个市口,每天一大早,有好几个小摊子:

六十多岁的“老湖北”,卖油煎臭豆腐干,小油锅一开,吃的人倒也不少。

“老山东”一大早就把酒坛子搬到茶馆的门口,他将细长的竹管制作的酒勺伸进酒坛,然后慢慢地舀出香喷喷的高粱酒,茶客们可以先喝酒后付钱。

老虎灶的南墙下,有一个油炸糯米团子的摊头,隔着狭窄的石子路,十字路口的对过,有一个烘烧饼的摊头,还有一个做米饭饼的摊头。

每天早上花三分钱买一小包(大约有二三两)什锦菜,就够我们一家六口人吃早饭了。中午放学回家,一看桌上没菜,我就用酱油汤泡饭,吃了就去学校读书。这些饭都是我大妹烧的,她把饭划分成几小块,每人分一块,有时饭不够吃,母亲就给她三分钱,叫她去买一只烘山芋吃。

早上我们背着书包上学时,母亲给我和我弟每人两分钱买早点,那时,两分钱可以买一只大饼或者二只米饭饼。

我们经常挨饿。一个个饿得浑身一把骨头,连眼睛都凹下去了,胸前的肋骨都凸了出来,一个个都像 “小瘪三”。那时,吃饭是我们极为看重的一件事。有一次,和弟弟吵架,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报复我,就把分给我的一份饭吃掉了。

而母亲每个时期都有个重点,谁生病时,买米剩下一点钱,就买一个鸡蛋或买一两精肉,给生病的孩子吃,几个大孩子尽管吃不饱,但不大生病。两个小的容易生病,所以稍微给她们吃好一些。

为了活下去,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我们虽然很穷,但都很听母亲的话。

母亲平时教育我们:“要人穷志不穷,不要羡慕别人吃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有青菜萝卜吃,有饭吃,就不错了。只要有志气,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会吃好的!”

1954年六一儿童节前,正读小学五年级的我被批准参加了少先队。回家告诉母亲:“妈,汤老师同意我参加少先队了,要交五角钱买红领巾。”

母亲听到这消息,高兴地说:“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子女,学校能批准,可见没有把我们看死啊!”尽管一条红领巾是我们一家人半天的生活费,但母亲对我们几个孩子说:“饭可以一天不吃,少先队一定要加入!”

家妹病危遇好人

1954年初,小妹得了麻疹,吃了偏方香菜和豆腐以后,小妹的麻疹慢慢地好了。但不久,又得了百日咳,天天咳嗽,妈没钱也没时间给她看病,咳到一口一口吐血,只能一天天拖着。由于饥饿和疾病,小妹瘦得皮包骨头。

小妹生下不久,父亲就入狱,母亲急得连奶水也断了。

因为饥饿,小妹总是不停地哭,哭的声音很低很低,邻家好心的阿姨对母亲说:“你女儿生了奶痨,你要带她去看。”

母亲抱着小妹去小南门王家码头找她四舅看病。四舅公年轻时,在溧水乡下是兽医,专给牛看病打针灸。一次,乡下有人病危,找不到医生,把他叫去,竟然起死回生,从此成名成家,土改时,逃到上海,开了私人门诊。

我四舅公的儿子在王家码头开了一家老虎灶,他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父亲先入狱,不久他也入狱改造了。他家老虎灶的后面,还开了一个女子浴室,生财有道,每天生意很好,日子过得红火。

四舅公的私人门诊所就开在老虎灶的楼上,他留着八字胡子,专用针灸火罐治病,来看病的人真也不少。十根银针扎进小妹十个指尖,十个指尖流出了黄色的液体。十指连心,小妹发出凄厉的惨哭声,母子连心,母亲的心上也如针刺般痛!

四舅公对母亲说:“你太穷了,不然的话,只要花二角钱买点鱼熬成汤,喝了发发奶,小孩也不至于饿成这样!”四舅公是外婆的弟弟,母亲是他的外甥女,他的桌上堆着大把的钱,但他并没有拿出一分钱来帮助母亲。

母亲是从不开口求人的,她抱起小妹回家了。

二妹吃了别人丢在地上的食物,得了菌痢,高烧不退。

母亲每天上班,一家六口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给孩子看病?

