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二辑:延安红史(8)

延安女干部王季愚

本人乃黑龙江大学1978级学子,在校期间并未与闻前党委书记王季愚女士(1964年离任)。2008年3月底,上海外国语学院(王最后任职单位)召开「纪念人民教育家王季愚同志诞辰100周年」活动,不少社会名流出席,包括座师周艾若先生。前去看望艾若师,随手翻阅纪念会册,得知王季愚乃1930年代左翼文学青年,1939年入党的「延安老干部」,多嘴一问:「延安下来?当年一定左得厉害吧?」不料,艾若师应答:「左还纪念她?就因为她不左,我才来的!」81周岁的艾若师乃周扬长子,也算京上文化界名宿,专程来沪,没有一点「内在动力」,怕是搬请不动他的。

「就因为她不左,我才来的!」使我对这位延安女干部产生兴趣,读了纪念会赠阅的《平凡人生——王季愚传略》,想为她写一点东西。

王季愚(1908~1981),四川安岳县黄林坳人,著名剧作家于伶前妻(大学同学,1932年冬结婚),1933年肄业国立北平大学法学院经济系,通俄文。1936年,依靠仅修学两年的俄语底子,耗时三年翻译高尔基《在人间》。1939年1月在上海加入中共;1940年8月,因于伶移情别恋,王季愚携一子一女辗转去延安,入鲁迅艺术文学院编译室;1945年秋赴东北,佳木斯东北大学文学系副主任;1949年后,黑龙江省委委员、哈尔滨外国语学院院长、党委书记。1958年,哈尔滨外国语学院「跃进」升格黑龙江大学,她任黑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1964年调上海外国语学院院长兼党委副书记。1981年5月6日病逝。

众多延安老干部中,王季愚只是一朵小浪花,官职不大,声名有限。本人近年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尤其关注延安一代,吸引我一下子走近王季愚的主要是两点:延安老干部、不左。凭常识,这相辅相反的两点必定裹含丰富历史内涵。读完《平凡人生——王季愚传略》,再听艾若师略略介绍,果然!

华劭,1957年哈尔滨外国语学院的青年教师,随口说了一句「不要对毛主席喊万岁」,有人扭送,要求「划右」,院长王季愚将他保护下来:「年青人愿讲话,并无它意。」

高静,哈外专青年俄语教员,业务拔尖,被人告发「严重政治问题」,哈尔滨市委要求公安局拘留审查,王季愚认为证据不足,不能作为立案依据。此后,市委开除高静党籍,王季愚仍将高静作为业务尖子使用,让他参加苏联专家亲授的副博士学位课程,并任班长。针对高静的「政治疑点」,王季愚说了一句那一代老干部不容易说的话:

事物都是复杂的,没有解决的疑问,并不等于本人真正有问题,责任在于我们提出了没有证据的疑问。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明白什么叫到处揪抓「疑似敌人」,王季愚这段话确实戳到要害。「提出了没有证据的疑问」,多少冤案就是这样铸成的。但又有多少人(尤其执行赤左政策的老干部),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反右中,她叮嘱相关干部:「要区分政治上的问题和思想认识上的问题。」

「大跃进」时期,王季愚又出言:

现在什么都有人抓,就是教学、上课没有人抓。

冲天干劲要与科学分析相结合

教师看书是为了教课,现在一个星期有五个晚上开会,看书的时间少了,长期下去,必然要影响教课质量。

1961年12月14日,她一份发言提纲中:

怕运动多,怕会议多;不同意大字报竞赛;对农村人民公社抱半信半疑,社会主义有优越性,为什么人民公社搞不好?对城市人民公社有抵触情绪,对反浮夸抱同情;全国性市场紧张来自中央、来自主席。

文革批斗大会上,面对数千高呼「打倒王季愚」的革命群众,王季愚凛然傲言:「今天你们斗臭我,要不了五年,我还会香起来。」当时,能有几位老干部有这份自信?中央项目组离开哈尔滨时,扔下一句话:

走了全国不少地方,像王季愚这样「顽固」的人,很少见。

但也正是这份「少见」,打动了后人,打动了我。

这位被青年呼为「松花江畔的妈妈」,文革期间每月仅30元生活费,扣除房租水电及订一份《文汇报》,只剩下20元,还要交党费、抽烟,精神分裂症的女儿需要自费入住精神病院,实在太紧巴太局促了。这一时期,王家门缝里经常有人塞进信封,内夹粮票、油票、烟票,也有一些现金。信封内外不着一字,至今也不知道都是些谁。大雾弥夜之时,有人主动伸援,其温其暖弥足珍贵。至少说明王季愚平日积德,是非在民心。作为一级领导,这也是检验政绩的最佳时刻。

就这样,1978年她仍嘱文革被诬特务的昔日学生阎明复(关押秦城七年):

这是一场民族灾难,一定要正确理解。但对她自己的遭遇,却只字未提。[1]

她的老搭档、黑大副书记赵洵女士(1917~1988):

新的时代会出现新的人物,但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再有了。因为生长和培育她的土壤、时代已经过去了。

王季愚之子王力平(前上海市委副书记、市政协主席),对母亲也有一段较深入的概述:

母亲作为那一代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她的理想、追求、成长、进步、挫折、失误、坎坷,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正是在那个时代中,客观境遇和她自身的努力画出了她的人生轨迹,这其中有闪光点,那是时代光辉沧海中之一粟;也有曲折、悲怆,那是他们那一代人为信念付出的代价。[2]

一代人物逐逝波,延安一代过去了,产生延安一代的时代已不可能重复。但出于左而相对不左,王季愚因此在辞世27年后仍会有人纪念,包括我这位不请自到的黑大「后学」。

今人纪念逝者,总是有选择的。而所依据的,必然是今天的价值标准。如果王季愚一生行迹左得厉害,完全有悖今天评价标尺,怕是无法感动后人了。至少,我这位与王季愚并不认识的「不相干者」,不会写这篇文章。

正如其子王力平所说,王季愚一生中的曲折悲怆,「是他们那一代人为信念付出的代价」。走至文革,绝对不是延安一代所希望的结果。今人能够看到红色革命的负面,当然是更全面认识了这场革命,也更理性更深刻地看待中共。得承认,我们脚下垫衬着王季愚延安一代的台阶。

王季愚在暴烈的左倾年代用自己的翅膀力所能及地庇护了一批人,泽被她所工作过的校园,正是这批人组成今天纪念她的队伍,并使我这样的「黑大后学」也认识了她。获得这样的纪念,溅起这样的「历史回响」,得以工作实绩为衬里,必须有点真正的历史贡献。

黑龙江大学拥有王季愚这样一位前院长,自是黑大的幸运,也是众多黑大学子的骄傲。现任黑大党委书记杨震引用臧克家纪念鲁迅的名句: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资料主要来源:赵劭坚等《平凡人生——王季愚传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

2008-4-1~3于沪

[1] 《阎明复回忆录》(一),人民出版社(北京)2015年,页103。

[2] 赵劭坚等:《平凡人生——王季愚传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页191、195。

原载:《黑龙江日报》2010年5月14日(删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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