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3-17

随着斯坦鲍利奇等老一代“两头真”们的陆续凋零,铁托主义——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成为绝响。看来,不是所有的“亡羊”都有“补牢”的机会。

——斯坦鲍利奇之死

晚年的斯坦鲍利奇就是这种南斯拉夫式“两头真”的典型。他坚定地反对“任何一方的民族主义”。在接受访谈时他被问道:“你是否同意塞尔维亚民族主义是对阿尔巴尼亚民族主义的防御”,斯坦鲍利奇的回答是:“各种民族主义总是纠缠于过去的官司,——它们相互诱导,证明自己受过欺负因此有权报复。……所有的民族主义都是危险的,这种危险不应该被低估。”

斯坦鲍利奇在科索沃战争后接受采访

这并不意味着冲突没有是非可言,他也认为科索沃存在一些阿族极端分子欺负塞族居民的问题,但在他看来,这是“恩维尔•霍查式的”专横和“铁托式的”自由之对立,不应归结为两个民族的对立。而像米洛舍维奇那样镇压阿族不仅输了理,最后也害了塞族。

斯坦鲍利奇说:“六百年前塞尔维亚失去了科索沃战役和帝国(但我们是正义的)。而经过610年后,我们不仅失去了科索沃,而且首先失去了正义。正是(米洛舍维奇)这10年政策导致了这一结果——它还导致了前南所有其他地方的最悲惨和最残酷的结局。”

米洛舍维奇声称他在科索沃维护的是塞尔维亚主权。而斯坦鲍利奇批驳道:“如今,塞尔维亚呼吁主权,但你知道,他(米洛舍维奇)从来没有尊重任何南斯拉夫共和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

斯坦鲍利奇还驳斥了那种米洛舍维奇搞“反官僚革命”是“改革派”的说法。他认为恰恰是米洛舍维奇为了保住专制,在旧的布尔什维主义失败后又试图搞“民族布尔什维主义”,“事实上他拒绝意识到柏林墙倒塌”,因此“越是陷入泥淖,就越是开始强攻天堂”。尽管这“大塞尔维亚”的“天堂”已经不是铁托的理想,但也没有任何新意,它不过是“回到了神话、传说、妄想、癫狂、幻觉、谎言和欺骗”而已。

而今日铁托派的独特观点,就是在抨击米洛舍维奇的同时也指责“那些同样鼓吹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只是把米氏当作‘前共产党人’来反”的反对派。如著名铁托派、也是“革命世家”出身的前“南斯拉夫电视”台长托马舍维奇就批评这些反对派只是谴责“米洛舍维奇在战争中失利”,而不是“谴责他发动了战争”。

托马舍维奇认为米洛舍维奇时代是“塞尔维亚历史上最可耻的13年”。他由衷地为2000年米洛舍维奇的垮台和2001年米洛舍维奇被捕而高兴,认为这“最可耻的13年”的结束意味着塞尔维亚的新生,“不仅受到南斯拉夫人民的欢迎,也受到全世界的欢迎。”

而对于未来,他认为希望在于塞尔维亚人的自我反省,就像德国人反省自己当年一度支持希特勒一样。只有当大多数塞尔维亚人谴责米洛舍维奇发动战争、而不是责怪他打了败仗时,这个国家才会有前途。在此基础上,他希望前南地区能够融入欧洲,“许多人怀念原来的多民族南斯拉夫,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共同的利益会把这个裂痕累累的地区变成欧洲联盟这把保护伞下的一个松散的主权国家联盟”。

生前没有看到米氏垮台的斯坦鲍利奇也认为,一些所谓反对派其实是在与米洛舍维奇唱双簧,他们反铁托和反“前共产党人”不是为了民主,而是为了针对非塞族的战争。而“在战争中是很难建立一个真正的,真实有效的民主来替代威权统治的”。他这里指责的显然就是舍舍利之类的“新切特尼克”们。斯坦鲍利奇说,塞尔维亚有这么一些“所谓反对党,在某种程度上是假的,米洛舍维奇居然在与和他同样的东西竞争。”