一日中午,弟弟放学回家,只见躺在床上的二妹鼻翼扇动,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老虎灶向妈报告:“妈妈,二妹的鼻子一扇一扇的,我听老师说,鼻子一扇一扇是很危险的,你快带她去看病吧。”妈没有钱,向老板借,老板不应,母亲说:“你就扣我明天的工资吧,我要救孩子!”老板无动于衷。

二妹只得整天在家躺着,只是喂点冷开水。夜里,高烧愈发严重,鼻翼越抽越厉害,见此情景,母亲急了。夜里十一点,老虎灶打烊,她抱着二妹跑到最近的医院。一量体温,已是四十度,医生给孩子搭脉后对母亲说:“你送得太晚了,很危险。”母亲苦苦哀求医生,但这家医院坚持不接收,又跑了几家医院,也如此。母亲只好把二妹抱了回来。

深夜,母亲抱着二妹,把我和弟弟叫醒,悄悄地开门外出,我们呆呆地站在老虎灶门口的屋檐下,左邻右舍都在睡梦中,要给二妹看病,没钱;不看,二妹的性命难保,夜深人静,都不敢哭出声,怕把别人惊醒,骂我们一家大小不识相。

也许是上天保佑,也许是二妹命大不该死,正在这时,黑漆漆的街上,传来了脚步声和车轮在石子路上的滚动声。一位拉三轮车的师傅从老虎灶门前经过,他看到我们母子几个站在路灯下哭,停下车子问:“你们母子几个怎么了?”

母亲说:“我孩子病得很重。”

拉三轮车的师傅说:“救命要紧,你们上车!”

三轮车师傅先把母亲和二妹送到多稼路市二医院。

医院挂号小窗口里传出值班员声音:“看急诊挂号要先付三十元钱。”

母亲说:“我没有钱。”

值班员说:“不行,不行,没钱看什么病?你到别的医院去看。”

母亲急着说:“我到别的医院也一样,他们也不会收我的孩子。 现在是救人要紧!你不能见死不救,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送命啊?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孩子死了,我就上法院告你!我不会放过你!”

拉三轮车的师傅站在挂号间的窗口外也帮着说情:“先救孩子要紧啊!”

这时,一位身穿白褂的医生闻声走来,他看看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对母亲说:“我是医生,我接收。”母亲问:“医生你贵姓?”“我姓李。”

夜间的急诊病房传来哭声,躺在母亲怀里的二妹,循声歪过头去。李医生一看说:“这孩子神志还清楚。”他通知母亲抱二妹上二楼的急诊室输液。李医生对母亲说:“我看着孩子,你先回去准备五元钱。”

三轮车师傅又拉着母亲回家。

“天啊!家里哪有钱?”

车子到了复兴东路口的东街,母亲只好去找小组长张少月借钱。

那时老虎灶里的职工已经成立了“自立会”,还是刚组织起来的。

组长张少月是做大饼的,看病借钱只好找他。

天还没亮,母亲跳下车就“嘭嘭嘭”地敲大饼店的门。

“谁啊,谁啊?”门内有人问,张少月被叫醒了。

母亲说:“是我,路瑞凤!”

“什么事?”

“我孩子病重,在医院抢救,急等着用钱,我申请补助五元钱。”

门里传出迷迷糊糊的话:“现在深更半夜,表格也没有,我先借你五元钱吧。”只听见电灯拉线开关响了,过了一会儿,张少月披着衣服,拿着钱,从里屋出来。

母亲从他手中接过钱,由三轮车师傅再把她送回医院。

母亲下车即给师傅付车费,他没收钱低着头骑着车走了。

母亲缴了药钱,配了药,回到急诊室时,二妹还在吊盐水,她总算有救了。

母亲一直记着那位五十年前踏三轮的师傅和给二妹看病的李医生。

在那些困难的时日里,有许多的帮助令人难忘。邻居偶尔端来的一碗咸菜和食物都使我们感到温暖与安慰。

骨肉分离

《庄子·大宗师》上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河。”

