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报刊上批评和议论“匿名信”的文章多起来了,概括起来,不同看法有以下几种:

其一,匿名信大都是攻击有成就的站在改革第一线的厂长,经理们,使得一些企业家、改革家受冤枉,遭审查,以致纷纷落马。用八分钱邮票打倒了众望所归的改革家,实在令人心寒。这些写匿名信的都是“红眼病”,或是在经济改革中失去了权力,或是因为自己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而心怀不满的人。

其二,今后用匿名信控告某某人经济上有问题或是男女关系不正常者,一概不受理,并要追查写匿名信的人是谁,情节恶劣的,还要按诬谄诽谤罪论处。

其三,匿名信之出现,是因缺乏宽松民主空气,小民看到自己身边有人以权谋私或为非作歹,写信用真名揭发,又怕原信转回本单位或本单位之上司处理,难免受到打击报复。故只能隐姓埋名。如果一概不理睬匿名信,这就切断了倾听人民呼声的一个重要渠道。对所有匿名信,还是要认真对待。经过调查,明辨是非,不能因为匿名信中有诬陷之词,就一律扔进废纸篓。

我同意第三种意见,但这种议论只是说明了匿名信的一般性,没有从历史背景的具体性以及这一社会现象的特殊性加以分析,看了以后觉得余意未尽,有补遗之必要。

在正常的年月,人民来信来访总是川流不息地向领导机关提供各种信息。这种来自民间的信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认真处理,能得出结论。可是在动乱的岁月里,凡是匿名信中触及在位者或有权的人,该信不是扔进废纸篓,就是兜圈子旅行,或者旅行至某个单位长期搁浅。对敢于写真名实姓的揭发信都无暇顾及,哪有闲心去调查匿名信中的是非呢?

那么,什么时候“八分钱邮票”匿名信的身价突然看涨,而且小小一封匿名信竟然打倒了赫赫有名的改革家呢?这就要从匿名信以外找根由。原来,那是在党中央发出指示,要严惩经济犯罪大案要案以后,这个时候接到的匿名信,其中不乏提供真实情况者,但更多的是表现了“文革”遗风的迎合性与投机性。上边有什么号召,下边赶快紧跟,大字报不许写,就转变手法写告密信,那揭发内容依旧因袭过去写大字报的笔法和构思,不外是捕风捉影,瞎编故事,人身攻击,无限上纲。“文革”时期上纲上到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现在则上纲上到贪污受贿,而且把数字尽量凑足万元,才够资格上法庭。新时期的这类密告信,大多数是“文革”时期大字报,大批判的“压缩饼干”。

写匿名信的人摸准了当前的政治气候与打击方向,刚好被急于抓大案要案的有关方面看中,而有关方面某些急功好利者正急于抓几个大案要案,以便开展工作,向上交代。环顾四周,只有扭亏为盈,获利多。发财快的“万元户”才够“大”,又很“重”。他们从狭隘的经验出发。认为发财致富的“暴发户”一定有违法乱纪行为。正在苦于找不到“突破口”之际,忽然飞来八分钱邮票的匿名信,正中下怀。如获至宝,马上有理由对某某人“立案审查”了。不管匿名信上说的是真是假,有关方面早就定下调子,确定对方为打击对象。于是派调查组或检查团下去,雷厉风行,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急忙宣布某经理停职审查,有的加码加到“隔离审查”。这时,被审查的对象有口难辩,只有听任这些人在厂里发起检举揭发声势,拉一派,打一派,把一个蒸蒸日上的企业,搅得人人自危,弄得生产急剧下降。这些破门而入的调查组实际上破坏了生产,它给国家造成的损失远远超过匿名信上凭想象力编出来的数字。难怪民谣里说“花掉几千元,损失几万元”。

新时期的有关方面和“立案审查”之类的做法,相当多的市、县仍然因袭“文革”时“专案组”的一套,搞外调抄家,搞背靠背,凑指标,逼供信,甚至搞假材料,对被审查者给国家作了多少贡献则不闻不问。有的地方把“文革”时期的车轮战,隔离审查当做随茶便饭似地用上了。如今,专案组这个历史的怪胎又换了个名字出现了。这可并不奇怪,因为既然要整人,就要有适应其需要的组织形式专案组。何况历史仓库里早就储有“现货”,只须取出来,掸掸挥灰尘就够用了。

从上面叙述的严峻的近乎可悲的现实让我们了解到,企业家、改革家受冤枉,被撤职,受审查,有的含冤入狱,问题不在于八分钱、四分钱邮票的匿名信。我们应该探索社会现象的深层次的具体性和特殊性,它的出现并非偶然,其中有“红眼病”的东方式嫉妒,有平均主义的反对“冒尖”,还有“文革”时期写的大字报、小字报和打小报告的传统等等。

直接打击经济改革事业,不惜把在改革大业中初露锋芒的许多人打下去,把功臣打成罪犯,主要是有权力的某些人,对青年上台闹改革看不惯,你们说经济改革好得很,我说糟得很,如果不信,我派十个,二十个调查组下去,抓来一批调查材料,就证明改革确实糟得很。这就是某些人借中央抓大案要案之机,把矛头指向改革者的思想根源,许多议论匿名信的文章没有触及到这个要害。

其实,对打击改革者负有责任的人们,是非常欢迎这种归罪于匿名信的与论的,他们还希望把责任推到无名无姓的匿名信身上,以便保住自己的禄位,溜之大吉。

刊于一九八六年第五期《法学界》(安徽)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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