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雕虫小技小自由

一日上午,监门的小窗门突然打开。露出半个警察的脸孔,问监里有谁能画画?坐在我对面的周声振老头即抢着回答:有!沈博爱这里画了一列火车。于是那列在草纸上飞驰的火车就从小窗口飞驰而出。那警察把火车带走了,啪啦关上了小窗门。

监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的说,可能是为了破案核对笔迹。有的说是看守所要找个画画搞宣传栏目的人。有的说,不会有麻烦,可能是件好事,不会是凶多吉少。

周声振说,你能在这样粗糙的手纸上,把我的像画得蛮像蛮真,可见你的画画本事蛮高。若是要你出监画画,就比坐在小监里要自由多了。不过,我们现在的屁股是坐在牢房里,牢房就时时袋在屁股上,就一定要千万小心!写字画画最容易惹祸的。划了右派的人,都是写写画画出了政治问题。还是要提高警惕。疮疤上的肉,不能再受伤了。黄友国最后说,不要过于敏感,也不要过于恐惧。可能明天会来找你的。

我的思绪也在波动,只能静静回忆我画的那列火车。火车从左侧绕着曲线,向正前方飞奔,产生一种即将逼近的感觉。火车头上吐出的青烟向左上角飘去,显然我选择了从右向左的风向,表示了强大的东风在压倒西风。这一点我是可放心的。火车头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也应是符合政治标志的。

只是一点,用钢笔作画,只能一色青,不能体现“闪闪红星放光芒”的热色政治效应。如果找麻烦,只怕问题就出在这里。另外,在这种纸上画钢笔画,还是第一次,不能拖笔画出线条,更不能急速快衬,只能点画成线,又一次重温了点的轨迹。大家的议论使我增添了一些阴影。不管预兆着什么,反正今晚是做画火车的梦,是梦见因画火车而惹出了麻烦!

第二天上午监门打开了,警察叫我出监。口气不凶,凭感觉不会是惹出祸来。又是来到那个亭子里,一个叫什么某班长的,把桌上的一张大纸摊开后对我说:现在要画一个评比竞赛栏。左边竖格写评比项目,上边横隔画进度图样,进度特快的是画上火箭,最快的是飞机,快的是火车,较快的是汽车,慢的是马车,最慢的是板车,极慢的是乌龟。中间的空格是个人和小组插红旗的地方。

我很快理解了他的指示,脑子里也立即呈现了一个红旗飘飘的评比栏。对于这种表格式的栏目我是很熟悉制作的,但那些表示进度快慢的图像,从超音速的火箭到半寸爬行的乌龟,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时,我并不知道伟大的祖国正以超凡的大跃进速度,通过人民公社这座桥梁,通向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天堂。真是“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我要求的6B和BH铅笔、毛笔、墨汁和水彩、直尺等工具都很快送来。上午制作好了表格和写好项目文字。栏头“评比竞赛栏”几个大字是做了黑体字,特别显目。我的中餐也在亭子里吃的,由生活组送来的饭菜很温热,数量也比监里多。这是几个月第一次吃上这样饱的饭菜。

饭后,送碗筷时,打上大碗开水。又能自由上厕所,这是几个月来获得的小自由,精神上有点温热的感觉。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岗楼的眼皮下。我的小自由,都要预先喊声报告,说明做什么,得到“去吧!”的允许后才能得到这何等珍贵的小自由。

剩下的几幅彩色图像是下午画的额定工夫。抓紧时间可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但我舍不得这小自由很快结束,只想拖到开晚餐时完成任务。这种比比划划的工夫,是没规矩定额的。到这几幅图全部画好时,即评比栏全面做好了。开我出来的某班长也来验收了,表示很满意,还要我剪些小三角红旗,留作评比时写上姓名贴上去。我如数剪了小红旗之后,他叫生活组的邱亮成送来了晚餐。我吃了一顿饱夜饭之后,他才把我送回了一号监房。

我没有坐定下来,大家就问是否为了画火车的事写反省了。我说火车运来了两餐温热的饱饭菜,运来一些小自由。于是我把白天的事情详细向他们叙述了,连喊报告上厕所的事都讲了。