家境贫困,几个孩子又经常生病,母亲决定把二妹带到南京乡下去,外公、外婆那里虽不宽裕,比起上海的我们却要好多了,他们愿意帮母亲带二妹。

1954年夏天,二妹才五岁。下乡前母亲总买点好吃的给她吃,对我们解释说:“二妹要送回乡下了,你们在我身边,让她这几天吃得好一点,不然,妈对不起她!”母亲满眼含泪,二妹一点事也不懂。临别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在灯下都哭了,我和弟弟都抱抱二妹。

妈对她说:“孩子!送你去外婆家,你要乖,妈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家里太穷了,靠我一个人实在养不活一家,呆在一起,饿死,还不如暂时分开,都可以有一条活路啊!”

母亲买不起车票,托一位亲戚将二妹带到南京溧水路村外婆家。

二妹下乡后,母亲日日夜夜牵肠挂肚地想着她,盘算着要早些将她接回家。1956年春天,二妹到了入学年龄,母亲抱着小妹下乡去外婆家接二妹。

外婆和大舅一起商量,劝母亲趁早把小妹送人。外婆也爱自己的女儿,她看着母亲骨瘦如柴,心疼地说:“瑞凤,你还想活下去吗?身边少一个,日子可以松一点。”

母亲含着眼泪抱着孩子说:“我就是饿死,也要和孩子们在一起。”母亲牵着二妹,抱着小妹登上了返家的长途汽车。车子快开时,大舅突然从母亲怀里夺下小妹从车上跳下,这时车门已关,母亲痛苦地大哭起来,她敲打着车窗,身边的二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

车子在高低不平的山间公路上颠着,母亲成了天涯断肠人,一路哭到上海。

自从小妹被强行送人后,母亲变得更沉默。她终日神情恍惚,精神有些失常。她在老虎灶上班,只要听到马路上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就会丧魂失魄似的把茶壶放下,冲到门外四下张望,然后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一直找到那个哭泣的孩子。她会在孩子跟前呆呆站立,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直到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才闷声不响地走回来。如果听到其他孩子哭了,她又会跑出去。

后来,母亲的精神更加反常,即使在家里,深夜,只要听到外面有小孩的哭声,她就会从床上爬起来,对我们说她要出去,一次我不放心地跟在她后面,只见母亲风里雨里走着,在弯曲而黑暗的弄堂里沿着一家一家低矮的破屋,寻找那个哭着的孩子,在那家人的屋外,呆呆的站立,久久不愿离去。

母亲得了精神分裂症,常常一个人发呆,几乎到了不能正常工作的地步。

老虎灶转制

老虎灶只是夫妻店,经营熟水买卖,实在是小本生意,由区民政科管理不值得。1954年秋,民政科决定将“工人茶园”租给个体户黄有清老板。

区民政科通知老板说:“这个老虎灶租给你了,但这里原来的一个女工,她的工作岗位不能动,她家有四五个小孩还住在里面。”

新来的老板答应继续留用母亲,但不希望我们一家住在他租下的老虎灶的阁楼上,他要把我们赶出去,把自己的家眷从乡下接来。

一位负责人在签合同时对黄老板说:“茶馆折价租给你,你再出一部分钱,我们政府也出一部分钱,给路瑞凤买一间房子,让她和孩子们从茶馆里搬出来。”老板答应了。

不久,“工人茶园”改名为“有清茶园”。

老虎灶新开张,老板请人吃饭、喝喜酒,门口放鞭炮,茶馆四周的墙上贴了许多红纸。老板还是一心打算解雇母亲。他托民政科的人找母亲谈话,愿意给几百元钱,叫母亲自谋出路。

母亲说:“我不会做生意,宁愿一天拿一元,细水长流。母子六人每天喝点稀粥,也不至于饿死,请你行行善吧!”

