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中医胡石冰

胡石冰是个中医囊君(郎君),比我要大二十来岁。常穿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头戴一顶带舌单布帽,高瘦个子,脸部更是清瘦,说话也是轻声文雅,这种斯文的举止,看去有些文化素养。古代行医的人都背着一个青色布袋,里面的小格袋里分别装着中草药和丸散膏丹等。故有青囊呈匮之说,称这种行医济世的医生叫囊君。明朝沈绎有“白发至亲为叔婶,青囊传世有儿孙”的诗句。故青囊借指中医师。胡石冰不但从事中医有术,且很懂诗文书法,应是属于儒医。

我因长期患胃病,并且食欲日益低下,就常到他那儿求医觅药。他很器重我这个稍有一点墨水的青年,于是就成了忘年之交。我不但胃病在他的关心下有所好转,而且在古文和书法方面也获益匪浅。我问文盲能否学中医。

他说学中医要读四性,要读难经,不背熟伤寒论和金匮汤头,是不能行医的。要学出一个中医囊君,就要至心归命理,苦坐几年长板凳,好像十年寒窗考举一样。读熟脉诀,也要跟着师傅不断实践验证。没有文化就看不懂书,没有掌握理论,就不能知道实践。但是也有文盲可以做草药囊中,例如治疮毒、治蛇毒的等,这不是正古八经的囊君。现在也要学点西医,中西结合能取得更好的疗效。我不懂A、B、C,VA、VB……但也在学一些。这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形势逼人……

我在他那间小房子里呆的时间很多。写字台是张旧式书桌。虽是简陋的医务室,但文房四宝一件不缺。因为“往来无白丁”也就像一个书斋。要比刘孟德的陋室陋得多,陋得只有一桌一椅,空徒四壁。犯人能有这个舞文弄墨的地方,也觉得很有雅韵和乐趣。

我看到他用钢笔写的中药处方很具毛笔字的风调,很是佩服。就向他请教学习写好毛笔字的方法。他很不保守地说,练毛笔字不是一日之功,国人应懂国书。何况字是门楼书(指书本知识)是屋。别人看不到藏在肚子里的知识,首先看到的是门面功夫,就是一手字。所以写好字很重要。再有写字时神要定,身要正,指力腕力肘力要统一用功。他在纸上写下“云游天下老神仙”七个字做了示范动作。

有一次,他对运笔做了示范说教。他说运动毛笔应包括执笔和用笔两个方面。虽执笔如捉贼,用力执住,但在改变运笔方向时要用大拇指挪动,使其圆转,颜真卿就说过,“妙在执笔得圆转”。我们湖南道州有个何绍基,是清代道光年间进士,他用中锋写的楷书就苍劲刚烈,很有力。不信你去岳阳楼中看他写的长联,字字沉雄奇伟,整体如九天桂花。中锋和逆锋也结合用。从何绍基的中锋运笔可看到他的骨气。

可是赵梦頫那家伙,本是赵宋王朝的宗室,是赵癞子的后裔。当大宋王朝被蒙古人灭掉时,他就投降元朝,同样做了官。这种没骨气的人也从他写的《寿春堂记》中看出来,这是用偏锋写的,所以我叫他赵姑娘。扭得那样温柔圆润,一点骨头都没有。他硬要背叛他的祖宗,硬要背叛祖宗创立的大宋国家。伯夷叔齐就能“誓不食周粟,宁愿饥死在首阳山”。

我说他是个儒医,果真不假。从写毛笔字讲到何绍基,特别讲到赵孟頫时,大发议论。我在他面前,不敢辩驳。

胡石冰写给我一副对联,只记得联中有“日轮过”三个字。他特别指出“过”在这里是阴平声,诗韵里属“五歌”韵部,如夕阳过,岁月过等的过,是发阴平声。如经过、通过、度过、罪过、路过是发去声,属仄声。要记住。我在后来写旧体诗词时,就常想起他的指点。他的题签是“石子胡敏谦”落的款。胡石冰是常用姓名。我想,他的含义应是,如石之坚强,如冰之洁白,其性聪敏恭谦也。这副对联在文革前就自毁了。