是夜,仍梆声寂戾,但我比往夜睡得好。

过了不久,一个姓钟的指导员(犯人把带领劳动的干警称指导员,把平时的警察称班长),把我带到法院。来到一个小厅里,光线很明亮,摆着很多方桌椅子。有好几个人围在一张大桌上作画。我发现他们的眼神异样。可能他们已经知道一个犯人来这里画画。所以他们边画边谈笑着,有时也轻声议论着什么似乎这个陌生人不存在一样。我就选择远离他们远而靠近窗户的桌子前面坐下,只等钟指导员的发落。

不久,一个干部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写满文字的材料本对我说:这里面写了很多反应阶级斗争的现实情况,现在要办个展览会,你根据这些材料把它画出来。他们是从一中,浏师和剧院调来画展览图片的,你可向他们参考学习。

这个干部走后,我即去观看他们的几张图片。从仅有的几张图片看来,画幅大小不一,画法多样,有水彩画,有水粉画,也有国画。他们当然不会理睬我。我也不敢开言说什么!就回到桌子开始筛选内容,写出几十条图片提纲,每个提纲即是我作画要表现的内容。上午就写完了提纲,等待干部来审查批示。

中午时分,那个钟指导员来了,特地为我做中餐而来的。炒了两个菜,一大碗米饭上放两个蒸熟的红薯。这顿饭吃得很饱很可口。与画评比栏时吃的囚饭不大一样,感到一种家常饭特有的温馨。因为这是在法院食堂里做的饭菜,调料的香醇是看守所所没有的。

下午,调来的人员继续作画。我要来了铅笔水彩直尺之后,也就按提纲顺序开始画起来。我采用黑白对比鲜明,近似素描的方法,表现出每个提纲的突出情景。然后用极淡的水彩着色,产生一种明快的效果。并且尽量用环境衬托人物,达到突出显眼的目的。

当天下午我就画出几张,画幅纸幅都做了统一的规划,下面的文字也很简要确切。收场时,我出了四张成品。有个调来作画的人员过来一看,很吃惊,认为我画的又快又好。不是他们五颜六色的画法。其余几个也过来看了,表示默认。我在这里吃了晚饭,钟指导员才把我送回看守所。

第二天来到这个地方,就剩我一个人作画了。以前调来的几个人都已辞退。就这样,我在这里画了一段时期,虽早出晚归,生活上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并且,这里的干部都认识了我,对我产生了一些好感。

在这里结束展览图片的绘画以后,公检法的有关布置场面都要我去做事。很长时间里,我常往来于看守所与公安局之间。当时的公安局长万晓阳、法院院长杜克强和检察长孙涌泉都认识我。有时也来看我做事,有时叫我一个人去他房里拿这拿那,似乎很不介意。但我非常谨慎。我想到这是考验我的,不能乱动东西,更不能偷看公文。要一针对着一线地行动。

有一次,杜院长对我说:你的案情我们正在研究审定,你安心等待吧!我听了心里虽然很明白杜院长的意思。但我更明白在这个极左路线几乎处于绝对神经过敏的时候,政治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现在把我提监出来搞些文字绘画劳动,其性质是劳动犯人做事,对我的真正意义,是得到短暂的小自由,是生活上得到善待。我不怀着任何侥幸的希望。每天早去晚归,还是伴着梆声度过漫漫长夜。

忽一日,检察院的周检察长提监,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首先问了一些认罪伏法和劳动改造的情况,我很担心又出了什么问题,暗地反省着以前在公安局那边的整个写画经过。很难猜测他葫芦里倒出什么药来。

他突然话锋一转说: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任务,看你能不能完成?就是,因为浏阳的政法工作评了全国的先进单位,要到北京去参加全国政法工作先进工作单位表彰大会。你要根据我们提供的材料画出来,而且要画得逼真美观,这是一件细致认真的工作。画好后还要用照相机拍下来,带到北京去的画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还有,第一幅不用纸画,要画在丝绸上。画的内容是一个政法干警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手举飘扬的红旗,紧勒缰绳,骏马要向前奔腾飞跃……我们给你充分的时间、最好的颜料纸张和作画工具。看你能否完成这个任务,这也是积极改造的表现。我说发挥自己的绘画水平,尽我的最大努力,争取做好这件事。

