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说,她很佩服德国,因为这个国家很勇敢,它不回避自己晦暗的历史。的确,不论是镌刻犹太人姓名的地砖,还是书写集中营地点的招牌,德国都在用一双很冷的眼观察历史,凭一颗很热的心记录历史。

二战战火燃尽后,德国被四个盟国瓜分,一度邦国林立的德意志再次陷入分裂——美英法三国占领区是联邦德国,即西德;由前苏联管控的是民主德国,即东德,就连柏林这座城市也被迫东西分立。

分裂后的城市,不断有东德人向西德逃离。为了不被怀疑,他们只携带很少的随身用品,佯装淡定地跨越边界。1961年8月13日,阻隔东西的柏林墙开始建设,从此,逃离变得异常困难。钻地道、过河、跳楼……人们穷尽各种办法,幸运的那部分顺利过境,与陌生的西德路人相拥,如获重生般喜极而泣;而不幸的人,却要付出血的代价。

逃离,为什么即使抛家舍业,甚至拿生命作赌注也要逃离?

答案是对更好的生活的向往。

当时的东德实行计划经济,商品的分配与价格不是根据市场的供需情况,而是由政府的政策决定。房租、水电、煤气和部分基本食品由政府补贴,十分廉价,以至于人们会拿吃不完的面包去喂猪。如此计划的盲目性导致许多生活用品短缺,因而人们出门都要带一只购物袋在身边,只要市场上出现某种短缺商品,便会引得民众大排长龙,人们被迫只买供给的,不买需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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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的东柏林

当然,这种死板的国家机制也并非一无是处。东德很重视人才培养,教育从幼儿时期严格起步。据统计,1989年,94%的东德孩子可以免费接受幼儿园教育。时任政府希望借此达到母亲兼顾家庭与全职工作的目的,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在严格的时间安排下,孩子们不仅要学习写字、数数,并拜访工作人员与军人,还要主动承担浇花、整理房间等集体任务。在玩乐、学习、工作的前苏联教育方针指导下,孩子被灌输要拥有勤奋、整洁、守纪、服从等品德。进入学校之后,数学、自然科学、体育与军事是重点科目。除了日常的课程外,课后数学及科学小组,为服兵役而设立的体育课、射击训练、驾驶训练、男生的军训、女生的民事防御培训贯穿小学到大学,为国家培养高水平科学家、工程师、运动员和战士做准备。当然,也有观点认为,幼儿园在看管孩子的同时,也成为在提前灌输“个人利益完全服从集体利益”意识形态的前沿阵地,如此重视“服从”机制复制出来的人才都缺少批判精神。

历史功过见仁见智。在许多选择逃离的人眼中,也许东德是灭绝人性的地狱,然而也有一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德国人经历历史、感受历史、回忆历史并记录历史。他们从容地面对窘境,事后还带着些许眷恋去追忆那段时光。他们不刻意,不激愤,不狂热,只是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带着间或的幽默向人们娓娓道来。约亨·施密特就属于后者。在翻译这部小说时,我仿佛跟随这个土生土长的东柏林人穿越回30多年前,得以静静观察延斯这个14岁少年的东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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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其实也是一个和作品磨合的过程。翻译的对象作品仿佛是收养的孩子,最初与译者并不亲近,彼此之间免不了磕磕绊绊。比如本书中,主人公延斯的跳跃性思维为上下文的理解制造了不小的困难。前一句还说“抱着装在彩色瓦楞纸盒里的电脑兴奋不已”,后一句又说自己“也希望能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离世”。然而,翻译过程中看着文档里的内容一点点增多,成稿后逐字逐句地校对修改,到最后付梓印刷,我对这个“养子”的观察与思考也逐渐深入,渐渐理解并发现了他身上众多的闪光点。

首先,这本小说恰似一座便携版东德生活展览馆,书中不时跃入眼帘的品牌:舒服得(Sulfoderm)扑粉,贝娜婷(Penaten)乳霜,阿勇娜(Ajona)牙膏,飞飞(Pfeffi)糖……每一件商品都被打下时代的烙印,成为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再者,当时德国代表城铁和地铁的字母缩写“S”和“U”,如果出现在同一地点,就要采取“S”在前、“U”在后的排列方式,因为“SU”代表苏联的缩写,反之则为其“冷战”对手美国。小说中领队和营长的接连消失,也可视为东德人西逃的写照。

其次,故事的主角延斯在作者细致的刻画中,呈现出一个天真男孩的形象。他留心观察生活并热爱生活:下车呕吐的时候也不忘观察蚂蚁的行动路线;水果店装苹果的纸袋被运动品商场用来包鞋;同伴们说起酸奶,他就联想到永远挖不到盒角的软盒东德酸奶。延斯善于感受生活并乐于思考人生:看到哥哥姐姐的课本和父母的工作,他想到年龄越大,生活会变得越艰难;对于严厉的营长丽塔,他认为人不会瞬间变成现在的样子,而是要通过后天培养;想到离开营地就再也看不到其他小伙伴在玩什么了,他因此发现,人只能经历现在所经历的,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同时发生的事情,自己无法同时看到。

此外,正是通过这样细致入微的描写,才使小说主角延斯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才使他的生活环境真实可感、感情真挚动人。他有作为男孩子的顽皮:跟着舍友一起夜闯女生宿舍,回来的路上险些被抓,这样的冒险经历是与同伴炫耀的谈资。也有自己的小逻辑:一定不可压抑买纪念品的愿望,虽然人生无法用金钱衡量,但将来仍要挣钱买纪念品;把牛奶先吸到牙齿上再喝下去,有助于补钙。他有对爱情的懵懂:爱上一个人,就是即使对方遭遇事故下身瘫痪,即使被砖头砸得面目全非,也会依然爱她,否则就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在转而最需要对方的时候,也会被弃之不顾。也有对过往的留恋:当人们意识到某一时刻的美好时,那一时刻已然逝去。他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因为帮助奶奶吃掉面包皮而开心;给一个受同伴排挤的同学作掩护、送食物并陪她一起冒险。

这部小说获得的奖项——国际德语文学OpenMike奖,科隆“城市之书”奖——都不是蜚声国际的大奖,但这样也很好。平凡,正是这部作品的真谛。延斯是一个普通的邻家男孩,约亨·施密特也像是一个从街角面包店走出的路人。但他们都有一双真诚看待生活的眼睛,并将酸甜苦辣的生活经历谱写为艺术的篇章。

艺术不必华丽,但它一定可以让人静静欣赏、慢慢体会。通过艺术,我们能认识他人,也能认识自己。在各家媒体的评论中,我独爱《科隆日报》发表的一则:

“施密特不是那种拥有东德情结的人,他不是刻意美化历史,只是认为当时封闭且不自由的东柏林并不是一无是处……施密特将在个人生活与政治生活中的转变交织在一起,以此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大变革时期温馨且有趣的故事。读者可以随着那对于生活、同龄人、成年人的懵懂而单纯的眼光,饶有兴趣地阅读,并有所收获。《最后的夏令营》是一部很特别的转折时期小说。是一座文学上的东德历史博物馆。”

小说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一部分德国人的历史观,即正视与思考。延斯对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附上自己的感想,在无色无味的现实中揉进自己五味杂陈的体验。无论长幼,只要热爱生活,你都可以在阅读此书的同时收获个人的感悟。

夏青

2017年10月于柏林

来源:豆瓣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