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戎在望 拾我折戟 2019-02-25

(三个拿铁锹的少年)

同时陷入毛、捻、回三场独立起源的大规模乱事,这在中央帝国的历史上极为罕见,甚至堪称绝无仅有。这场大变乱持续了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其中太平天国的战乱仅在长江流域湘、鄂、苏、浙、赣五省便使超过7000万人非正常死亡;回变期间陕甘两省人口减少了1600万;至于捻乱至今还未有相对准确的评估数据,但可以肯定其伤害规模不在回变之下。

大变乱可能造成了上亿人非正常死亡,放在人类历史上也仅有五胡乱华、蒙古西征和明末清初大战乱可以与之相比。人祸不仅来自叛军,官军之为祸同样不浅,因为清朝最终平定了这些乱事,所以后世史册中把祸乱全部归到了叛军头上;假使清朝被这些乱事所推翻,我们不难想象编史者又会如何选择性地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材料。

不能不提及在双方之间的另一股力量:土匪。大量国内的历史论著忽略这些土匪们的存在。而国外的研究则表明:战乱中制造人道灾难最多者正是他们。他们总人数远远超过交战双方力量的总和,相当一部份被双方收编,在捻乱和回变中,许多自卫民团实与匪帮无异。这些土匪们对改朝换代之类的事毫无兴趣,也无意于"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他们的目标是纯粹性的抢劫,当良民的成本和风险更高。

如果不是英国人选择站在清朝一边,那这场大战乱将远不止持续四分之一个世纪,所造成的人类灾难一定会冠绝人寰,惨状无法想象。

变乱固然是专制社会必然的规律,但其中仍蕴涵有许多发人深省的悲怆启示。实际上,在号称整个中国古代史最鼎盛的乾隆年间,变乱的阴云就已经在大规模酝酿。白莲教、洪门会社和西南苗民暴动揭示出后世变乱的三大策源:官方控制之外的宗教群体、黑社会和少数族群。

大规模变乱的集中爆发,故然有人口压力、环境恶化、官僚机制腐化、财政危机、金融秩序动荡等国内外史学界老生长谈的因素,但还有两点要素不容忽视:中国的旧政治传统和清王朝自身的特点。

(想象中的父母官)

在中国的旧政治传统里,政府既不是公共事务的管理者,也不是社会各阶层之间的调合者,更不是人民权益的卫士。它是儒家伦常中的独断家长,其笼断范畴不仅包括军事力量、经济命脉、货币发行等一系列悠关人民生死的物质事务;还笼断着刑律制定、审判;笼断着思想、文化和宗教;更严重的是,它笼断着道德,以道德的化身居高临下教化人民。儒家社会中的家长在家庭生活中所拥有的一切,政府在社会生活中同样拥有。把"天下"视为一个大家庭,政府以家长的身份督之。在儒家伦常中,家长的独断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对一个家庭来说必不可少,因为子孙生命来自他所创造,子孙依赖他的抚养长大,子孙将继承他所经营得来的财富。这种人际伦常中,家长之于子孙是一位奉献者和牺牲者,他的存在是家庭的福音,因此他享有各种独断权力亦理所当然。

我们有必要稍适对照基督教的人际伦常,从而得出一些启迪。基督教伦理认为人的生命系神所创造而非父母,神把新生命送到某个家庭使他们得以生活在一起,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份至为宝贵的礼物。限于篇幅此处无法展开,我们要强调的是在另一种主导西洋文明的伦常中,家庭成员之间创造与被创造,进而衍生出来的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并不存在。

在基于儒家伦常的政府观看来,政府不仅是"天下"一切资源命脉的合法拥有者,还是教化人民使之避免走上歪门邪道的教诲者,它的一为行为都是在为大家庭好,天生正义不容质疑、议论、反抗。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万民的恩泽,万民皆依赖它的操劳而得安乐,因它的教诲而得归正道。它不仅是一位家长,而且被颂扬成理想状态时的家长,因为全天下都被统一到一起,这个大家庭没有邻居可作参照评判。它可以随意把自己说成是什么。