他说,明天再来找我,暂写个购物清单交他。其实,我接受这个任务,并无争取减刑宽大的幻想,我只打着我的小算盘。一是获些小自由,二是吃饱肚子,保住这条命回家去孝顺孤苦伶仃的祖母,三是莫生疏了手艺,或许将来有点用处。俗话说,艺多不压身,我说有艺可养身,甚至在危难之时,有着救命生存的作用。

近年读了美学家高尔泰写的《寻找家园》。他是因划了右派,被充军到玉门关外的夹边沟劳动教养。在那风沙弥漫,寒气逼人的戈壁滩挖沥水深沟,盐碱水把脚板都浸开了拆。那年他才二十一岁。(P95)有这样一段文字:“那时我正在戈壁滩上夹边沟农场劳动改造,因为疲劳饥饿,周围的人都在纷纷死去。我也极度衰弱,到了临界线上。突然被两个警察带到了兰州画画,得以死里逃生。”

这时我也是二十一岁,是最认真的一次作画。

我安排在王家祠堂进门的一个房子里。这里是我的一个窄狭的小天地,也是获得小自由的空间。一日三餐饭由生活组安排。喝茶用水上厕所也方便自由,只是晚上回到监里睡觉。这次画图,我不是拖时间,而是要认真细致,色彩线条都要规范,特别要慎重处理那些敏感的细节。大约花了二十多天就完成任务。他们展览了这些图片,并拍照带进了京城。

我不图有功,只怕加罪。这次画画,总算是“清吉平安”,监里人说:笔杆子既惹祸,有时也救命。我说:如水之覆舟载舟也!

105、姚麻子

姚麻子实名姚永福,一个结实的中年汉子。因为满脸苦瓜皮,背地都称之姚麻子。常年短发恰似一个板栗球,近似圆形的脸块,常带着笑容,但他发了气就把把颜面肌横向绷得很紧,咬着牙恶狠狠地骂你几句。但他只是心直口快,做事要求严格。批评几句大家都不记仇,只是畏而敬之,很听他的指挥。

他可能是临干,穿装是件深色中山装,虽然常年在看守所任职,却未见他穿过警服,然而腰间是要斜插着一只“短火”的。我们在他的领押下,常去进行劳动改造。我们犯人都称他姚指导员,其实应是姚监管员。他所带押的犯人是种菜兼包些肩挑功夫。一方面解决看守所的菜食问题,二方面也为所里搞些劳务收入。

(一)种菜组

我的案子已判决了,只等待调往劳改单位了。一批又一批的犯人押到洞庭湖周围的农场去劳改,也有去石灰厂和制砖厂的,也有去磁场和煤矿的。一般情况,女犯是到伞厂。

最远的是充军到新疆戈壁滩。有些“二进宫”“三进宫”的犯人是从新疆逃生回来的。听他们说起到新疆劳改的事,就有“谈虎色变”的恐惧。我考虑到自己的命运就蒙在何去何存这个谜团里。以前凭着一点雕虫小技得到一点短暂的小自由,只是打“临时工”。

正在彷徨之际,忽一日把我调到种菜组,成为姚麻子的部下——总算还给了我一个“园丁”的称号。想起我以前对生物的爱好,分派这个工作也算是对口专业。

种菜组只有十几人左右,人员常有增减变动。大部分都是地道的农民,很富有耕作经验,调打清楚。组长黄厚存是西乡镇人,老农邹世义是青草人,入监前都是生产队长。这种农村老把式罪行不大,只判一年到两年徒刑。这两人是种菜组的中坚力量,我在姚麻子的监督下必须听从他们的业务技术指导。

把我从彼一时的园搞来当此一时的园丁,是要从头做起的。从掌握五寸长笔杆子到掌握五尺长的锄头把,是要经受一场血汗和皮肉的革命的。三皮(指头板皮、肩膀皮和脚板皮)要通过红肿、蜕皮、起泡和硬化的生态变化才能那个退“蛹”而出,适应各种劳动。达到皮厚起茧才算修炼坐化成功,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体力劳动者。

我自己拥有一担尿桶,一把锄头,一顶斗笠和一个草帽,另有一担撮箕和竹夹子是用来担土和红砖用的,只在临时才用上它。种菜的场地是固定的。最近的在监牢后门的山坡上,被围墙围着,外人也无法偷盗。与浏阳一中只有一墙之隔,我能清楚看到操场烧红砖和炼钢铁的土高炉,我更怀念这曾经读过书的校园。

