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黄包车夫家庭,过惯了穷日脚,一根咸萝卜、三块榨菜皮就可以吃一碗粥,饥饿年代,我甚至不会轻易放下粥碗,还要用舌头在碗壁上舔几舔,并且将其伸向碗的纵深处。父亲蛮赞赏我的表现,有时身体力行,做出比我更出色的动作,端的风卷残云,迅如闪电,粥碗晶莹透亮,如同洗过一般。我一直认为父亲舌头比我强,胜过洗碗的抹布,其实是用进废退,长期的实践,它自然看上去比别人的灵活。

一个对粥汤斤斤计较的,自然屙勿出大屎(做不了大事),少年时代,哪怕夏天在颜港游泳,也不会漏过浮在水面上的冬瓜和果皮,山芋沉在水底,就算没有鸣冤叫屈,我也要想法让它重见夭日。

习惯养成了,啥人请我吃喜酒就触霉头,散席时我不会放过桌上的剩菜,特别是大黄鱼、大闸蟹、大草鸡,噢,还有剩下的半瓶红酒,我喜欢吃的红烧肉更不会让它漏网。如果形格势禁,不能打扫桌面,至少要让我难过24小时。我热衷于打包,朋友圈有目共睹,最后达成默契,一致推举我收拾残局。有时桌上有客气人,必须道貌岸然,不好下手,则暗示家人代劳,或待客人退席再大显身手,这样既保持了体面,又获得了实惠。自从光盘、打包获得声誉之后,我的扫荡更理直气壮,手脚更游刃有余。

我在牙膏上也要做文章,再三挤压,务必使它油干灯草尽,一条四块钱的毛巾用了三年六个月,浇头面的汤水也要喝得不剩一滴。衣袜不用说了,袜子破了,再穿半个月,膝盖处洞了,则补一块布,电器也这样,一直用到山穷水尽、寿终正寝。比如手机坏了,不能通话,我利用它的短消息功能,仍使用了七个月。我十多年前买的台式电脑,要不是显示器坏了,win98系统依然运行。说出来难为情,我连流量也锱铢必较,每月仅用100M.

我的消费原则:能在家吃粥,不在外吃面;能吃面果腹,就不吃酒肉;能在家看下载的电影,就不到电影院看大片;能乘公交,就不坐出租;能开台灯,就不开日光灯;能在家洗澡,就不到澡堂擦背……这种节俭,或者说吝啬,根深蒂固,当然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穷,也有可能受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教育。

可惜好景不长,这种自得其乐、深入骨髓的消费观念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一夜之间,三块一碗的排骨面变成了八块一碗,房子也从三千一平方,很快变成了一万块,这等于牙缝里省下的存款缩水了60%.朋友有的说,消费是最好的保值。有的说,换点美元也无妨。但要是晓得美国赤字二十万亿,纵有换美元的门路,你也不会从狼窝跳进虎穴。且不说私下里换了美元,要是使用的时候查问它的来历呢。

我一味的省,你没命的花,我省下了一串数字,你留下了一堆烂帐。我的灾星是印钞机,你的贵人是通货膨胀。谁能制止印钞机的加班加点,谁能反抗印钞机的日夜运转?莫非吃了老酒?莫非吞了伟哥?它的G点藏在哪里?它的闸刀躲于何处?动力是水电?煤电?还是核动力?谁给了它特权,天天蚕食屁民的钱包?谁给了它暴力,夜夜抢劫黔首的存款?

仁敏币,金圆券,二十元一碗鳝糊面,指日可待,五十元一碗黄鱼面,说来就来,每天起床念三遍,我依然捏紧钞票,住统铺,不住标间,吃快餐,不吃酒肉,甚至无座从苏州乘火车到延安。

我一味的省,似乎为了等通胀,我没命的俭,仿佛等待币制改革那一天。写到这里,仁敏币,金圆券,我又念了三遍。我要做完秀(胡吃海喝,不负责任者),完秀,完秀,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以另一种面孔活在世上。从今之后,坐飞机,乘高铁,穿品牌,饮洋酒,吃鲍鱼,搂小蜜,有生之年,这一系列奢侈,我哪怕没有财力在现实中实现,也一定要在伟大中国梦的梦境中完成。

江苏/陆文
2016、12、2

文章来源:博讯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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