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君自叙拉古归来》,又是一篇因川普胜选引出的议论。对川普这个话题,不想多说,有言在先,让时间来证明。但这篇文章给出的一系列判断,却有个真伪需要厘清。下面是笔者对文中几个主要判断的质疑:

原文:知识精英从未失败得如此难堪。这其中有两个重要问题,一为何传统媒体错得如此离谱?二,为何掌控媒体的人文知识人一边倒左倾?

笔者:这次大选一个基本事实,一方赢了选举人票,另一方的普选票高于另一方290万。胜出方是根据美国的选举人制度的规则胜出。在这样的普选票和选举人票基本事实下,如果排除影响选举的其他因素,可以说双方都有近半选民支持或近半选民反对。这种格局下,说“知识精英失败得难堪”,对胜出方的胜利和落败方的失败渲染太过,而对失败一方的无度贬损,内里包含的成王败寇判断,令人困惑和不安。把一个双方支持和反对率近半的大选说成某个阶层的惨败,也失之轻率,对失败一方各个阶层——近半反对者,包括了从草根到精英,政界商界文化各界人士——缺乏尊重。上面提到影响大选结果的其他因素,这里聊举一二:FBI局长在临近投票时突然针对希拉里邮件门重启调查,对选民心理上不能说没有影响。俄国黑客入侵干扰美国大选,俄国黑客入侵这事,川普后来自己也承认。这些看似偶然但无疑影响大选的事件,在分析胜负时,是不应排除的。

另:指媒体整体左倾,这种说法并不符合事实。事实上右翼媒体一直挺川普。而大选期间的媒体报道,希拉里的负面消息丝毫不比川普少。如图:

原文:人文知识人依靠标准化考核……

笔者:人文知识人是不是靠标准化考核拿到高等文凭,不同国家考试考核制度不同,不好一概而论,对欧、美、中大学体制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其间差别不小。但人文知识人的工作,恐怕在知识人中是最难以以标准化来进行和衡量的。

原文:知识人为何左倾?答案是怨恨。是的,是怨恨,是嫉妒的怨恨。

笔者:暂且撇开“左右”语境,也不去说文章作者下的人文知识分子“一边倒左倾”、“一边倒对自由市场满怀怨恨,都对左倾的权力计划和大政府青眼有加”是不是符合事实。单看把问题归咎于怨恨,不仅没有丝毫说服力,而且这种典型诛心之论,倒更带有“刀笔吏”格调(刀笔吏,文章作者用于比喻人文知识人的)。有意思的是,中-共当-局御用文人对当-局最痛恨并指为“右派”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其中揭露中-共政权、揭露毛的,也是用怨恨来解释的;而海外那个因不懈上书X、鼓吹“党-主立-宪”而为人所知的冯胜平、国内更等而下之下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也都是用怨恨、“报私仇”(胡锡进就是这个说法)来解释的。多年前研读当代几位主要的自由主义者时,比较过诺奇克、罗尔斯、德沃金,对诺奇克,有赞同也有保留。怨恨说,我没看到具体表述,但如果文章的转述是准确的,那么实在没法恭维。

原文:在一个开放社会,人文知识人总体会左倾,而媒体作为思想二道贩子,也注定会左倾。

笔者:“二道贩子的媒体业”一说,充满了对媒体业的不屑。可是,如果美国没有了对社会、对权力阶层挑刺的发达媒体业,这个制度能走到今天?至少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基本上是民主共和两党执政此消彼长,媒体左也好右也罢,都没改变这个情况,但却能以媒体的独特功能发挥监督和制衡权力的作用,不论是哪一个党执政。如果一党压倒另一党独大,美国离灾难也就很近了。另,说媒体是“思想二道贩子”,我以为误解了媒体功能。媒体的功能不是传播思想,新闻媒体更不是。这篇文章对媒体的性质判断就成问题。即使国内媒体功能被阉割到极致,那些冒着危险出现在突发事件现场,就焦点问题尽可能给社会提供第一手信息的人、那些深度调查记者和刊登调查结果的媒体……,都不属于任何意义上的“二道贩子”

