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期,我们又刊出了一篇讨论马克思主义的长文。

我们何尝不知,时至今日,对许多人——尤其是年青一代——而言,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了一条死狗。他们甚至对批判马克思主义的文字也已经没有多少兴趣。这大概是一种理论在衰败之后很难避免的命运:人们在没有对它认真理解之前就把它抛弃了。

与此形成有趣对比的是,在马克思主义兴盛时期,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还没有真正弄懂马克思主义之前就宣誓成了它的忠实信徒,就急不可耐地投入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旗号的革命运动,就奋不顾身地为实现所谓马克思主义而献出了自己的热血和青春。毛泽东说:“我党真正懂马列的人不多。”其实,毛泽东本人对马克思主义又懂得多少?我们知道,这位“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一辈子也没有通读过一遍《资本论》。

历史学家普遍注意到,在那些发生了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和建立起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强大的无产阶级。我可以补充一点的是,在那些马克思主义风靡一时并被确定为国教的国家,从来就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马克思主义。

如此说来,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以马克思主义之名进行的革命与专政并不等同,这就是不难理解的了。如此说来,在马克思主义被确立为国教的地方,不少更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竟会被视为异端而横遭迫害,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了。陀思妥也夫斯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基督返回人世,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正猖獗的时候来到了塞维里亚。宗教大法官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真正的基督,但他仍然以基督的名义指控对方是伪基督并将之投入监狱。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假如马克思本人死而复生,来到了高举马克思主义大旗的中国,他的遭遇一定不会比陀思妥也夫斯基笔下的基督更愉快。

毫无疑问,我们不应该把以马克思主义之名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简单地归咎于马克思主义本身;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思考,为什么这些事情偏偏都以马克思主义之名而发生。

和基督教的情况有所不同。基督教是一种宗教。中世纪的黑暗导因于政教合一。一旦实现了政教分离,把凯撒的给凯撒,把上帝的给上帝,基督教就能够发挥相当正面的功用。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现世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不满足于对世界的解释而立志于对世界的改变。在马克思主义那里,理论和政治实践是不可分割的。因此,马克思主义就不能不对它所起的政治实践负有责任。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进行分析批评固然重要,对以马克思主义之名而发生的政治实践进行分析批评固然也重要;但是依我之见,更重要的是对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批评。为什么一些看上去十分美好的理想,付诸实践却总是引出十分丑陋的后果?为什么一种包含巨大谬误的理论,当初竟能吸引许多聪明的大脑?为什么有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在没有认真研读马克思主义之前,仅仅是凭着对它的一星半点的肤浅了解,就义无反顾地成了它的热情追随者?在这段正在终结的历史面前,我们应该吸取怎样的经验教训?

可以吸取的经验教训很多。这里我只想从人的理性认知的角度讲几句。作为一套庞大艰深的理论,马克思主义一度被其信徒们奉为人类理性认知的最高成就。由马克思主义引出的历史悲剧,首先是产生于对人类理性认知的过度自负或过度自信。这就提醒我们要承认理性认知的易错性,在推行我们自以为是正确的理想和原则时务必留有余地。然而在当初,千千万万的人投身共产革命时根本不曾认真研究过马克思主义,这又分明不是理性认知的过度自负,而是激情压倒理智的结果。这两种失误具有相反的形式,不过却有着相同的特点,那就是极端主义和绝对主义。反对各种形式的极端主义和绝对主义(包括所谓“稳定压倒一切”),坚决维护个人自由,这应是我们记取的一条最宝贵的教益。□

《北京之春》1996年9月号

《胡平文库》时政·观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