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智勇,北大89级力学系的,长沙人士(但不会说长沙话——好像父母是铁路上的,在长沙工作)。我们被祖国的阳光关爱在石家庄陆军学院一年的时候,跟我一班。从一开始认识,我们都叫他“老康”。当时,叫我“老白”的也很多,但我当时是长的娃娃脸,因此叫“老白”可能是因为我老奸巨猾。但之所以叫康智勇“老康”,恐怕是丫真的长得挺老。皮肤比较黑,戴着一副当时在农民企业家中流行的茶色眼镜。当然,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脖子永远是歪的,上面的头也跟着它一起倾斜。如果只看他脖子以上,并忽略其他参照物,他的脖子和脑袋是很直的。一次站军姿的时候,区队长用他的山东普通话要求老康把脖子直起来。老康倒是听话,并且很努力地伸直脖子。结果是把歪着的脖子和上面的脑袋平行地往上延伸。努力几次之后,区队长绝望了,再也没让老康把脖子直起来。

老康是个神人。有同学说他是89第一神人,大概也不过分。他的神,就在于你不知道他是装神,还是真神。也许就像他的脖子和脑袋一样,虽然我们看是歪的,但是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面,他们很直。并且,当你试图让它们正过来的时候,它们会更倔强地歪下去。

老康的倔强的一个表现,是他敢于顶撞区队长。当时我们这帮北大新生,是被当作潜在的坏分子被军政训练的。在高压下,阳奉阴违的事情,我自己和很多北大同学都是干的。但是敢于当面顶撞上级的,只有老康这样的一小撮牛鬼蛇神。并且,更伟大的是,丫居然活了下来。有一次区队长说老康床没有整理好,老康居然敢顶嘴说他吹毛求疵,被区队长训了一顿。被训的时候老康站得笔直,当然,直直地歪着他的脖子和脑袋,茶色眼镜后面,眼神没有丝毫畏惧。

军校的图书馆里,有一本美国反革命和罪恶的李承晚或者朴正熙当局的人写的朝鲜战争史。老康如获至宝,每晚必读,熄灯以后躲在被窝里看。被区队长抓到,但区队长知道他不好惹,采取招安手段,让老康到他屋里去看。老康去了,又出来,说里面烟味儿太大,不如去厕所,结果在厕所里看到半夜。

跟我们之间,老康的泣鬼神的事情就更多。跟我们同班的,有一个四川来的,叫龙翔的同学。好像是家里给他寄了一瓶辣椒酱。每次吃饭的时候还是回来,就吃上一勺。我当时不能吃任何辣的,当然是不敢碰。能吃辣的人,也受不了他这么吃。因此他经常洋洋得意,几乎每天都问我们要不要,但没人敢接茬儿。有一天,他正问着,老康很平静地走到他身边,拿起瓶子,一仰脖,把剩下的大半瓶辣椒酱就喝了下去,然后没事儿人似的走开了。那种决绝,但又那么平静,真乃侠之大也!

不要以为老康就是很轴的一个人,他的聪明不说,他的观察力也惊人。军训的时候,我们天天要学习各种政治类课程。后面有教官盯着,我们如果偷看其他的书,或者睡觉,常常被抓到。但是自由散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我,常常偷偷睡觉,从未被教官发现,很是得意。但是坐在我后面的老康,每次都能看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淡淡地告诉我说:“你睡觉的时候,会坐得很直。”

回到北大,我们不是一个系,不在一个楼层。虽然因为军训时的几个落后分子兄弟们,都在他们系,我经常去他们系的几个屋里转悠,但是直接接触还是少了很多。记得有一次,在学一吃饭。刷碗的时候碰到老康。看着按一下才出水、但很快就停下来的龙头,我跟他说:“这种傻逼玩意儿,只有你们力学系的人才设计得出来。”他马上说:“没有,这种傻逼玩意儿,只有清华的人才设计得出来。”

虽然直接接触少了,但是听说的老康的事迹,还是罄竹难书。有一年6月,听说老康挨了处分,其原因,是因为老康在6月初的某一个特别的日子,扔了一个酒瓶。老康虽然很倔,但是他并不是那种为挑战而挑战的人。所以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做这种事情。我去问他,他用一种很客观描述的口气、不苟言笑地跟我说:“那天巴克【巴克赟,东北来的蒙古人,记得他在军校的时候总是带着个坐垫儿,能把它顶在一个指头上转起来;他毕业没两年,出车祸死了,应该是我们89级第一个走了的人】情绪很激动,四处找瓶子,要从窗口里扔出去。我看到床底下有一个酒瓶子,怕他看到扔了,被处分。于是我想给藏起来。但是藏哪儿都不安全,后来看着窗户开着,就顺着窗户放下去了…”

