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人人都有自己的母亲。很多人都写过母亲。我自然也想写一写。

可是,我该怎么写呢?我真能用一篇短文,写出自己的母亲吗?

显然不可能。我无此能力。我之所以想写母亲,只是因为我已无法--劝她,说她,安慰她,使她能够心平气和,从此活得安安乐乐。母亲实在不安不乐。

她为什么不安乐呢?要说,真还难以诉说,人也未必愿意听说。

毕竟只是私人小事,并非什么国家大事。即便就是国家大事,也非人人愿意听的。

何况每次说到最后,她必冲出两句话来,听者难免烦不胜烦。

那是两句什么话呢?说来倒是十分简单。

一是:“有理走遍天下!”一是:“我这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稳,我怕谁?”

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子。

接着,人却开始烦躁。随后,泪也流了出来。

于是,我就束手无策,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几次,说罢,还不罢休,竟然真的收拾行装,说是要上北京告状。左拦,右拦,拦她不住,只好随她到了车站。幸亏没有买到车票,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她——真——是——老——糊——涂——了!

她真的就以为她能够“有理走遍天下”?

她真的就以为她只要能够“行得正”,只要能够“坐得稳”,就真可以不怕谁了?

她也许真这样想?那她真是太傻了!

她未必真这样想,只要看看她流泪,就知道她未必了。

那她为何还这样?这样,自己折磨自己,让我为她心焦,着急!

难道她就要我着急?我着急了,她就好了,就能心平气和了?

若真这样,也就罢了。可惜,结果不是这样。几天过去,她又重来,又开始说那件事情,说到最后,那两句话又像炮弹冲了出来。于是,我又不知所措,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她在这个人世上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后只好又说她要去北京告状了!

她在这个人世上也只能够这样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就更为她难过了!

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这样呢?

跟她讲讲大道理吗?讲讲改革发展的道理?讲讲发展就要付出……这是公认的硬道理!

和她说说小道理吗?说说知足常乐的道理?说说那个塞翁失马……这能否算软道理?

道理,我都说尽了,她还是她那个样,还是那样不安不乐,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道理于她已经无用,无论我用什么道理,她只相信她那句话——就是——“有理走遍天下!”她只说她那一句话——“行得正,坐得稳,我怕谁?”

她真的就没听过:“我是流氓我怕谁”吗?

即使她真没听过,那些老话也还在呀——比如“公说公有理”还有“婆说婆有理”,比如“横竖都是理”,比如“强盗有强盗的道理”,比如“豺狼有豺狼的道理”,比如……比如……再比如……道理都是相对的,无论是大还是小,无论是硬还是软,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虚还是实,绝对的是没有的,她真是老糊涂了,我也被弄糊涂了,已在胡言乱语了!

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好好安慰她,才能使她心平气和,从此活得安安乐乐?

她已经有七十多了。七十几?说不清。我也从未问过她。如果她不对我说,我也永远不会问吧。

不管是问还是不问,我的心里都很明白,那个身穿裙子的母亲,那个身着旗袍的母亲,已经离我非常遥远,我真盼望她能转身,依旧那样对我一笑,那是多么清爽的笑呀,那是何等开朗的笑!

那真的是她在笑吗?

这样一问,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隐隐的痛,接着便是几点伤感,弥漫开去,成了辛酸。

父亲

当我“嘟”地打开电脑,敲出父亲这两个字,耳边也就随之响起那个盛气凌人的喊声:

“老周——过来——过来!过来!”

父亲连忙划动双臂,掀起脚板,奔了过去,丢下我和弟弟愣着,看着他的背影脸红。

那人指示,好不威风,肚皮滚圆,像是妊娠。

父亲点头,唯唯诺诺,神态好似在把米啄。

我直觉得屈辱如山,压得气都喘不过来,真恨不得也奔过去,朝那肚子就是一拳。

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准确地说,三十三年,那幅画面,犹在眼前。

弟弟也与我有同耻,提及这事,欲言又止,复述,依旧觉得羞耻。

这——就是我心里的父亲,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即使后来得到提升,还是这样如履薄冰: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

家里立即鸦雀无声。

父亲马上缩进晾台,蹲下,融入黑暗之中。

母亲踮脚移至门旁,轻轻询问来者何人。

原来是位处长大人,来看领导,表示感情。

千谢万谢,送走处长,以及他带来的礼品,父亲才从暗处显形,汗已湿透后背前胸。

这——就是我眼中的父亲,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很害怕,均极担心,惟恐做错什么事情。

一旦做错什么事情,必定永世不得翻身!

