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丽特 毕彻 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 1811 1896)是美国著名的女作家。据说林肯总统握住她的手说,“你就是那个写了引发这场大战(美国南北战争)的书的小女人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在中国的时候翻过中文版《汤姆叔叔的小屋》,没有读完,以为是一本儿童文学,没有认真地看。后来我写博士论文,看到中国学者夏晓红的文 章,讨论斯托夫人这个形象在中国现代化话语中的作用,才对这个作家在中国的巨大影响有些了解。

原来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梁启超等都是 斯托夫人的狂热吹捧者,斯托夫人被梁启超推崇为外国女豪杰,因为斯托夫人对改变黑奴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梁启超号召中国妇女人人都作斯托夫人,为 中国独立富强作中国的新女豪杰。二十世纪初,斯托夫人在中国的名气大得如日当中午。

但斯托夫人,还是离我甚远,远得我毫无概念。因为我生 长在二十世纪的下半页,斯托夫人的书从来没有成为必读书。我们又成长在忽视儿童文学的时代。任何与儿童似乎有关的东西,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们不太 读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听起来都像儿童文学,我于是就对斯托夫人这个名字很远离。

然而在布朗斯维克(Brunswick)我与斯托夫人 不期而遇。她的全名是哈丽特 毕彻 斯托,如果以英文的习惯,她可以被叫做哈丽特。布朗斯维克是缅因州的一个小镇,位于州府波特兰北二十多英里的地方。宝 盾学院 (Bowdoin College),美国最好的文理学院之一,就在这里。我2001年秋到这里教书,在这个小镇上与哈丽特不期而遇,后来沉浸在她的文字中,追随着她的故事 追随着她的思想。可以说,我自2001年以来所写的有关中国与美国的很多文章,都是在哈丽特的思想影响下而写的。

在美国现在有哈丽特 毕彻 斯托研究会,有专门的杂志出版关于她的研究成果,每年都有专门的会议讨论她的著作,她的居所都是美国的国家博物馆,她的书是美国中学的必读书。她,哈丽特 毕彻 斯托是改变了美国的一个女性,美国人以各种方式表达对她的尊敬和热爱。可以我跟她的相遇却完全是一个偶然,一个不期而遇。这个不期而遇,深深 地改变了我。

布朗思维克这个小镇,从美国历史的角度看十分古老。该镇的中心是一座教堂,建于1717年,早在美国建国之前。那时候这里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殖民地的规则是没有教堂不构成村庄。所以最早的殖民者们就在这里建立了这座教堂,从而组成了这个小镇。

2001年秋我穿过整个美洲大陆,从西到东,开车来到布朗思维克的宝盾学院教书。我对新英格兰的一切都很新奇,新英格兰,顾名思义,就是英格兰在新世界的翻版,所以布朗思维克到处都感到英格兰的气息,与我生活了七年的西海岸俄乐岗州风土风景都很不一样。

宝 盾学院典雅、美丽、十分迷人。建于1794年,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我到达的几天之后,学校举行开学典礼。 同时举行第十四任校长就职典礼。一个有着二百多年历史的学校只有十四任校长,美国教育中内在的历史衔接是外边的人不能看出来的。这样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将在 小镇上的中心的第一教区教堂内举行,宗教与教育,历史与现在,汇集在一起,当我在走向这个教堂的时候并不知道教堂的意义。

我随着其他的教 授一起鱼贯地走了进去,有领位员为我们领位子。我被领位员带到一排木凳前,在木制的板凳上坐下。那些木制板凳显然还是三百年前的模样。在美国这个历史短暂 的国家,你却能时时刻刻感到历史的声音和存在。我坐下之后左右环看,我一下子被那种质朴的美丽惊呆了。整个教堂都是木质的结构,看起来质朴,庄严,肃穆, 神圣,有一种特殊的质朴的历史感。我好像走进了三百年前这座教堂完工时的典礼。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从高处的彩色玻璃的窗子里流泻出天光, 好像神明真的住在天空中。我低头的时候,突然看到我坐的位子上有一个黄铜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从1850到1852年,哈丽特 毕彻 斯托夫人每个星期 就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在这个位子上,她心中看见了一个黑奴的死,从而写作了改变了美国的小说《汤姆大叔的木屋》。”

看着这个牌子我浑身打起了激灵。我没有想到我就坐在她的位子上。一瞬间我感到她就坐在这里,好像她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身体突然绷直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仪式我一动不 动,好像一动,她的灵魂就可以从我的身体中走出。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引导我来到这里,又坐在这里?我泪水盈盈,一时看不清左右。

从教堂里出 来我直接走到学校图书馆。我借出了《汤姆大叔的木屋》这本书,回到我的公寓,做了一杯茶,躺在床上看这本书,一直看到第二天黎明。我把书放下,走到厨房再 去做热水,做我早晨的咖啡。从我的百页窗往外看,是小镇的主要街道,三百年没有变的样子,树木,草地,渐亮的街道。

这是一本充满同情、 爱、善良与正义的书,是一本美丽和女人才能写出来的敏感和诗意书。我记得在中国的美国文学史好像对这本书评价不太高,因为这本书在当时代是一本风靡了全美 国的畅销书,因为这是一本一个小女人写的关于阶级、种族和人类不平等的书。我意识到那些人一定没有看过这本书的英文,那诗意灵慧的、激情盎然的、美丽动人 的英文。

在中国的中译本的题目其实都是错的,我突然意识到。中文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好像是一个小泥房子,其实,因为缅因州的覆盖的森 林,这里的房屋几乎都是大树的圆木造的。中文的叔叔与大叔的区别在于“大叔”更是一个广泛的尊称。叔叔往往是自己父亲的弟弟或弟弟辈的人。本书的题目 Uncle Tom s Cabin,最准确的翻译该是《汤姆大叔的木屋》。

这本书的根本灵魂是社会正义与爱。一个关心社会正义的人,必定关心那些在社会中发不出声音的人;一个关心社会进步的人,必定关心社会的细节与进步的尺度。满怀同情,满怀爱,这是哈丽特 比彻 斯托夫人的出发点,而社会进步,社会正义是她的目的的。

从 我住的房子的窗子可以看得到小镇中心的教堂。我凝视着教堂。人生神秘,是什么样的神灵引领我们相遇?我握住自己的头,闭上眼睛,好像听到哈丽特的喃喃自 语。也许写作从来都是这样的。日常的细节让我们感悟,从而想到更多的事情,更大的问题,更宏伟的梦想。写作的契机是个人的感悟,一个念头,一个形象,而写 作的目的却是分享:与更多的人分享我们的所感所想,我们对社会的观察,对生活的思考,对走过的时代的分析与记录。

那个秋天,因为散步,我几乎每天都沿着哈丽特走过的街道,走向她的房子。再绕一圈到她的好朋友张伯伦将军, 美国著名的内战时期的将军的房子前走过,我的房子与张伯伦将军的房子只隔着一个房子,回到我自己的家。

哈丽特的房子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已经成为一个餐馆。我和家人多次专门来到这个餐馆吃饭,凭吊过去的岁月。2003年我离开布朗思维克的时候,这座房屋被宝 盾大学买下,准备做将来的学校招待饭店用。就是在那个秋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哈丽特的房子前停留十几秒中,拜访她,向她致意,我执拗地相信她的灵魂还在那 里,执拗地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相信哈丽特会高兴,一百五十年后一个中国女人日日拜访却不打扰她的写作。

我不期与她相遇,从此以她为自己的精神祖母。

文章来源:沈睿的博客
201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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