如果儒家伦常站得住脚的话,那么这里至少存在着几大明显的逻辑悖论:首先人民并非如子孙一般由政府所生养;其次人民并不能象子孙那样能继承到政府的财产。因此即便套用儒家本身的逻辑,这种政府观也具有极大的虚伪性。

(一家之主)

在家庭生活中,因为血缘关系,绝大多数家长对子孙们远不如皇帝对人民那样肆无忌惮,反之子孙们对家长俯首听命时也不至于心存过多怨毒。并且有很多家长愿意放权给能干的后辈,自己落得装聋作哑。又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后辈熬成长辈后便可顺理成章享受尊崇,因此在家庭生活中的人并非没有出头之日。

但在社会生活中却截然不同,人民需要处于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无限政府统治之下,且永无出头之日,无论熬多少辈子,也永远不能通过自然规律获得尊位。人民与政府之间的关系极不对等,哪怕是任何一丝质疑的声音,都不存在合法性和道德正当性(在儒教秩序这两者几乎是合一的),更没有现实的渠道。所谓"民权"之类的事物自然更是匪夷所思。因为政府断绝了一切与人民互动的愿望,日积月累怨恨情绪最终将化作叛乱的洪流,整个社会别无出路。如果反对政府是人民的合法权力,则意味着可以通过改革政府来适应各种诉求;反之则意味着最终同归于尽。

(英国宪章运动中,人民在下议院前集会)

和过去那些王朝相比,清朝无论对外、对内都有其独特之处:它本身是一个异族王朝,没有过去那些王朝所日夜忧患的北方游牧民族入侵的困扰;清朝的皇家秉承着内亚部落文化的遗风,再加上以少数统治多数的危机感,皇族内部基本能做到团结一致。它的皇族内讧比任何一个汉人朝代都要轻微,使皇帝能够腾出手来把精力放到对付人民的"治术"上。清朝是最工于帝王心术的一朝。皇帝们(包括慈禧太后),哪怕是最昏庸放纵的咸丰,放到任何一个汉人朝代都堪称工于心计。

外无强敌,内有心术,使清朝的统治者们有精力将民间反叛情绪长期压制。但这种压制仅仅是扎紧袋口,并不能消解它们在暗中增长,当口袋被撑得再也扎不住的时,变乱将在全国范围内四处爆发。

压制、蒙蔽人民,使人民在恐惧中感恩戴德。用二十世纪伟大的苏联异议者夏兰斯基的理论:悖思者。所谓悖思者就是因为活在恐惧之中,对统治者一面不满,一面拥戴的芸芸众生。他们没有自己的主见,根据所身处的环境有时深感无道,却又在恐惧的驱动下下意识地为自己寻找拥护当前统治者的理由。

(1978年,夏兰斯基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他的著作《民主论》是21世纪反恐战争最重要的理论支柱。)

在宗教团体、地下社会、少数族群这些群体中,存在着非官方的意识力量。教义、黑帮规矩、非华夏系的文化传统,这些意识力量可以有效地阻挡官方宣传,降低对皇权的忠诚度,并使不满情绪在内部获得激荡放大。自然会成为反叛的策源地。当官府的力量已无力阻止怨毒情绪的火苗蔓延时,整个主流社会都将卷入叛乱的洪流之中。

帝王心术的另一个目标是驯服精英,驾驭官僚系统。清代中国的精英阶层,所谓读书人阶层中,已经听不到过去曾经间或出现过的那种骨气之声。类似"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诸如此类的声音,在清代读书人中已经绝迹。

被奴化的精英阶层很难与底层的暴动联合起来,缺乏精英阶层疏导的底层暴动将更加暴戾无序,制造出更深重的灾难。尤其对本就贫瘠的道德土壤,更是再加上一道毁灭性地破坏。

乱事造成生灵涂炭,然而它仅是果,无限政府及帝王心术,方才是因。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