母亲依旧在老虎灶靠打工养家活口。

一大早,老虎灶就坐满茶客,母亲除了泡茶,还得给我们准备饭菜,她不得不偷偷抽时间外出买米、买酱菜。

母亲是一个被欺负的弱者,有的茶客见母亲不在,茶钱不付就拔脚离开茶馆。有时,茶客暗中密谋,一轰而散,溜之大吉。也有的茶客把茶钱往桌上一放,母亲来不及收钱,就被老板和另一位职工偷偷收进自己的口袋。

晚间结账时,不是差三壶茶钱,就是差四壶茶钱。那时一壶茶八分钱,就得扣掉二角四分到三角二分,有时老板每天只给母亲七角钱工资。这点钱只够买两斤米,我家锅里的稀饭变得更稀了。

棚户破屋

黄老板租下老虎灶以后,急着把我们从老虎灶的阁楼上赶走,因为民政科有言在先,老板和老板娘就到处为我们找房子。

老板找到一间阁楼,房子的主人是老茶客黄家玉。母亲看这阁楼尽管很破,但不潮湿,还容得下我们一家。阁楼东西都有窗,空气、阳光还是不错的,只要上了阁楼,打开木窗一看,远远近近是一片棚户的屋顶,离工作的老虎灶也不远,黄老板逼得急,母亲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搬家。

这屋的房价折合为人民币新币二百元。

1955年秋天,我们一家搬进棚户区的“新居”,当时我刚考上初中。

我家1948年从北平流落上海,因为没有住房,七年来一直过着不安定的生活,到这时我们才有个落脚点,心才定了下来。房子虽破烂不堪,毕竟有个门牌号码呢!

上海的老城厢,不同于城外的租界地区,它由中华路和人民路相接形成一条环城路,城内自十六铺码头以西的东街开始,经四牌楼路、光启路、三牌楼路,一直延伸到学前街的文庙附近。这一大片地区在抗战前,大都是石库门房子。我家所住的姚家弄路就在其中。姚家弄路分成两段,东街以东是东姚家弄,东街以西是西姚家弄。我们的阁楼位于靠东街的西姚家弄路口,门牌是西姚家弄三十四弄十一号。东姚家弄全是一色的石库门房子,西姚家弄西面的四牌楼路也是石库门房子,在这些石库门房子中间,独独西姚家弄这一块方圆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一大片棚户区。

黄浦江边的涛声依旧,十六浦码头的轮船汽笛的鸣声依旧,但这里的老百姓对当年日本人轰炸上海记忆犹新。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了“八一三”事件,当时上海闸北、南市以及某些近郊市镇大部分地区成了废墟。此地有一首儿歌:

八一三,甩炸弹,
东洋鬼子打上海,
三毛的阿姐在洗澡间,
一只炸弹甩下来,
裤子不穿就逃出来。

这儿歌很粗野,但证明了棚户区的来历——是因为日本人的轰炸造成的。

听老人说,十六铺小东门中华路一带,当时除了福安公司的大楼还挂着几根钢筋,到处是一片火海,一直延伸到南码头,西姚家弄的废墟是当时日本鬼子的轰炸造成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抗战胜利后陆续搬来的,其中有本地的,也有外地逃难来的,他们在这里临时搭建小木棚,随着岁月的积淀形成了一片棚户区。从此,这里成了一个难民集中地。

棚户区居民的文化水平都很低,都是社会的下层人物。有拉黄包车的、做小生意的、当小贩的,木匠、皮匠、裁缝、铁匠,卖糖粥的,卖豆腐花、爆炒米花的、卖炒白果的、卖小玩艺的,等等,用法国大革命历史学家的话来说,他们是“无套裤汉”,用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里的话说,他们是“穿短衣”的,他们与“穿长衫”的不同。

三十四弄外,有一家玻璃厂,叫恒昌星玻璃厂,玻璃厂的工人在1953年前是很苦的,厂里用的都是童工。那时父亲还没进监狱。这家厂离“工人茶园”不远,他每天挑开水到厂里去,父亲有时叫我去收水钱,我看见炉火通红,温度极高,工人们站在炉火旁,手里拿着很长的铁管子从炉子里挑出溶化的通红的玻璃液,他们动作很快,用口对准这根铁管吹,管子另一端的玻璃浆被吹成一个玻璃器皿,真像变魔术一样。我觉得很有趣,经常在那里看他们的精彩表演。

玻璃厂里,雇了许多童工,玻璃的融化温度极高,童工们热得吃不消,个个光着屁股,一丝不挂,满面尘灰烟火色。他们站在那儿做帮工,稍微干不好,就被老师傅打耳光。我们一家已经够苦了,但还有比我年龄更小,连父母也没有,只得靠自己干活养活自己的孩子。

1951、1952年,我经常听到孩子们围在一起猜拳时唱的一支儿歌:

三反、五反,
枪毙,大老板!
嘎那里菜,嘎那菜!