这篇文章,需要辨析的说法还多。不说了,基本事实和前提成问题,给出的判断,就缺乏根基了。

篇末,作者用了僭主与人文知识人、……货与帝王家的比喻,看后,哑然失笑,因为在川普这个话题下说这些,不由得感到一种特别的讽刺。

肖雪慧 2017年2月4日

附:君自叙拉古归来

2016-11-17 柏斯丁 寄居以色列

现代和后现代文明,文字话语有很大权力。西方媒体几乎清一色左派文人掌控。不仅媒体业界,人文知识人总体都左倾。对此这现象,不乏清醒的论述。这里权举几本著作:阿隆的《知识分子的鸦片》,安德森的《知识分子》,索维尔的《知识分子与社会》,里拉的《当知识分子遭遇政治》。这些著作详细披露人文知识人如何对斯大林、希特勒等极权唱赞歌,如何危害社会,如何背信弃义,无知又愚蠢。其中一个最令人震惊的事实,当年骇人听闻、杀人如麻的红色高棉领导层,几乎清一色是曾经留学西方的左派知识人。这些低级错误,也许就是海德格尔所言:伟大之思,必有伟大之误。这些错误低级,这是真的,至于错误是否能够伟大,恐怕就是个高深问题了。

最近的川普胜利,再次让人关注人文知识人左倾的现象。事实上,川普胜利给知识界提了难题。知识精英从未失败得如此难堪。这其中有两个重要问题,一为何传统媒体错得如此离谱?二,为何掌控媒体的人文知识人一边倒左倾?

第一个问题,在“政治正确的丧钟”一文有分析,网络独立媒体的兴起,颠覆传统媒体中左派文人单向说教的模式。此篇文字试图解答第二个问题。按照诺奇克的分析,人文知识人左倾源于他们的怨恨。沿着诺奇克的思路,这里不仅要解释人文知识人为何左倾,也可以解释传统媒体的左倾现象。这篇文字并要指出,人文知识人是现代教育制度的产物,而现代教育,是韦伯所言理性化进程的产物。这里要先有一点澄清,这里所说人文知识人左倾现象,是指他们对集权和社会主义的认同,并反对以个人权利为中心的自由市场。学界很多叙述都是把海德格尔等人归入右派的,在此篇的界定下,海氏等人也属于知识人左倾。这样的界定,是服务于此篇的论述,并不强求认可。学界多有混乱的标签,这里无法逐个澄清。二,为何知识人一边倒左倾?索维尔的书《知识人与社会》,开篇一句话是,“智力不等于智慧”。这说对了一部分答案。答案的另一部分是,很多知识精英既不聪明也没有智慧。当然,单以不聪明来解释知识人左倾,是粗暴的玩笑了。但真正聪明的知识人,确实对集权和理想国没有兴趣。只是这样的聪明人不多。这不多的聪明人中,最聪明的是犹太人诺奇克(Robert Nozick),他和另一位聪明的犹太人弗里德曼,各有一篇文章分析知识人左倾的现象。这里介绍诺奇克这篇。

诺奇克分析的主要概念是怨恨。这个解释很特别。诺奇克的文章就是“Why Do Intellectuals Oppose Capitalism”(知识人为何反对资本主义),此文收在Socratic Puzzl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此书有中文译本《苏格拉底的困惑》。知识人为何喜欢社会主义而不喜欢自由市场?诺奇克的答案是怨恨(resentment)。为指称人文知识人,诺奇克以他的幽默生造了一个词,wordsmith,摆弄文辞之能人。博大精深的中文,恐怕把这翻译为“刀笔吏”一词最为贴切。

人文知识人依靠标准化考核拿到了高等文凭,爬到了社会的上层。在标准化考核中,会考试的就能得到奖赏。一路考试成功过来的人,就一直被认为是优秀的人,他们自己也就认为自己是优秀的。但在自由市场的社会中,优秀不仅是会考试,也包括很多有各样长处的人,而这些优秀的人往往根本不需要标准考试和亦步亦趋的科层标准,也能获得财富和名誉。这是知识人不能接受的。