我说他是儒医,说他是个读了不少书的医生。当然包括医书。可是在接触中,他从不讲难经,讲伤寒论,只讲古文诗联书法之类。按偏正关系应称医儒为妥。就是掌握了一点医术的文人。可互为偏正,互补才是全才。

这个儒医或者医儒并没有把我的胃病治好,我真正见识他的医术,是他的针灸特长。一天,我正在他那里读论书法诗文的时候,工区安全科长捂着眼睛急匆匆地跑来,说他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要胡石冰设法治疗。胡撑开他眼皮一看说:“影翳翳以(本而字)遮(本将)入”(这是引用了“归去来兮”文中的一句),珠子被翳子(内瘴)遮住,时间一长就会完全失明的。“

当这个科长吓得惊恐不安之际,他说不要紧,我立即把翳子赶走,你就恢复光明了吧!于是右手执银针,左手撑眼皮,并要我看翳子慢慢退出的情景。当银针刺于眼眶的某个穴位后,只有几十秒的功夫,瘴云就真的完全退出(或者消散)眼珠。科长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他说这是他的秘术。纵然把穴位告诉别人,也不能达到立竿见影的特效。我说,你既是医儒,又是儒医,真是不愧为石冰,有“石冰的硬功夫”。我释放时,没来得及去表示他对我的帮助,至今遗憾。唯有留在回忆中的“日轮过”三个字,以做怀念。

131、埋了没死

有人说驾船的是“死了没埋”,挖矿的是“埋了没死”。难怪对地下劳动者的粮食指标这样高,不完全是保证超常劳动的能量需要,而且还有一种人道性质的优待。这种地下苦力不能没人去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世纪初,煤矿的透水事故、瓦斯爆炸事故、塌方事故频频发生。尽管有多少人成为深埋地下的冤魂,但依然有人下井挖煤,为了挣钱糊口,敢蹈覆辙,于生命而不顾。正是俗语云:洞庭湖里翻了船,还是有人过洞庭湖。

我对那些写写画画之类的事情不太想干了,想通过参加井下劳动来增加食量,使我的胃病有所好转。胡石冰医生也会说,食量越来越小,肠胃会退化萎缩的。并且青年人参加体力劳动越做越出力,食量自然会增大。如果上晚班,白天有很长休息时间,欢迎你来这里谈禅。我考虑到体脑调节,对我是有很大好处的。并且对于井下工作的劳动,我从来没干过,也是个体验生活的实践行动。于是管教干部就批准了我要求下井劳动的报告。就这样我干了近三个月的井下工。

我所在的三工区是斜井,不是竖井。上第一个班,我很新奇,也很紧张。因为从人行道拉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时,就是一种阴森冰冷的感觉。虽有路电的暗淡光辉,总有离天渐远离地渐近的紧张心理。上班人数全部进入后,人行道的开门就关闭了,安在门上的鼓风机轰隆隆地旋转,更觉阴风飒飒,凉气袭人。

下完了行人斜道,就拐弯抹角走几段坑道才到达主巷。主巷道比其它坑道的高度和宽度都大些,中间铺上轻轨,装着煤块的四轮铁桶用人力推到绞车斜道里,挂好铁钩后,铁桶被绞索沿着斜道往上拉。这时挂钩的和推桶的都躲在两边的凹坑里,唯恐发生脱钩意外。煤桶上绞到出口时有个眼明手快的抽扦员,快而准地抽去铁扦,铁桶就自然脱钩,随着惯性冲上前方,再由人力推到铁桥架上卸煤。空桶也由抽拴员挂钩沿铁轨滑到井下,再由人力沿轻轨推到上煤的工作面。

主巷随着开采的需要不断延伸。主巷两侧向上方挖煤的开采坑道叫上山,向下开采的坑道叫下山。上山的煤用肩挑的方法送到主巷装煤处。挖煤的工作面叫垱头。在垱头挖煤的是工人师傅,犯人只负责扒煤、上煤、拖煤、担煤、装卸和推桶等劳动。犯人的劳动量随着工人的采煤量而定。向前开采叫掘进,倒退开采叫回采。掘进是按图纸前进的,一边采煤一边架坑木支撑。当不能再掘进时就开始回采,回采时拆除坑木,采煤量比掘进要高得多。回采后的坑道成了废坑,容易被泥石废水填满。