父亲工作的那个年代,全国上下,阶级斗争,人人都是“心怀鬼胎”,到处都有“凶恶敌人”……今天,你还是个人民,还是“特殊材料制成”,明天就有可能获罪,变成“蜕化变质分子”……父亲虽是国家干部,家庭却是地主出身,“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时刻悬在他的头顶……他长年都“蹲点”农村,为了“公社”栉雨沐风,你若只看他的模样,只会认为他是老农,很难想象这个老农曾经出自大学之门,本人成分,填的“学生”……家里原来有支紫箫,从未听他吹过一声……家里仅有一本小说,作者:保尔.柯察金……钢铁终于这样炼成,终于安全离休至今……

那个时代,天地之间,只能容得一个英雄!

其他人都只能平庸,不想平庸,也得平庸,平庸了还自称英雄,以为在推历史车轮。

相比那些英雄来说,父亲似又略显聪明。

在那充满英雄的年代,他倒只想做一个人,即使那人已不像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看着父亲,我很明白:他不甘心如此人生!

可是,他又能够怎样?他只能够如此一生!

如此一生,落叶纷纷,我又听到那个喊声:

“老周——过来——过来!过来!”

“笃笃——笃笃——”有人敲门!

敲得那样令人心惊,惊得那样落叶纷纷。

落叶纷纷,旋然而下,纷纷落到他的身上……他就披着一身落叶,默默坐在一棵树下……落叶依旧那么纷纷,一片,一片,黄昏,暮云……他仍那样默默坐着,一点,一点,一点,下沉,直至完全融入树根……树根,盘虬,裸在地上,犹如人的血脉青筋……

年轻时候,我的心里,常常生出许多幻象。这点,人都能理解的:年轻人嘛,都这样,不然,就不是年轻人了。可是,现在,我老了,幻象还是不见少,这就有点不正常了。我也觉得很不正常,竭力排斥这些幻象,但是总有那么几个老是浮现在我眼前:

第一是子弹,砰的一声响,一粒子弹凌空射出,高速旋转,穿破气流,轻盈钻进你的眉心。你的眼睛闭上了。你摊开双臂,你仰面倒下,再也看不到晴蓝的天空。无论阳光多么灿烂,都已射不进你的心灵。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或者漫长的一生中,你是否曾端详过一粒真正的子弹呢?一粒未射出的子弹。一粒已射出的子弹。砰的一声,一声枪响,一粒子弹飞射而出。你能听见那声枪响,却看不见那粒子弹。

第二是鲜血,不是大摊的,仅仅一小滴。那么小的一小滴,啪嗒落下去,再啪嗒溅起,形状就像一顶皇冠,一顶红得鲜亮的皇冠,然后,那顶皇冠碎了,变成血沫撒落下来,落到灰尘里,变成了污迹。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或者漫长的一生中,你能看见那滴鲜血,却看不见它的溅起。

第三是白鸽,在那操坪里,这边走一走,那里啄一啄。一只黑猫匍匐着,悄悄地,向前移。白鸽很警惕,振翅飞起来。天空虽然很广阔却也滚动着乌云。白鸽突然爆烈了,血与肉,横飞着,变成一黑鹰。黑鹰非常大,喙长翅更长,一个俯冲扑过来,然后一挺再上升,黑猫已在它爪中,变成一团血浆了。这时,黑鹰一转身,又变成了一战机。战机呼啸着,再度冲下来,下了一个蛋,地上顿时一片火光,惊起一阵鬼哭狼嚎。无数的人奔逃着,倒下了,待到再次站起来,个个都成了骷髅。骷髅整齐地成排向前走,一波一波地喊着一口号,最后终于停下了,凝固成墓碑。墓碑耸立着延伸至天边,开始是白色,接着变血红。红血流动着,一线线分开,就像树的根伸向下水道。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或者漫长的一生中,你虽看见白鸽惊飞,却看不见它的惊魂。

还有打电话,总是无人接……还有踏着冰,冰层在破裂……脚虽穿皮鞋却无立足地……手指着方向却不见方向……剃刀的刀锋割破了嘴唇……嘴唇颤动着又没有声音……还有一只眼,老是鼓出来,日夜都睁着,老是盯着你……

你会说我太敏感了,所以才有这些幻象。我也知道太敏感了,所以才有这些幻象。可是,为何会这样呢?为何就我太敏感呢?就有这些幻象呢?你是否就无幻象呢?我是否就真的应该找个医院看看呢?医生真能手到病除,排除这些幻象吗?

讲到医院,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这幅画面:

我蜷缩着,像条虫子,蹲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四壁一片惨白,没有一丝一毫饰物。一个孩子走了进来,蹑手蹑脚,走近了我。我将头从胳膊弯里,露出来,转向他。顿时,他也一脸惨白,哇地发出一声大叫,捂着脸,逃走了,门又砰地关上了。

这是我来看我。这是那个先前的我来看这个现在的我。我就像是那粒子弹再也无法回到枪膛。我就像是那滴鲜血再也无法流回肉体。我就像是那架战机再也无法变回黑鹰再也无法变回白鸽。我就像是那只虫子再也无法回到茧壳。最硬的子弹和最软的虫子原来如此相亲相近。

《随笔》总第197期 2011年第6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