种在今烈士公园山顶的是大面积的芹菜和空心菜。挑水运肥不到两华里。最远的菜地是集里桥神仙坳,约有六七华里路程,从看守所挑着人屎粪送到那里,中途要歇两次气。那里种的是红薯和藠头,顺手牵羊的人是难偷的。

每次中餐和下午收工时,每人要挑一担菜蔬和饲料送到黄家祠堂的老犯人那里,让他去洗蔬菜和铡切猪菜。这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劳动,虽很单调,但也学会了不少种菜的技术,如种卷心菜黄牙白和包菜等。也还算自由,伙食标准也比监内犯好得多。

劳动时,姚麻子有时坐在旁边指挥。因为他是菜农出身很有经验。有时他也开小差,他相信我们不会逃跑。种菜的犯人都是经过挑选决定的。如果发生意外,他腰间的“短火”也是不容情的。

(二)拆窑和担砖

姚麻子在种菜的间歇里,为了挣些收入,承包一些拆窑担砖的劳务。这种苦功夫很少有人承包,因为当时没有机械制砖,都是人工手模砖。为了防止粘性泥土结模和砖块相互粘结,就把砂子撒在砖胚外面,通过高温煅烧之后,砂子都牢固地结在红砖表面。拆窑和装卸红砖时,砂子很是伤手。首先是红肿,很快就磨掉指纹,不久就显露血斑。直到鲜血淋漓,疼痛难忍。第二天又把晚上结的血疤磨掉。

我们犯人没有手套,只好忍受着这种痛苦。只有黄厚存和邹世义这两个老农出身的犯人才能受得住。我的手皮最薄最嫩,受不住时就扯些杂草垫住,但手脚就慢些,别人装担起不了,我才装完起肩。为了不掉队,我只好加快步子赶上。运送到终点一般只有几华里,中途也稍微休息片刻。因为我最年轻,肩挑能力越挑越强,短距离能挑两百斤。那些老把式说:挑担子要耐力,陡力送不得老,担米不压人,斗米压人。能挑一百斤,就只挑八十斤。这样留点余地就天天能挑。

姚麻子也不霸蛮,硬性规定每人挑一样重。他看在眼里,如太挑少了,他就吼你几句。更重要的是要路上往返要基本不稀稀拉拉,要首尾连成一线。如果硬跟不上的,就让你下运少挑几块,必须紧跟队伍。这是为了监管,防止故意掉队,趁机逃跑!

这种功夫并不连续干。每拆完运走一次红砖之后,又去种菜。因为种菜组的主要任务是保障生活组蔬菜供应。如果遇上播种季节或抗旱浇水,就不去接承这种劳务。

(三)信牛皮与锡牛皮

信牛皮与锡牛皮是兄弟。信牛皮实名沈信昌,是为弟,解放前当过国民政府绥和乡的乡长,南普寺高小的校长,也是沈氏的族台人物。个性耿直,爱打抱不平,不免要得罪人。土改时就逃亡了,在湘阴、汨罗等山区贩卖木桶求生。在大跃进时被清查出来关在看守所里。他的逃亡避开了土改整风这个浪尖,保下了一条性命。由于民愤不大,只判了几年徒刑,这次也来了种菜组。他的老脾气尚未泯灭,说话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有一次触发姚麻子的火神,挨了一顿训斥。后来我对他说:你是老长辈,是我们的族台先生。到了火官庙,就要识火性。这个姚指导员是个有火性的人,心肠不坏。只要老实认真做事,你留在种菜组比到农场矿山要安全平定得多。后来我调走了,不知他的下落。据说释放回家后,活到了八十多岁。

锡牛皮实名沈锡昌,是其兄。其弟信牛皮逃亡时,曾潜到长沙市韭菜园他家落脚,往返于长沙与湘阴之间。被居委会发觉检举清查出来后,以包庇犯被捕入狱,也关在火官庙。因为锡牛皮年老体弱,就安排在王家祠堂洗菜铡菜。

据说信牛皮刑满释放回家时,锡牛皮早已命归黄泉。如此,他们兄弟的诀别应该是火官庙。

(四)如雷轰顶的噩运

我们到集里种菜,北门口是歇气的老地方。姚麻子准许我们去买点发饼之类的食品。我们身上只有监内流通券,都是趁此机会把流通券向指导员换成人民币现金。犯人不准有现金,也是防止逃跑的一种措施,叫“手里无钱,寸步难移”。

有一天,在北门口碰上老家的陈腾飞,他是浏阳一中的学生。我请示批准后,与陈打了交道,了解家里的情况。

我说家里很久没有来人来信,不知道祖父母的身体情况如何?请转告,我在这里很好,要他们慢慢熬过难关,等我回家孝顺他们。可他毫不保留地说:你阿公(祖父)去年五月去世了。你阿婆只能瞒着你。怕你在牢房里着急!