工人师傅挖了一阵煤就横着镐把坐下来休息,也和犯人扯淡。中饭由绞车送下主巷,我们就在主巷的电灯下吃饭。吃饭时就像一群黑猩猩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珠子在动,很难从乌黑的脸上分清是哪个犯人。取下矿帽就是当凳子做,也当扇子用,一物多用,随身带着到很方便。

在矿灯光的照射下,就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飘动的煤尘,含量很高。我很担心地说,只怕变成黑心肠的人。有个矮胖个子说,有的人不挖煤就是黑心肠,挖煤的人是因为那种黑心肠的人而来的。如果装了吸尘器,就不会变成黑心肠。有的人得了矽肺病,就是慢性枪杀。几十年后我住的蹉跎坡附近,有几个青年常年在郴州当矿工,后来都得了矽肺。有个在四十几岁就去世了,还有的病休在家,失去了劳动能力。回忆到我亲自看到、呼吸到的这些黑色杀手,真可怕!

在中餐后的片刻休息时间里,我去过一次井下的最低地方,那就是水仓。井下的积水都流聚在水仓里。那里有几台大马力抽水机,水管沿着斜的人行道伸到井外,四时冲突出黑色的水流,汇到矿外的溪流,成了污泥河。沉积的煤泥是附近老百姓的无偿燃料。

来井下的其他人员只有技术员,安全员。技术员一半是分配来的大学生,主要指导一些开采技术。而安全员就很有权威性。他可命令停止掘进,停止回采,甚至命令停止生产。安全员不但要定时检查检测空气的瓦斯含量,不时向空气中喷施中和一氧化碳的药雾,还要检查掘进距离是否超越安全距离。如果冒进了,就会发生透水事故和老矿道坍塌危险。

他们主管着人命关天的事,是不能碍情面的。所以常与生产科的人员发生矛盾。你说生产第一,他说安全至上。你要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十年计划一年完成,他要保障不出生产事故,不出人命事故。班房袋在屁股上,这里就是不准继续掘进云云!我在谭家山的时日里,没有发生过安全事故,很幸运!为了逃生,我死死记住,“顺水走,逆风行”这经典性的口诀。

白面书生进,黑面包公出。下班出了井,直奔大(浴)池。一边洗澡,一边搓衣服。虽然现了原型,不是非洲黑人了,但黄皮肤还是不很清澈。本世纪初去连云港和三亚两个海滨浴场泡过身子,留下一个天蓝色的印象。但在煤矿浴池里留下的是酱油水、乌梅汤的梦,真是两度人生,两种色调。

132、初试敲声咏端阳

我自下井劳动以来,很少用脑筋了,也较前睡得好些,胃病也缓解了很多。下班时间,就抓紧休息,去胡石冰那里面壁取经的机会慢慢减少。久而久,感觉到有所失落。于是把钟伯熏送的几本“精神粮食”啃起来,有时去游“滕王阁”,有时去看“阿房宫”,有时去“桃花源”走走,还去观看“春夜宴桃李园”……一百度光的大灯泡吊在蚊帐里,双脚搁在一口书箱上。像只木船两头高。看起书来,倒是一种寄托!

从书里找些情趣。但不能找到“黄金屋”,更不能找到“颜如玉”……尽管如此,反复嚼蜡,却不能真正理解骈文的实质所在。我没有时间去图书馆,也无暇去请教胡石冰。我深深感到“师不语隔千里,师若语隔层纸”哲理的透彻性。但从来未考虑过学了有什么用呢?不学更轻松,可能是好学成癖,无事找事,自添麻烦!