自由市场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运气。有些人光凭运气好,就能得到财富和名誉。这是知识人更不能接受的。在知识人看来,自由市场是非理性的,混乱的。知识人由此产生对自由市场的怨恨。在自由市场的社会,知识人总体而言都是社会上层,但他们不能容忍其他没有经过标准化考核的人也能获得财富和名誉。而很多被知识人认为不优秀的人,往往比知识人拥有更多的财富和名誉。在知识精英看来,财富和名誉等,应该按照标准化考核那样来分配。也就是,应该由他们来指点江山。这就不奇怪知识精英一边倒对自由市场满怀怨恨,都对左倾的权力计划和大政府青眼有加。

所以,知识人为何左倾?答案是怨恨。是的,是怨恨,是嫉妒的怨恨。人文知识人不是天使,他们内心的黑暗,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普通人的嫉妒怨恨,表达比较直接,而知识人的怨恨嫉妒,却通过一边倒左倾的现象,迂回曲折表达出来。这些表达在表面上却是冠冕堂皇的大词:正义、公平、多元宽容,世界大同,等等。诺奇克作为思想界重要人物,一位哈佛教授,给出这样的分析很出人意外。知识人也许不以为然,但要挑漏洞却不容易,遑论反驳。

诺奇克解释了为何人文知识人严重左倾。顺着这个思路,媒体为何左倾就容易解释。为何现代社会的媒体会有这么多左派知识人?总体而言,传统媒体如报刊电视,都是思想和信息的搬运传递,并非原创。处理这些思想搬运的工作需要文字语言训练,现代教育标准化训练出来的人文知识人刚好胜任。左派的思想并非媒体所创造,但媒体人乐意传达左派思想,因左派思想符合他们的自我想象:指点江山的聪明人。

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是诺奇克没有留意更没有解答的,为何传统媒体不会出现很多保守的现象?保守立场,具体是指捍卫个人权利和自由市场等。要留意的是,西方整体而言基本是开放的体系,也就是说保守派是可以拥有自己电视报刊等媒体的。事实上,确有一些保守派的报刊,但和一边倒的左倾媒体不成比例。另一个现象是,北美有一些保守派智库,如Cato Institute, Hoover Institute,Acton Institute等,实力非常雄厚,却不从事媒体,而是直接为各种共同体服务,而最大最重要的共同体就是教会。

沿着诺奇克的思路,解释保守派为何不会在媒体上花心思,也不复杂。一方面,很多优秀的人,往往对标准化考核的人文知识人之路没有热情。在自由市场条件下,有才华天赋,又勤勉劳作,这样的人可以有很多途径获得财富和名誉,无需走标准化考核的上升之路。另一方面,即使有不多的如诺奇克这样的保守立场的学院中人,他们也对二道贩子的媒体业没有兴趣,而是专注于原创思想。这最终的结果就是媒体业一边倒是左派知识人。 诺奇克的思路是对的。愿意埋首标准化考核的往往都是不优秀的人。优秀的人是不可能给标准化考核所束缚的。没有身体的长处也没有智力的长处,才需要亦步亦趋的标准化考核。而媒体作为思想的二道贩子正需要这样的wordsmith。

上面所述,概而言之乃三点,一,诺奇克以怨恨解释了人文知识人总体的左倾现象。二,传统媒体作为搬运工的本质,使得左倾文人和传统媒体紧密结合。三,保守派本质上对标准化考核的人文知识人之路没有热情,也对媒体没有热情。因此,传统媒体就出现了一边倒左倾的现象。这样一个解释框架,是结实的。

因此,在一个开放社会,人文知识人总体会左倾,而媒体作为思想二道贩子,也注定会左倾。这不仅在西方如此,只要是开放的现代社会就会如此。今天中国不是开放社会,这个特征不容易看清。但要知道,晚清民国时期,都是思想的开放社会,而当时知识人也少有例外都是左倾。1949年江山易手,人文知识人也是一边倒留下来去北京朝拜唱赞歌。清醒如胡适、陈寅恪等寥寥无几。这些年很多人喜欢抬高民国知识人,翻翻他们关乎家国天下的宏论,不外社会主义的思路。