这个突然听到的噩耗如雷轰顶,周围的物体顿时在旋转,我差点儿晕倒下去。姚麻子叫声走吧!就只好挑着尿桶往集里桥移动。这时我的双腿实在酥软无力了。脑壳里在轰轰作响。一个挥之不去的衰老形象,一个悲哀无力的形象,使我无法静下来。为了不使姚麻子对我的一场低落情绪产生疑点而遭斥责,我把刚才听到的悲痛消息告诉了他。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只有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回家孝顺阿婆,才能补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刻缅怀着祖父的恩德,回忆起从送我在灵官嘴启蒙拜孔夫子像那天起,从宝乔祠到南普寺,到永兴寺,从浏阳到湘潭读书,最后从社港到花桥教书。整整十几年间,都是他为我挑着龟纹篾箱簧和被日军戮伤的木皮箱,不知走了多少路!不知流了多少汗!都是为“望子成龙”而不辞劳苦地奔波。

而今,他所希望的“龙”在瞬间打成反革命分子,并且关进了牢房,竟在那次“最后的早餐”之后,顿成永诀。他怎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呢?他只能在忧病交加的窘境下睁着眼睛离去——不能看到你回来了。当时我无法知道祖父去世时的悲惨情景,直到后来从祖母的诉说中才知道那悲惨的一幕。我只能忍受着悲哀,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日复一日地去种菜。

隔着一段时期以后,我们同挑着尿水向集里桥走去,同样在北门口的树荫下歇气,又同样偶然地碰上了在一中读书的陈腾飞。我又迫不及待向姚麻子请示批准向他问问家里的情况。我首问了祖母,拜托他做些安慰工作。接着我问及那个未曾见过的女儿的生长情况。

他还是不保留地说,你的女孩是在你出事之后生下的,幸好你阿父后死,也看到了一个曾孙女。只是你没看见过。咳!可是待到年底十二月冒要得了。你阿婆哭得死去活来,你婆娘也就走了。只剩下你阿婆一个人在家,守住那几间房子,真是太不幸了!这是命运。你也不要急了。急死也是无用的……

姚麻子大叫一声算了吧!不要讲了,走吧!我又只好忍住内心的悲痛,挑着尿桶有气无力地随尾而行。这种失去亲骨肉的悲痛,使我泣不成声,回肠欲断。姚麻子后来也知道我遭到连续的不幸打击。我带着这种低沉的情绪,依旧在这个老地方劳动着,一直干到1959年国庆节之后。

(五)南市街

浏阳城关镇的南面叫南市街,与市中心隔河相对。浏阳河水从街墙底下汩汩流过,连接两岸的公路桥是唯一的通路,并且在日寇几犯浏城时屡遭破坏。在靠栏杆的狭窄的行人道上走过时,有一种与车辆擦肩而过的紧张感。当我们挑着东西从桥上走过时,非要特别小心不可!因为我们棉衣后面印有“劳改”二字,很引起行人关注,绝不能碰撞行人。况且姚麻子提着手枪押在后面,时而吆喝着“注意”!