和我的铺位不远的一个犯人叫李杨林,至少比我大三十岁,是平江来的,可能是“历反”或“文字狱”进来的。他看到我经常专心致志地看书,就常来交谈有关古文诗联之类的话题,并且也借去古文消遣。从他的言谈中,了解到他是一个老书先生。我即抓住机会,向他学写旧体诗,初步掌握一点格律粘对拗救方面的知识。但对佩文斋的诗韵韵部非常生疏。他说他“先”韵熟一些,就先做“先”韵吧!首先做了几首绝句,后来才学做律诗。

李先生的外貌举止朴素的像一个地道的老农,说话也很谨慎谦逊,不流露“之乎者也”之类的斯文语调。他说就这个端阳为题,也可写首诗。可把狱中过端阳与在家过端阳对比联系,再发些感叹,不过律诗中间潜有两联,是诗中精华所在。要能反应出主题思想,于是就按此思路写下了“端阳”的七律。这是在李先生指导和润色斧正下的处女之作,虽是粗糙乏味,自愧是非良工之器,以朴示人,非班房弄斧也。其诗云:

细雨纷飞五月天,端阳暗自湿衿边。
去年痛饮雄磺酒,今岁空瞻柳树烟。
蒲扇频传慈母泪,眼帘不现故乡船。
渌水不比捞刀水,北望家山一古泉。

他说“去年”改“昔年”才合事实情节,因为去年我们是在劳改,哪里能痛饮雄磺酒。“渴望”比“北望”贴切得多。多写多改,还要多念。古人为了推敲一个字,要捻断三根须。“春风又绿江南岸”是句名诗,为了最后落实“绿”字,改了好几次……

此后我又写了半首七律,是关于下井挖煤的经历感受。没有写完,也没有交李先生批改,就释放离开了谭家山,仅记得一上联是描写绞车抽水机及鼓风机发出的响声和凉风袭人的情景——机器隆隆三魂颤,阴风飒飒四体惊。

回到老家农村的漫长岁月中,成了能劳动的行尸走肉,深知“诗文”是惹祸的祖宗,做个尸人倒能避免狂风暴雨的冲击和残害,于是三十余年没写过诗了。但李先生的诗教仍记在心中,并深怀恩德未能忘却。

133、鹡鸰之在原

1962年,壬寅年,元旦过后的某天下午,干部杨坚(原浏阳看守所所长)把我叫去,我以为出了什么麻烦事。当时几个同乡难友正为我烤面包烤青椒,希望我能多吃点食物下肚。烤出的香气正刺激我的食欲。而这突然的传叫,我只能匆匆向办公室走去。

杨坚告诉我,你的两个哥哥来看你,坐在办公室等你。我真是喜出望外,自从入狱四年多来,除了在火官庙前妻刘氏来过一次,此后音信全无。二哥阳希是个铁匠,从未外出过。三哥湘希在部队服役。两个哥哥今天竟然能来看我。真是“世间最难者兄弟”,“患难相顾,似鹡鸰之在原”,“手足分离,如雁行之折翼”。

我刚走到办公室,俩个哥哥便伸出枯瘦如柴棍的双手来抱着我说:也罢!老杨说你在这里很好,我们放心了,你比我们是长得好多了。你看我们的手都成了皮包骨,就像两根干柴棍。冒饿死留着一条命,支撑着能来看到你,也是过了一关,真是不该死!也罢!放了心!

湘哥补充说:我是去年复员回来的,在刘家祠堂里管理那些浮肿病人!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这次挽了阳哥来看你,打了几个主意才动身!一路问到谭家,已是打麻暗(天黑)了。渺渺茫茫,只好找到一个锯木棚里借住了一晚。那个锯矿木筒的工人真蛮好,知道我们是来寻老弟的,就留着住宿下来,还搞热水洗了手脚。今天又指点我们寻到了这里,真是遇到了好人。

我说你们吃了早饭吗?他说,只是昨晚吃了块统粉(树木粉加工)饼干……杨所长即叫厨房送来几个菜和两钵大米饭,每钵都是六两大秤米蒸的。哥俩没有抬头,就把饭菜吃了个猫儿洗脸。我说吃饱了吗?湘哥说的文雅一些,够了!阳哥就毫不掩饰地说:好久没吃这样一餐饱饭!今天是真的吃饱了。烦请烦请!

我说若是元旦来了,就凑些包子馒头油饼给你们,这几天食堂停开面食。湘哥说,我们的日子过了很苦,根本不晓得你还过得好些!也罢!落心了(放心了)!我说天子不差饿兵,政府也不扣牢粮。只可放心,再过十五个月,我就刑期满了。回来再看你们!你们路上小心,安安全全回到家里。

临别时,他们翻开一个索口鸡食袋,拿出两个小纸包,一包是少量蚕豆,一包是阳姜拌辣椒粉。说是给我吃的。我只收了那包洋姜辣椒粉,为了开开口味,好送点饭下肚。蚕豆让他们留作路上零食。他们临走时说,自己保重!我们还要去辞谢那个锯木工人!我目送他们消失在岗门之外!