面对米洛舍维奇煽动起来的“群众性歇斯底里”,斯坦鲍利奇感叹这是塞尔维亚民族的悲剧,他呼吁反省这种民族性中的阴暗面,指出“米洛舍维奇是我们民族最糟糕的特质的最典型表现”。他在去世前不久发出了警世的呼吁:塞尔维亚人“必须调整心态,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返回到欧洲国家这一共同体。否则,我们将经历一个新的历史失败,而这甚至会危及我们的生命存在。”

在米洛舍维奇民族主义政策煽动下,塞尔维亚群众上街游行

面向西方,回归欧洲。这是在“南斯拉夫想象”逐渐破灭的今天很多人的希望,不止铁托派,但应该是他们说得最明确。托马舍维奇就借用联邦末代总理马尔科维奇的话说:

“我们的路必定是朝向西方,走向进步,而不是朝向东方,回到过去的神话和黑暗。如果我们真诚地向百姓说话,他们,特别是几百万跨民族通婚的人和他们的孩子,会接受我们的主张。还有几百万像你我这样的人,他们爱自己的民族,但同样也爱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其他各个民族。他们认为南斯拉夫在文明世界有一席之地。如果我们不成功,数以百万计的人就会成为有毒的民族主义的牺牲品。”

斯坦鲍利奇这样的态度,令米洛舍维奇恨之入骨。危险也一天天向他逼近。

米洛舍维奇在科索沃大败后,斯坦鲍利奇于1999年9月接受采访,预言米洛舍维奇将在明年大选中失败。但他断定米洛舍维奇不甘认输,“他将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地保住权力。”然而尽管做了这样严峻的预判,他也没有料到这个“不顾一切”首先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2000年大选前,对米洛舍维奇深恶痛绝、对“那些同样鼓吹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只是把米氏当作‘前共产党人’来反”的反对派也极为不满的斯坦鲍利奇一度计划出山参选。他胜出的机会虽不大,但作为左派候选人他将会有效地分掉一部分社会党的选票,对已呈颓势的米洛舍维奇极为不利。

于是,就在后来导致米洛舍维奇下台的这次大选前一个月,斯坦鲍利奇神秘失踪。当时媒体就报道说有人看到他被米洛舍维奇的秘密警察组织JSO(“红色贝雷帽”)绑架。但直到3年后,他的遗体才在贝尔格莱德一处公园被发现。绑架、杀害他的乌勒麦克等五名JSO成员也告落网。他们明确供出是受米洛舍维奇的指令,并获得两万马克的行动经费,在2000年8月25日趁斯坦鲍利奇外出散步之际把他绑架到小巴车上,带到弗鲁斯卡山枪杀后埋在一个坑里并填上大量生石灰以毁尸。

斯坦鲍利奇之墓

这时,米洛舍维奇已经下台并被海牙国际刑庭关押,塞尔维亚法院遂传讯米氏夫人米拉•马尔科维奇,后者逃亡莫斯科,以至2006年米洛舍维奇死后她也没有参加在塞尔维亚举行的米氏葬礼。我国一些同情米氏的网民对此十分不平。不能参加丈夫的葬礼当然很不幸,不过当时塞尔维亚舆论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批评,即米氏夫人一直逍遥法外,说明塞尔维亚现当局实际上无心追究此案,当局认为这不过是“前共产党人”司空见惯的内部残杀,他们关心的只是米氏对非共人士的暗杀。如此看来,斯坦鲍利奇才真是冤透了。

但是迟来的正义最终没有缺席。2005年7月18日乌勒麦克等五人因谋杀斯坦鲍利奇终于被塞尔维亚法院判处15至40年监禁(塞已废除死刑,40年监禁是最高刑罚)。法院并裁定谋杀命令来自米洛舍维奇。宣判时法官当时讲了一句名言:“本次诉讼的目的不仅是惩罚肇事者,也是恢复正义和文明价值观的信仰。”虽然次年米洛舍维奇在羁押中病死而逃脱了审判。

