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到过四川,这一回有机会在四川首府作短期勾留,新鲜和好奇一定超过老成都人。这儿写下一个上海人初到成都的一点印象。

我去武侯祠游历,使我惊异的是这里面的几十尊泥塑像得以保存完好,未遭到“文革”好汉的毁坏,确属罕见。这是不是成都的青年和造反者精神文明和文化修养大概高于其它城市呢?陪伴我同游的一位四川作家作了如下的说明:“武侯祠所以幸免于难,恐怕是《三国演义》的功劳,因为四川学生自幼就晓得刘、关、张和诸葛亮是保卫四川的大功臣,大英雄。他们的意识里不答应把蜀国的英雄划进牛鬼蛇神的封资修里去,这样才没把这儿的泥像砸烂。他们为了防止首都红卫兵来砸烂它,又把武侯祠里的上自刘备、诸葛亮,下至诸葛瞻(武侯的儿子)几十尊庞然大物,迁至一个隐蔽所在,用塑料薄膜覆盖起来,免遭不测之祸。终于时来运转,蜀国君臣又有了重见天日的幸运,成都人一个一个把他们请了回来,安置在原来的座位上。游人蜂拥而至,彷佛是来祝贺他们获得第二次生命似的,皆大欢喜。一年以后,又有细心人提出建议。要求给刘备的文臣武将重新落实政策。原来在刘备塑像的两边陈列室里:左边厢坐着十四员文臣、右边厢也有十四员武将,原来是以职称大小安排座次的,由于年轻人粗心,当初把这儿的名臣宿将搬去靠边站时,没有注明原来的座次,结果在他们得以官复原职的时候,竟把座次弄错,其至让黄忠坐在赵云的上边——青年人大概是赞成按年龄为序吧。现在我们看到的,他们的座次完全恢复了旧观。”

诸葛亮和他本人的家族,祖孙三代都在武侯祠获得重要的醒目的地位。相形之下,蜀主刘备倒显得有点寒伧,君臣名份如此轻重倒置,是跟封建正统观念冲突的,故后人有诗咏叹这件事:

门额大书昭烈庙,世人都道武侯祠,
由来名位输功烈,丞相功高百代思。

庙门口的汉昭烈庙陴子明明是纪念刘备的,但人们还是称它“武侯祠”,可见人民对历史人物的评判,有自己的一杆秤,它的计量标准跟正统的历史家不一样。

从武侯祠里独独没有刘阿斗(即刘禅,“禅”有接班人之意)的造像,更证实了四川人对历史人物维持着独特的见解。刘禅降了司马昭后声称“乐不思蜀”,单凭这个表现来看,他就没资格配享后人的祭祀。虽然这么做对刘阿斗的评价不够全面,比如他对诸葛亮始终保持信任,并未拉拢近臣打击他。不过从其晚节不终来看,他的被踢出汉昭烈祠是罪有应得,后世人的处理十分精到而严峻,决不和稀泥。可见晚节乃对历史人物盖棺论定的主要依据。不让刘禅踏进昭烈祠,还体现了四川人的温柔敦厚之旨。他们采用的办法,法律用语叫做“缺席审判”,又好比剥夺四类分子参加开会的政治权利似的,取消其进庙堂的政治权利,本身就是一种永久性的处罚。

我这个人写不好游记之类的文章,即使写游览武侯祠罢,就写不出桃红柳绿柏森森的良辰美景,总喜欢夹叙夹议,连做诗也不会写风景诗、抒情诗,而只几句发议论的咏史诗、讽喻诗。近日得读辛笛君的《巴蜀行吟草》(六月廿九日《新民晚报》》,我在这裹也抄一首拙作《游武侯祠》应和之:

求贤三顾定中原,成事因人古已然,
要使国中无隐逸,桃园派性未可传。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新民晚报》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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