是年七月十七日我回到大地坪老家之后,首先是祖孙形影相吊,继而是八口之家,一直无法报答报答他们的手足之情。直到二十年之后的上世纪末,才购了两双皮鞋送给二兄,以表跋涉探监的手足之情。由于价廉物不美,都说不合脚,又不牢固,可能引起了他们的误会。

到本世纪初,我的家境已现稳走好转,才有可能约他们三位兄长来蹉跎坡小聚,做点小招待,共叙兄弟情谊。后来我定居浏阳市城区后,大哥早已去世,只能接他们两兄弟来城区小住几日,表示一点补偿。可我们都是年逾古稀的老头了。湘哥回忆来谭家山探监看我的事,就提起那个锯矿木桶的工人。阳哥说吃了那一钵饱饭,一世年都记得。真是,五十多年一场梦,无齿儿童尽白头。

134、割了牛尾巴的毛

编在“杂牌军”劳动队时,是我胃病最严重的阶段,每餐只能从饭钵的中央挖一个鸡蛋大的饭块勉强咽下肚子,并不是肚子容纳不下这些饭菜,而是毫无胃口,没有半点食欲。我的剩余饭菜都给几个同乡吃掉。特别是很厌食丐食。他们也只好帮我吃掉各种花样的丐食。他们看着这样不想吃东西,也就因乡情而产生了一分同情。有的青椒烤熟后,用盐拌着给我下饭,这样对唾液腺的刺激,倒还有点作用。有的把馒头包子烤成焦黄状态,产生一股热香的气味,也能使我吃下几小块。

后来我打报告要求第四餐不开丐食,改成稀饭,倒是舒服不少。其余三餐还是用烤鲜椒拌盐的拌饭多少吃一点。在这段日子里,几个同乡是非常关心我的,也建立了一些感情。虽然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与和交往密切很划(合)得来。1963年秋天,我举行婚礼时,远在秀山镇石门坎的陈冬生也徒步赶来赴宴,住在龙伏镇培文塔下的武祜嘏赶来杀鸡剖鱼。住得最近的是黄湖海,当然也来恭贺赴宴了。此后,他们先后都去世了,留给我的印象是很深的。

黄湖海说他原是大围山的林场职工,只怪脾气生坏了,说话直来直去,常顶撞领导干部,有时还打起架来。干部说,八只角的天王也要掰一只脚下来,喊捆就捆,本没犯罪,硬要把我打入牢房……(后来平反)。

陈冬生是个老农,当生产队长。他说生产队是九级司令部,是管农民的,是与农民群众关系最直接的最基层的小干部。最难当,上要合乎领导的意愿,下要合乎群众的心思。哪吒催判官,判官催菩萨,菩萨只好逼牛头马面了。斧打锤,锤压木,我只好压群众了。这样也就伤了群众的心。我敢抵触上面吗?一抵就挨批评。到头来,两头相得罪,吃累不讨好。我的性子也蛮孬,不怕场合。结果是过蕉溪岭进火官庙……

那个武祜嘏虽然读过几年老书,但谈吐是结结巴巴的。虽划了富农成分,但还是种地的里手(行家)。他说,他做农业工夫是常做呵叱呵叱(赶牛时的口哨声)的牛工夫。“远看太公把钓,近看孔明卷书”。一双眼睛看着牛屁股眼(肛门),牛尾巴把泥巴水甩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了,成了满脸泥麻子。我只好用绳子把牛尾巴扎起来。牛尾巴是赶蚊子的,只要左右一甩,连绳带水都甩满一脸。我真火燥。这条牛的尾巴特别长,谁都不肯用它。我是富农分子,无可奈何!