北大的数学类院系(包括力学系),都不是人呆的系。我们几个数学系的同学,大概也是区里或者市里的状元一类的,第一次考试,得零分就不说了,还有人得了负的分数。于是他们马上求爷爷告奶奶,转到比如化学系,顺利地度过了四年。坚守下来的,都是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真的猛士。比如他们力学系的一个看似文弱的女老师,学生都叫她“灭绝师太”,我想看官应该就可以想象其中的惨烈了。但老康守身如玉,前两年一门没宕过。但是,好像是被灭绝师太还是哪位灭绝师爷灭绝了一次以后,一发而不可收,连宕五门。根据当时北大规定,这样是拿不到文凭还是学历。这时学校提出条件,类似的学生,如果同意援藏,就可以保住文凭和学历。之后,就是老康决定援藏,去西藏大学教书。但是,我当时没有问他,现在也无从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拿文凭去的西藏。我听说的另外一个版本,是他跟一个同系的同学打赌的结果,或者至少是因为打赌才开始认真考虑去西藏。并且,如果只为拿文凭去西藏,是可以把户口留在北京。但是老康觉得,援藏就是援藏,就把户口也迁了过去。我自己是觉得,这更像我知道的老康。

说起打赌,老康最知名的一赌,其实还不是去西藏,而是去天津。大概某一天晚上他跟同屋争,多长时间能从北京走到天津。他说用一天,别人都说不可能,结果这厮二话没说,什么没拿,就出发了,让同学坐火车去天津等他。几个相信世界有神,或者如果有神,他肯定是康智勇的同学,第二天坐火车去了天津等他,但怎么也没等来。回到北大后,在大家的担心中,老康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说走到了通县,但是脚崴了,只好忍痛放弃。

他去了西藏,我上了研究生、后来出国,就再没有过直接的联系。据说他在西藏大学混得很不顺。其实也不奇怪。老康这样的人,只有北大能容得下。天下、哪怕是广袤的西藏,都太小。再后来,他结婚、离婚、再结、再离、再结。其间有个儿子,但好像也没在一起。在西藏呆了7年辞职,辗转了一阵儿,最后通过亲戚移民多伦多,在一个木材厂,当了工人。几天前,那个被他在吃辣椒酱上藐视的龙翔通知大家,老康夜里骑车回家,被一个酒驾女人开着宝马给撞死了。

老康自从大三以后,从我们的眼里看,过得真他妈的不顺。好歹是有北大文凭、北大学历的毕业生,最后在加拿大当工人。我看着新闻报道里,十字路口,那辆前轮撞飞、后轮压弯的自行车,想着他天天骑车上下班、做工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哭出来。但是,如果我在他走之前遇到他,我想,他会梗着他的脖子,平平静静地跟我说各种匪夷所思的话,不会有丝毫的悲情。如果我站在他走了的那个路口嚎哭,他如果经过,会轻描淡写地说:“傻逼是你呀,你哭什么呢?”

北大人据说都很独,但是不知道这是因为北大的影响呢,还是独的人都喜欢上北大。反正我写文章,从来不喜欢跟别人合写,也不喜欢做个执笔。但是,这篇祭文,我说是合写,因为有些事情,是其他朋友完整回忆起来的。但是,更重要的是,用龙翔的话说,老康这厮,是用生命来写段子的。我呢,也只不过是记下这些段子的执笔人。他是我不明觉厉的朋友,因此在这个祭文的结尾,我也不想对不起他,把他的用生命写的段子用一句话就贱卖了,比如“北大高材生做了木材厂工人”、“宝马女撞死夜归民工”一类的。这种东西,只有新闻从业者中的佼佼者才做得出来。北大不成功人士老康的一生,不会进入北大校史;除了那条新闻和那张自行车的照片,也不会被媒体记录。但是,老康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我们现在把他的生命记下来,是希望让我们的哥们,再跟我们多呆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汉尊2 2017-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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