那时,马路上,里弄里,菜场旁,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在揭发检举不法奸商、资本家,常常听到老板跳楼、上吊、服毒自杀的消息。这时,只见许多工人包围着老板要求加工资,一个个老板被抓进监狱。

1953年以后,工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有的老板抓起来了,有的老板被戴上大红花,他们的企业和工厂在锣鼓声中公私合营了,后来又划为国营单位。

从此工人成了上海的主人,他们劳动时有劳动保护,有工作服。下班以后,他们的衣服也越来越整洁了。

三十四弄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从弄堂里进去,六号到十五号正好围绕着一块有阴沟排水的小天井,六号住的是卖蛋的,七号、八号两家是裁缝,九号住的是周家,周家的儿子与我同年,又同在敬业中学读书。十号也姓周,他家的大女儿与我大妹同年。十二号住的是码头搬运工,湖北人。十三号住的是皮匠,本地人,天天做皮箱。十四号住的是铜匠,十五号住的是漆匠,阁楼上住的是鞋匠。

我家住在十一号的木棚阁楼上。

我家楼下住两家,一家只住了一位男青年,二十多岁,他是专门挑担卖盐炒豆和奶油花生米的,另一家有父女两人,他们是宁波人,父亲是剃头师傅,大家叫他老娘舅,已经五十多岁。

在这个极贫苦的地方,我家要算倒数第一,是最贫苦的一家。

我们家大约有十平方,用四根手臂一样粗细的木棍子支撑着,房顶上没有瓦片,用破柏油纸铺着。陈旧的木板钉成四壁,旧木板是从装运“固本”肥皂的箱子上拆下来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一块块木板又焦又黑,而且已经开裂。木板与木板之间有许多缝,与其说它像房屋,不如说它像露天在外的气象站的百叶箱。

阁楼没有楼梯,门在“天上”,只有一个木梯子,上去时要抓住梯子,爬上去用头一顶,才能把我家的这块“天门”顶开,然后双手和双脚一起配合才能爬到房间里去,上了阁楼后人才可以站起来。

阁楼已经摇摇欲坠,因为周围的房子类型差不多,但彼此靠得很紧,互相支撑着,所以没倒下来。阁楼朝南是间砖砌的二层楼房,是后来1958年新造的,也算我们幸运,当这楼房刚造好,我家的阁楼朝南倾倒,正好被它撑住。朝北也是二层的棚户房子,但盖的是瓦片的屋顶。

我家的木板屋没窗子,靠东面的板墙正中有块五十公分见方的木板,把木板抽到旁边,这扇“窗”就打开了。

阁楼的东面是一块空地,有二三十平方,这块空地的东面是一家废品收购店,我家的一张书桌就放在朝东的木板窗口下。做作业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对面垃圾堆里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大白天窜来窜去。

原先家里有两张竹床,但这里放不下,干脆全家打地铺睡。

家中除了可以折叠的半张书桌外,还有两张方凳和一口米缸。这里的棚户区,家家都没有自来水,每户人家用水都得用铅桶去弄堂外马路上的公用给水站提水,家里没钱买一缸米,只能是买一天米,吃一天饭。于是这口米缸改为水缸。每天我和弟弟去拎两铅桶水,把家里阁楼上的水缸盛满。

家里还有母亲用破脸盆改装的灶头及铁锅,几只碗、一把竹筷搁在水缸的木板盖上,一床像猪油渣似的棉被、一只旧皮箱,搁在阁楼的壁角落里。

小屋就像纸糊的灯笼,屋顶铺的是黑色的柏油纸。一下雨,水就透过柏油纸直往下漏,屋子一漏,家里就东一个锅、西一个盆积水,人睡在地板上,水就在旁边“嘀嗒”、“嘀嗒”地漏着,没多久,锅瓢碗盆里就积满了雨水。