人文知识人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人文知识人拥有一样特长,愿意埋首于标准化考试和写八股文章。而这些是韦伯所言的现代社会的科层体系所必需的。现代社会的其中一个特征是韦伯所述的理性化。理性化的一个最重要内容是科层制度,以满足大规模有效运转的现代社会。现代教育制度之所以产生,就是为这种理性化进程而服务。而现代教育制度的最大特征就是标准化考核。理性化,韦伯说,这是无法挣脱的铁笼。

技术改变世界。网络独立媒体颠覆了传统媒体。川普胜利了。左倾人文知识精英,遭遇了结结实实的重拳。知识精英都大跌眼镜,这些日子都在问一个问题:我们为何错得如此离谱?最可怜的是希拉里,在左派掌控的媒体一直信心满满的背书下,她的阵营对失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看到她和奥巴马相拥而哭,涕泗滂沱,嘴巴都哭歪了,不禁使人心生怜悯。有专家掉了下巴。有政治学教授没脸见人。甚至有左派文人之前放言,如果川普能当选愿意吃土,结果就真兑现诺言吃土了。有人要死要活,有人要去精神诊所,也有先锋人士剥光猪上街游行。这是奇妙有趣的年代。

这里要插一点,川普上台,对保守派而言是振奋人心的,而保守派中很大的力量是基督徒。很多基督徒,他们不仅兴奋,还把这和信仰牵扯一起,热衷谈论诸如牧师为川普按手祷告等。然而,这种对川普的兴奋恐怕有些过头。如前文所言,川普是保守派的声音。更准确一些,应该是保守派借助川普,发声抵抗政治正确。但川普本人不见得总要和保守派站一起,更不见得要和保守的教会站一起。和小布什不一样,川普并没有强烈的重生得救经历。小布什确实是带着基督徒的使命参与政治的。而川普不是小布什。川普要面对庞大的左翼群体,不仅要与民主党合作,还要安抚下层民众和多元文化。毕竟,他是世俗总统,不是摩西。

同情地看,人文知识人的真诚也许不容置疑。人类大同的美好梦想本身不该承受指责。但问题是,他们要把自己认为的天堂加给别人。保守人士则对人性有更深认识,知道人的罪性和人的差异,并由此注重群己权界。保守派不认为有理想国,更没有天堂,他们要的只是确保过自己日子的权利。

诺奇克以怨恨解读知识人左倾,知识人不会承认。德尔菲神庙的神谕,Gnothi Seauton,know thyself,认识你自己。洞穴中人,无法认识自己。人文知识人也是无法认识自己的了,他们无法走出自己构造的洞穴。正如韦伯所揭示的现代社会的理性铁笼,是无法挣脱的困局。也许,人类该倾听一下现代大师海德格尔如同先知神谕的秘传真理: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救渡我们。

有个说法,初恋是永恒的,一旦拥有,永志不忘。哲学王,就是人文知识人的初恋,永远放不下的初恋。当年柏拉图不仅写了《理想国》,还曾三次远渡重洋,到叙拉古,即今天的西西里岛,会晤一位哲学爱好者,僭主小迪奥尼索斯。柏拉图试图借助这位僭主建立理想国。他的失败是彻底的。叙拉古归来,成为一句谚语,意思就是哲学王梦想破碎。两千多年以后,海德格尔为元首效命,发表臭名昭著的大学校长就任演说。要留意,纳粹的意思,就是国家社会主义。后来海氏在这个社会主义政权中失势,在校园碰到一个同事,这位同事问了海氏一个著名问题:君自叙拉古归来乎?

世上总会有僭主。人文知识人也永远有货与帝王家的对象。今天的政客和人文知识人,重演当年僭主和柏拉图的故事。今时不同往日,只是失败后的叙拉古归来是一样的。韦伯所言的理性化现代社会,一直是左派掌控媒体话语权力。传统媒体,是左派知识人的单向说教。网络独立媒体终结了这种模式。因此,这次叙拉古归来的知识人,前景更不容乐观。也许,叙拉古归来的知识人,再也不应该重启航程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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