到南市街那边劳动的时日不多,但每次都要到他家里去休息一下。有时也帮他做点零星事,喝茶饮水是尽量的。我们也趁此机会向他换几块钱现金,买些副食品当场了销。

二十几年后,我偶然在公路桥上碰上了他。我还是照旧称他姚指导员。他询问了我的情况,表示高兴。他说他没有到火官庙供职了。他的苦瓜脸上增加很多老年斑,还是一幅严肃正经的样子,还是穿着中山装。我对他的印象,这是一个地道的菜农,有着善良的心地。

106、孔明车

1958年7月9日,即是接到判决书后的第三十五天。正值骄阳似火,犯人集中在那个亭子右侧的地坪里。我手里提着行李袋,袋里装着仅有的几件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背上背着一床棉被,被单是祖母纺织的菜篮格子布做的,很显眼。一眼望去,尽是光皮脑壳,清一色的男犯人。这场景如果在街头巷尾,或荒村路途,很像逃亡的难民。大家心里装上的定心丸是去接受别无选择的劳动改造,究竟是去向何方,只等待宣布出发了。

记得是杨坚所长宣布:这次调往南乡科源煤矿劳动。去了那里要服从管教,要遵守安全制度。因为路程不远,就步行好了。路上要严守纪律,绝对服从,如有私心杂念,企图逃跑者,子弹是不容情的!要记住!要认罪伏法,老实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接着是民警荷枪实弹押着走出火官庙。跨过浏阳河上的公路桥,过了南市街就是南乡境界。到大瑶镇只有四十华里旱路。科源煤矿距大瑶只有三华里,靠镇东北角,离东风界很近。东风界是浏阳与江西省的交界处。

这个小型煤矿只能说是土煤窑,说有动力开发,没有通风排水设备,一切都靠人力。这里生产的煤是无烟煤,只能用做生活用煤和烧制红砖,不能炼焦。煤矿附近有个水泥厂,煅炼碳酸钙岩石的用煤也取于这里,用餐就在监房对面的食堂里。第一天没有下井,下午只听个安全报告,就去安顿自己的床位。

次日上工是井下车水。把汇集在井下最低处的水一站接一站递次车出井口。从井底到井口依次排列着车水的水车,一人一车,每小时轮换一次。人和车排成一条龙,第一一次体会到真正的“车水马龙”这个成语的特殊景象。

第一站叫发水,中途漏掉不少水,越车越轻,到井口出水一站就水量不大了。劳动量的大小就不一定决定出水量的多少。因为第一站发水可快可慢,又因为各站水车的口径并不一样大小。三是各段坡度不一样,所以车了一段时间就能领悟到不少诀窍。

为了平衡,就依次变换站位。即每天不是在同一占位上车水。管理车水的工人,犯人称之某班长,班上负责修理车水。某站水车出了问题,则一马不行百马忧,各站水氹里的积水就哗哗地流回第一站的水池里,等于做了一阵无用功。

班长叫这种水车为“竹”,修水车就叫“修竹”。因为这种水车全是用南竹做的。这种圆形的竹制水车就俗称为孔明车。它的优点是简易轻便,适宜坡度较陡的地方使用,但水量不大。而木制的龙骨车,制作复杂麻烦,在坡度过陡时使用,水槽里的水就回倒出来,只是出水量较孔明车大一些。

回忆祖父在三联坝用龙骨车车水时,我去拨车叶子,也能帮他省一点力,所以我只熟悉龙骨车。对于这种孔明车,我第一次使用,感到很新鲜。以前只听大人说过周洛人在梯田上用孔明车车水的事。因此,我非常认真地使用他,特别认真观察班长修车的全过程。

我发现这是利用大气压力的原理制作的。在一根七市尺的笔直竹筒(去节)内的底下安装一个进水阀门。阀门用松木制成,周围有三条进水凹槽,内侧钉上橡皮,水被大气压进水流,却被橡皮挡住不能倒流出来。

另作一根套着活塞的拉杆,拉杆也是竹片条做的,套上横木条拉手。活塞的构造和进水阀头一样,推着活塞向下时,水从凹槽里进来,拉着活塞向上时,橡皮被水压紧关闭,水就推出竹筒。同时活塞下面形成真空,水流被大气从进水阀门进入竹筒。

这样一上一下推拉竹竿就是孔明车车水的进水提水过程。主要诀窍是竹筒内壁的光滑圆直程度和阀门的密封程度。我天真地在想,将来回到家里,一定做个孔明车去车水捉鱼。

管教干部有时叫我去大瑶镇拖水泥,有时叫我去写黑板报。我在这里只干了十九天,到七月二十八日,看守所来人把我押回火官庙。回到看守所的第二天,才知道是要回所搞一些写写画画的事。这样就留所没有外调了,不久进入生活组当组长。