凶手之一乌勒麦克

有人感叹:1987年的“八中全会事件”,米洛舍维奇整倒斯坦鲍利奇而全面掌控了塞尔维亚,2000年,米洛舍维奇垮台前暗杀了斯坦鲍利奇,他可谓米氏专横下“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受害者”。

而令人感慨的是,斯坦鲍利奇去世前仍然保持着对人性光明面的乐观。在1999年那次采访中当记者问道:“你的关键错误是把政治和人类的友谊混为一谈(指他对米洛舍维奇的长期信任与栽培)了,对吧?”斯坦博利奇的回答是:“每个人都认为我最大的政治错误是轻信了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 ……但我宁愿犯这个错误。我认为政治应该与友谊兼容。(如果为了搞政治)人就变得孤僻、偏执、怀疑所有朋友,害怕每个人——那我宁肯失败。”

当然,斯坦鲍利奇“宁肯失败”如果是说他不屑于像米洛舍维奇那样靠居心险恶而胜出,宁愿失败也要坚持做正人君子,那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但他重用米洛舍维奇肯定不值得欣赏,这里的错误其实不在于“轻信”,而在于他信任谁就可以把谁推上高位这种不正常的用人体制。

斯坦鲍利奇与他身后的米洛舍维奇

他想推谁就推谁可以不受制约,被他推上台的人自然也是不受制约,于是连暗杀自己原来的“教父”都做得出来。“修正主义”的铁托体制尽管在东欧算是宽容的,但仍然缺少民主与法治,从而为滋生奸佞小人提供了土壤。斯坦鲍利奇自己也成为牺牲品,这是“铁托派”们应该反思的。

然而反思似乎已经无补于他们失去了的机会。700年长期冲突形成的历史仇恨在凡尔赛体系捏合成的“南斯拉夫”并未真正化解,“后南斯拉夫”时期又经过血雨腥风的9年仇杀,“南斯拉夫认同”已经荡然无存。以这种认同为特征的铁托派,已经无可挽回地淡出历史舞台。看来,不是所有的“亡羊”都有“补牢”的机会。

如今前南地区仍然有极端民族主义者,也有普世民主派和“欧洲主义”者(很多铁托派已经融入其中)。今后的前南地区有希望融入民主的欧洲,但也仍然可能重新陷入混乱(如果“欧洲危机”愈演愈烈的话)。然而,随着斯坦鲍利奇等老一代“两头真”们(以及卡迪耶维奇等老顽固们)的陆续凋零,铁托主义——无论是坚持“专政南斯拉夫”的旧式铁托主义还是追求一个“民主化南斯拉夫”的“进步铁托主义”,都已经成为绝响。

这就可以理解今天的伊万尼察还有米哈伊洛维奇的塑像,却几乎找不到斯坦鲍利奇叔侄的任何纪念物。在叔侄两人出生的布雷佐瓦村,一个离米哈伊洛维奇发迹地拉夫那山不远的偏僻社区,如今该村官网上提到的唯一“有趣地方”是14世纪的白教堂,并没有关于斯坦鲍利奇叔侄的任何东西。这与今天拉夫那山浓厚的米哈伊洛维奇氛围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布雷佐瓦村的白教堂

布雷佐瓦风景不错,却鲜有斯坦鲍利奇叔侄的纪念设施

今天斯坦鲍利奇叔侄,尤其小斯坦鲍利奇是个很少引起争议的人物,“铁托主义”的正反两面——“阶级专政”的制度缺陷和“民族平等”的正当理想在他身上都体现得很明显,而他晚年力挽狂澜的努力和悲惨的结局更令人嗟叹——这些都很少有人持异议。然而正因为此人们也很少提到他。而关于米哈伊洛维奇的争议至今不断,他的知名度倒是越争越高。当然更重要的是,塞族民族主义如今还是一个现实中的“真问题”,而“铁托主义”基本上只是个学者才关心的“过去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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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语]:

斯坦鲍利奇家族的连载故事到此就结束,这个小系列原本有四篇文章,很遗憾,其中一篇无论如何在微信上都发不出来,以至于故事不太连贯,影响了朋友们的理解,非常抱歉。个中原因,相信大家都懂,希望以后能有别的办法让此文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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