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门坎归来,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我在想,一部沧桑的石门坎百年史,究竟如何解读?

想起在贵阳和张坦君交流,他谈到三座墓,柏格理、朱焕章、费立波,不禁豁然!把这三座墓碑连接起来,不就是一部石门坎的百年史吗?

第一座墓碑:伯格理

柏格理是1904年到达石门坎的。在这之前,他一直在云南的昭通传教,并且在1896年被任命为云南教区主教。

柏格理是那种有着伟大抱负和英雄情结的基督徒,他从小家境贫寒,学习刻苦。立志到中国传教后,他心中的楷模,就是在非洲成功让整个部落皈依的圣徒李温斯顿。但是,在昭通十多年,他的成果并不显著。

1904年,在基督教内地会传教士党居仁的介绍下,一批大花苗人到昭通来找柏格理,问:你可以教我们读书吗?

柏格理感到,上帝终于赐给他机会了!

1905年,柏格理在石门坎修起了第一座教堂。当年8月,开办了乌蒙山苗族的第一所学校。学校的第一期是扫盲班,招收的都是成年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为苗族教会的中坚力量。他们是:扬雅各、张约翰、王道元、朱彼得、张马太、熊马可等等。11月5日,第一批苗族信徒12人受洗,然后又有700苗人受洗,苗族第一个基督教会成立。

深夜,茫茫乌蒙大山中的石门坎,赞美歌响彻云霄。

为了让苗族民众更好地信教读书,柏格理为苗族人创制了文字。他在汉族老师李史提芬、钟焕然,苗族老师杨雅各等人的帮助下,受到大花苗人服饰图案的启发,创造了一种大花苗文,并且用这种文字翻译了《圣经》。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乌蒙山区的各地教堂看到这种苗文的圣经在使用。

苗文的发明,使乌蒙山区的苗族从此有了文字符号记载的历史,也使苗族人民走上了读书写字,靠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苗族从“结绳刻木”到成为西南地区的“文化圣地”。

柏格理创办的光华学校在乌蒙山区有一百多所分校,先后培养了一大批学生,包括后来成为博士的学者。

为了改变苗族人酗酒和早婚、性生活混乱等恶习,柏格理在石门坎地区倡导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如彻底禁酒;如规定男人22岁、女人20岁才能结婚;如拆去男女混交的“宿寨房”,用体育运动会等方式,取代“走花山”。他在石门坎修起了西南地区第一个游泳池,建起了第一个足球场,培养出一支非常像样的足球队。每年五月初五的石门坎运动会,都会吸引几万人来参加,成为苗族最盛大的节日。

1913年,乌蒙山区伤寒肆虐。1915年,伤寒在石门坎爆发,许多学生都感染了。柏格理在拯救学生的过程中,不幸也感染伤寒,在药品极为稀缺的情况下,他把有限的药物用在学生身上,自己以身殉职,与世长辞。

在柏格理的墓碑上,刻有一副对联:牧师诚为中邦良友,博士真乃上帝忠臣。

在柏格理的墓地前,张国辉指着周围杂乱的灌木丛说,这里有一百多座苗族人的坟墓。我大吃一惊,仔细一看,果然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堆,都是苗族人简易的墓地。柏格理去世后,许多苗人表示,自己死后要和牧师埋在一起,为他守墓。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石门乡政府组织红卫兵,彻底拆毁了柏格理和其他传教士的墓地,把他的尸骨抛撒一空。

第二座墓碑:朱焕章

如果说柏格理用他的生命点燃了苗族,那么这个被点燃的苗族人的代表,就是朱焕章。

1915年,朱焕章进入柏格理创办的石门坎小学,在传教士王树德的资助下,赴昭通读完中学回到石门学校执教。由于他勤奋好学,品德优秀,于1929年被教会资助送到华西大学深造。朱焕章在大学期间,编写了一套《滇黔苗民夜读课本》,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教育苗民勤奋读书,提高文化素质。这套读物为乌蒙山区的苗民读书识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1935年,在华西大学毕业典礼上,朱焕章被推荐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他向学校致谢,表达报效祖国的志向。刚好这天蒋总统应邀参加了毕业典礼,朱的精彩演讲引起了蒋先生的注意,当天蒋就接见朱焕章,并邀请他到重庆总统行辕工作。但是朱拒绝了。他说,我能从贫困边远的石门坎到西南最高学府读书,不为别的,只为学成以后,回到家乡,去帮助贫困的苗族同胞。蒋介石和夫人送给他一头荷兰牛和一些良种鸡。