回所才知道家里请人送来一身棉衣裤。1962年回家后,祖母才告诉我,送棉衣的是远房亲戚寻全九。这是她哀求他帮忙的。她说,他首先送到看守所,听说我去了大瑶,又赶到料源煤矿,听说我回了看守所,又折回看守所才送上了。

这个寻全九即是前文提到的,因参加芦仙寺关老爷行香出体而被捕的黄如正的姐夫,因寻曾为黄送东西到过看守所,所以祖母才请他帮忙。我平反复职后去看过他几次,以表示对他的感激之情。

在料源煤矿又认识一个同乡唐玉昆,他因在科源煤矿当干部犯了经济问题被判刑劳教。他在本单位劳教,感到极失面子。但他还只能面对现实,无奈在他原来的下属监督下劳改,每天在与孔明车作伴。在任何特殊情况下,只有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道。

后来,这里的劳改犯人,告别了孔明车,转到浏阳三口煤矿去了。到1959年五月,这些犯人再调其他场所劳改。我的两个同案犯沈皆遂和焦七海调到醴陵新生瓷厂劳改。皆遂在那年特赦释放,七海到1961年刑满释放。

107、凌晨的枪声

自从参加种菜组到城外劳动,每次都到北门歇气时,看到同犯们都用流通券换现金购物,而我手中却没有多少流通券了。由此想起进监搜身时,身上的现金和粮票已被警察搜去了,没有收条,又没换成流通券给我。我趁此外出劳动的机会也想买点食物,不能老是白吃别人的。何况别人分一点给我,也是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欠了一些人情。

所以,我麻起胆子向姚指导员提出把搜去的现金换成流通券发给我的要求。他答应向所里反映这一情况。可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答复。这时我的祖父实际已经去世,大跃进已经搞得热火朝天。祖母在大食堂里吃点低定量的饭,还必须代管三个小孩,根本不可能有钱送来,并且连音信都已断绝。我身上早已没有分文了。一条毛巾洗脸洗澡公用,已是百孔千疮,剩下几根筋了。没有牙膏还可免掉,但牙刷磨成接近平板,至于衣服是无法考虑的。我只好再次要求发给搜去的现金,这样才引起了所里的重视。

首先是杨坚所长提讯,要我详细说出当时的情况,我说当时押进火官庙,是在亭子里搜身的,只有一个警察,没有行李,身上只有一个笔记本一支水笔一个印章,现金和粮票的数字是说不清楚的。他说你能说出搜身警察的样子吗?我说当时吓得要死,只低着头,不敢去看警察。没有给收据,就没有具体数目。杨所长最后答应再调查。

又过了几天,民警队的两个首长,讲北方话,又提讯我,了解搜身以及拿现金的事。他们的态度很坚决,说要把民警集合起来,叫我一个个去辨认。我看到首长这样重视警纪警规,好像要决定查出这个警察不可。我就害怕起来,不敢去辨认指出某个警察是搜我身的人。我说当时吓得颤惊可怕,不可能仔细认清搜身的警察,我不能随便确认某人。他们最后还是要我认真回忆清楚,想出来了要立即报告,隐瞒不报告实情也是不老实改造的表现。第三次提讯仍无结果,这桩事情就无人过问了。

其实那日是谁对我检查搜身,应该是有记录的,站在亭子前面的岗哨的民警都应有记录,也应该看得清楚。所以,民警队的干部心里还是有个谱的,只是要我确认作证而已。我心里也有个印象,只是不能去辨认作证。知道自己是犯人,不要惹出麻烦。既已搜去,不能发还是无可奈何的。我也就把这事抛之云外,渐渐淡忘了。

一日的早晨,我在地坪里准备种菜的工具,忽听到岗楼右侧的营房里发出一梭子弹的枪声。顿时营房里传出慌乱的脚步声,也听到断续的说话声。很快就是一片宁静,好像没发生什么一样的平静。早餐后,我们照常整队走出岗楼下的小门,去那几个老地方劳动。

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次劳动休息时,我问姚指导员,那个向班长(民警)好久没见了,怕是调走了吧?他说:还有什么向班长?肉都烂了好久了!他犯了错误自杀了!我说是不是那天早晨枪声时自杀的?他说是的,是他自己用脚踩着步枪的扳机自杀的!

我默然,心里有了一个明白的答案。那个不很清晰的形象,很可能是他吧。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