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朋友很多,我见过的也不少,大多数过后就忘了。有些虽说也算是名人,可除了姓名和面孔,记不下什么。与父亲秉性相投,观点一致,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好友李慎之叔叔我也是就见过那么几次,但是他留给我的记忆烙在心里了,永远忘不掉。

李慎之叔叔用父亲的话说是一个“有才气,傲得很的人”。那年回北京出差,赶上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原来的主任麦克法夸尔教授夫妇访华,在建国饭店请李叔叔和我父亲吃饭,让我坐陪。席间,能讲一口漂亮英语的李叔叔就是不说英语,只说中文。麦克法夸尔夫人抱怨说,“他就是要有意为难我们,就是要让我们多费些力气去听他的中文。”我领略了李叔叔傲骨之一斑。

1998年夏天我的女儿高中毕业,同时也拿到旧金山音乐学院预科部毕业文凭,回北京在北京音乐厅开个人音乐会,同中国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合作演出钢琴和大提琴协奏曲以及钢琴独奏曲。我给李慎之叔叔打电话,问他来不来听。我原以为他这个傲人会以为我女儿的音乐会太小儿科而推托,没想到他在话筒那头儿连连说:“当然要听,当然要听。”斩钉截铁地命令:“你送票来!”送父亲去游泳后,父亲的司机小赵带我去李叔叔家送票。幸亏是跟小赵一起去的,否则我根本找不到他的家门。他住在永安里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周围因为拆迁,道路烂糟的一塌糊涂,真不知道老人们每天怎样出入。进得他家门,房间里也是挤得一蹋糊涂。他的孙子正好也从美国回国探亲,就更显得拥挤。我说:“你们的住房条件实在糟糕。”李叔叔到十分不以为意,“还算可以。”我把票给了他,他说“不简单呀,女儿能开这么大的音乐会了!”我说,“谢谢您的夸奖了。”他立刻对老伴说:“你看,你看,她已经美国化了。不是说不行,不行,还差得远,而是谢谢我的夸奖。”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思维方式的改变,已经不会中国式的“谦虚”了。李叔叔说,“这样好,我喜欢美国式的天真和直率,不来虚的那一套。”我很佩服他对细节的敏感和对事物表象敏锐的分析,我对两种文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比对和感知呢?

开音乐会的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马路上积水成河,我以为因严重颈椎病行动不便的李叔叔不会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让女儿挽扶着“打的”来到音乐厅。正式节目演完后,他杵着手杖急急挤到我的座位前,紧紧拉着我的手表示祝贺:“好,好,好啊!成功啊!”他的女儿伊白说:“我们得走了,散场怕车不好打。”我说还有返场的大提琴协奏曲,你们不听了?李叔叔一听,马上说,“那要听,不能走。”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第二年的夏天,在美国家中,意外地接到李叔叔的电话,说他就住在离我很近的一个朋友家,想来看看我们。我真是大喜过望,连忙约定好时间。李叔叔进得门来就一路高谈阔论下去,吃饭时也不闭嘴,听得我十分过隐。他的议论中有两点给我印象极深。一是从他的儿子谈到我的工作,提到我父亲和他聊天时曾流露出对我所从事的机械工程师工作有些不大以为然,认为我没有太大的理想,没有太大的出息。他说他对我父亲说,他不同意他的看法。他说,孩子们在做着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按着自己的想法安心做事,做得很好这就非常好,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孩子。“什么叫有出息,我看你的女儿就很有出息。他们这些人到美国做好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对人类、对历史做贡献了。不要老觉得他们不写文章,不发表政论就是没有贡献。”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烘烘的。作为老一代的李叔叔能有这种认识真是不容易。他们这一代“老革命”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作为衡量儿女们是否有出息的尺度,能够认同儿女选择的小民百姓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即使象我父亲这样开明的人,也做不到。我的哥哥一直是个普通工人,父亲总是不满意他的不关心政事,不读书。我曾多次劝父亲,“你的儿子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他有多大本事就过多大的日子,他不靠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一样‘以身许国’”。他当时听进去了,过后又忘了,又要批评。李慎之叔叔对待儿女的平常心,对于平民百姓的父母可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放在他们那个层次人的身上,实在是了不起的思想,因为他超越了他那一类人的思维。

因为我女儿的在坐,我们又谈到了对他们这些少小来美国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他说他的孙子跟我女儿年龄相仿,过去他每次见到孙子都要要求他学中文,也要求自己的儿子一定要管教他的儿子不能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要学好中文。但是现在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孩子们已经到了美国,以后大概要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这种教育使得他们没有归属感,使得他们不自信,给他们性格上造成极大的缺陷。在父辈面前自己要做中国人的后代,不能忘本,在社会上又要做美国人,要以美国为自己的国家。他说他现在想通了,完全放弃了对孙子学中文的强求。他愿意学,多一门本事总是好事,他不愿意学,就不学。到了美国,就要让他放开了做美国人,要让他放开了成为美国人,这样他才能在这个社会中站住脚。既然把孩子带到了美国,就不要再用中国的教育方式捆住孩子的手脚。李叔叔的这一说法当时让我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受,没想到这么一个傲人,会在近八十岁时完成这样大的思维转变。他实在是一个不断观察、不断思索的人。他不墨守自己习惯的理念,不以为自己是永远的正确,因而他在不断地纠正着自己的思想,这又是他们这一代人中所极为难得的。李叔叔是一个傲人,但是他不是一个傲慢的人,他尊重年轻人,尊重他们的些许成绩,并且不断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年轻人的时代,他真是一个很了不得的思想者。

他竟然会永远地走了,像一片白云在蓝天中逝去。父亲失去了又一个心灵相通的知己,中国失去了一个敢思、敢言的知识份子英雄。也许他们这一代人是要过去了,但是李慎之叔叔留给我们的独立的思维、不断地求索、放言而无所忌的中国知识份子的真正本色,是中华民族永远可以骄傲的宝贵文化遗产。我做不到李叔叔那样的了不起,但是我会永远以他为我人生的榜样。

爱思想
2017-04-17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