回到石门坎以后,朱焕章创办了乌蒙苗族的第一所中学,并担任校长,学校从1943年开始招生。他在穿草鞋、着麻布、食糠皮、吃野菜的情况下,一直坚持到1952年,从未中断,为苗族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

1946年,朱焕章当选为国大代表,去南京参加全国大会,并且被选为西南教育委员。蒋总统再次接见他,希望他到国民政府的教育部,担任全国民族教育工作。他又再次拒绝了蒋先生的好意,仍然回到石门坎教书。

朱焕章屡屡拒绝高官厚禄,坚持为苗族人民服务,使他在苗族民众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也深深赢得苗民信徒的尊敬。苗族信徒称呼他为“苗王”,就连对神职教育要求极为严格的基督教循道公会,也破格按立他为牧师,并让他担任石门坎联区的联区长。

1954年,朱焕章被调往贵阳,担任贵州省教育厅民族教育科副科长。1955年,在机关肃反运动中,他因为要交代“立法委员”和“国大代表”的问题,并知道自己遭到监视,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于年底在贵阳黔灵山自杀身亡。

他的墓地一直在黔灵山。2008年,因为那个地方要开发,坟墓必须迁移,他的后人才将墓地迁葬石门坎。

第三座墓碑:费立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石门坎被戴上两顶帽子:“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西方的间谍”。

在阶级斗争的年代,石门坎遭受劫难。基督教徒被关、被管。文化传承的断裂,使石门坎重新回到贫困状态。直至1993年,石门坎才获准对外国人开放。费立波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石门坎的。

本诺.费立波,1954年出生于澳大利亚墨尔本,1985年,被著名国际NGO组织“凯尔国际”聘为中国代表。当时凯尔国际在中国贵州的威宁县,和政府合作做高原草场和草地绵羊的扶贫项目。

1989年,凯尔国际撤出中国。由于费立波对贵州山区贫困农户的感情,他通过关系,将香港慈善组织“乐施会”引进威宁,接替凯尔,在贵州的威宁南的禄劝搞农村扶贫综合发展项目,他又担任乐施会的驻华代表。石门坎是他工作的重点地区。

乐施会在石门乡主要从事养猪贷款,推广地膜技术,推广玉米和土豆套种技术、农户小额贷款、家庭水窖等等。

我在石门乡苏科寨走访时,向乐施会项目的社区负责人吴宗全了解过情况,我发现乐施会的扶贫方法有独特之处。比如他们在石门乡七个社区推广的社区发展基金,采取民主管理,自主参与,自我壮大模式,完全依靠农户管理。近六年来,基金没有形成一分钱呆坏账,农户还款率达到百分之百,平均年资金周转率百分之九十八,深受农民欢迎。

费立波长年生活在高寒山区,和农民吃住在一起。艰苦的环境,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1994年,他不幸患上癌症,病逝于澳大利亚墨尔本,终年40岁。

根据他的遗愿,他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撒在海洋,一份埋葬在云南禄劝县,一份埋在石门坎。1996年,费立波的哥哥将他的骨灰送到石门,但是,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为费立波立墓的要求始终得不到中国相关部门的批准。他们甚至冷冷地说:“这些人死了还要来占我们的土地。”万般无奈,当地人只好把他的骨灰暂时埋在一个平地,做上记号。直到2001年,石门坎的受益农户才将他埋葬在一个小山坡上,并且自发集资为他立了墓碑。

第一次去看费立波的墓地是在今年(2011年)七月份。通往墓地的石阶已经坍塌,形成一个深坑,人只能小心翼翼沿着坑的边缘往上走,到处是粪便,肮脏不堪。茂密的荆棘已经把通道几乎完全遮蔽,只有艰难前行才能分开这些荆棘。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墓地。其实这只是一个简陋的水泥碑。碑文上写着:

国际主义者
本诺·费立波之墓
1954.10.27—1994.7.15

费立波先生,1988年–1994年在中国贵州省威宁县,云南省禄劝县和澜沧县从事农村综合发展工作,为极贫农户自我发展工作呕心沥血,鞠躬尽瘁,1994年7月15日,因病医治无效,在澳大利亚墨尔本逝世。根据费立波生前遗愿,将其骨灰葬在石门乡。

石门坎项目农户敬立
2001.4

不知道费立波先生在天之灵,是否已经安息。

写于2011年9月27日

来源:陈浩武微信公众号(chen_hao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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