一到冬天,外面下大雪,屋里下小雪,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北风从木板缝里直往屋里乱窜,室外温度就是屋里的温度,母亲找来旧报纸,用糨糊,把屋里四壁的木板缝全糊起来,糊了一层又一层。

这样,冬天里冷风就吹不进来了。

但好景不长,这纸糊的屋,无法抵挡住雨水。别说大雨,就是毛毛细雨也会把报纸湿透,四壁的报纸一湿就沉,一沉就自由落体往下掉。因此,每过一个时期,我们家就得换一批报纸重新糊屋的四壁。

因为贴在墙上的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老新闻,又因为这屋特别低矮,我们挤在屋里就往墙上看,从屋内四壁的报纸上,我们也学到了不少知识。

刮风下雨天,屋顶的柏油纸被刮掉,不指望邻里的帮忙,母亲赤着脚爬到屋脊上,把柏油纸重新盖好。

到了夏天,这房间里根本无法坐得住,火辣辣的太阳把我们兄妹几个烤得浑身冒汗。学校离家距离不等,谁先到家谁就先吃饭,每当我一人在屋里时,实在热得不行就干脆光着屁股吃饭。

夏天的木板房子,到处是臭虫。

这些臭虫很狡滑,它们不在地板上,而是先爬到房顶,当我们光着身子睡着了,它们就从屋顶上掉下来,落到我们的身上,吸饱了血,鼓着大肚子慢慢爬走。

母亲总是在深夜里,一个人趴在地铺上,在每个孩子身边找臭虫。

母亲说:“孩子没吃没喝,说什么也不能让臭虫吸他们的血啊!”

自从我们搬进棚户区后,很快就得了两个“有名”,一是穷苦得“有名”,二是孩子读书用功“有名”。我们每天在小天井里低着头,背着书包,进进出出,与周围的人接触不多。

我下午回家就爬上阁楼做功课,或者去拎水、买米、面,在屋里烧火做饭、摊饼,整个小屋被烟火熏得乌黑……zaop6.jpg

晚间,我们坐在灯下读书,我们家的电灯只有十五支光,那时用的灯泡是老牌“亚卜尔”灯泡,夜间不到十点钟,四周邻舍就睡觉了,隔着薄薄木板传来了如雷的鼾声,而我们每到晚上朗朗读书的声音,别人也能听到。

冬夜,我和弟弟挤在一床破旧的棉被里,靠互相的体温取暖。夏夜在露天的街头,我们像表演杂技似的,卷缩着身体在不到20公分宽的长凳上过夜,不会从长凳上摔下来。

自从搬进这间棚户区的小阁楼,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家总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从1955年一直到1968年“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总算有饭吃,有衣穿,也有书读了。

可是好景不长,1968年“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天夜里,一群造反派闯进我家,把这间小屋踏平,留下一堆破板和瓦砾,从此母亲和妹妹们都被赶出了家门。

孩子:

这就是爸爸记忆中的童年。

老爸在十二岁时,家里就出了父亲被捕入狱的大事。一家人落入社会的底层,在生存线上挣扎。生活展示给我和我的家庭的,是世间的白眼,是眼泪、忧郁、惶恐、贫穷与苦难,是哭泣的黄浦江,是雾色的上海滩,是老虎灶堂前的喧嚣,是棚户区低矮的阁楼……当然,也有冬夜中好心人的宽慰,咸菜萝卜就米饭的香醇,以及昏灯下孜孜的苦读。

孩子,爸爸自小因你爷爷的事,笼罩在政治与生活的阴影中,是一个为人所轻贱的生命。但是我和我的弟妹,我的家庭却从未轻贱过自己,我们因顽强而变得无畏,变得高贵!

孔夫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孩子,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其生命最初均如小草,极为脆弱。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才会一点一点变得坚实强壮。老爸一家人在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绝望,是因为我们心底始终怀抱希望,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

人的生命是如此顽强,只要有阳光、雨露,就会伸展枝芽,绿荫如盖……

(待续)

来源:《老爸青春无歌》,宁夏人民出版社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