第二天,我用禾刀(镰刀)去割牛尾巴的毛,牛尾巴一甩,刀口就划了牛尾巴的皮,出了几滴血。这就惹了大祸,犯了破坏耕牛的罪,破坏耕牛就是破坏农业生产,就是破坏人民公社,就是破坏社会主义。

我插嘴说,可小可大,小则无事,大则可无限上纲。上到破坏社会主义,就是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触犯联合国的动物保护法……他接着扁着颤抖的嘴巴说:还——还不是“穿棕背心”,上台挨批斗,过了蕉溪岭,进了火官庙。现在不用盯了牛屁股眼,就要当挖煤的犯人。

他的外号叫“古萝卜”,这是他自己无意中说出来的。因他套用地方人的话——古萝卜这回该了死,割了牛尾巴毛,犯了破坏耕牛的罪云云!我问他,你的名字太古了。武祜嘏的名字很难认。祜就是福,嘏还是福。何不叫武福福呢!他说他伯父武石云是名老中医,读一肚子老书。伯父把名字安(取)得这样深沉,别人不懂意思,喊起来又很拗口。结果都不喊我武祜嘏了,都只喊我“古萝卜”。但自进了火官庙到如今,“古萝卜”就失掉了,才恢复了“武祜嘏”的正名。

写这些文字时,“古萝卜”早已成了古人,变成泥萝卜,灰萝卜。可由割牛尾巴毛的事,联想到那个畸形时期,是个神经过敏的时代。一个不留神就可戴上“反革命”,就可指责为攻击社会主义、污蔑红太阳等罪名。写“彻底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标语时,就要反复检查,切不要丢了“反”字。画烟雾和旗子飘动时,绝不画成刮西风。讲吃饭问题时要避讳“饿”字。用颜色更要注意红、白、黑三色的处理。总之,提心吊胆,诚惶诚恐是也。

135、劳燕分飞

1962年壬寅年初,大概春节过后了。一个阴沉的上午,赵书记突然把我叫去,我以为是什么汇报犯人改造情况,或者又有什么任务要去完成。边走边揣测着,来到了办公室。摆在我眼前的是浏阳县法院的一纸公文,内容是其妻刘氏因政治影响提出离婚申诉,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上“同意离婚”,“但要求缓期判决执行,因为剩下一个孤老的祖母无人照顾,要求待我回家后立即办理离婚手续为祈”。

这其实是个痴心梦想。自女儿夭折后,她就不在祖母身边,谈何孝顺之有,谈何照顾之有!缓期判决执行是毫无作用的。事实上,起心人难留,不管我是否同意,判处离婚是成了定局的。就政治影响而言,为了她本人前途和公社干部的哥哥来说,当是非离不可,离就离了。我只要签上“同意”就行了,何以要浪费墨水写上要求呢?完全是废话,是幻想。

回到床上躺下,双手抱着后脑静下来之后。翻开古文观止的“陈情表”,默默看着,当读到“但以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何以终余年”这一段时,潸然泪下。

几年间,屋漏偏逢连夜雨。自我蒙冤入狱之后,祖父和女儿相继惨别人间。现又妻子离去,祖母成了灯干油尽的空巢老人。恐怖的政治运动和艰苦的生活环境下,亲属等人都自身难保,何况怕牵连影响。祖母要生存下来,我是不敢想象的。我真是大逆不道了!我不忍看到这个好端端的五口之家,顷刻被凄风惨雨摧毁殆尽。可怕的一幕幕情景向我袭来。我感到无限的茫然,一声悲哀的长叹使书本滚下,我无奈,祖母何以终余年!

三月三十日,离婚判决书下达,我签字了,没有写上任何意见!深知身子掉下井里,耳朵是挂不住的。李杨林老先生来劝我说:离了就好了,真夫妻不离,要离就不是真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难怪好了歌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我又没死,也随人去了!他轻声解释:犯了政治法的人,就不是人民了,成了没有思想灵魂的另类,叫犯人!终身定为”份子“。没有灵魂不就等于死了一样吗?她不牵挂你,你是空牵挂,离了就好了。

写到这段文字时,我打开红楼梦第一回重读了“好了歌”,跛脚道人说: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便是了。再后在“同舟共济人”中验证了,坏事变成了好事。

136、无形的尾巴

收到离婚判决书,也就了却这桩不到两年的姻缘。当年祖父为了尚子平之愿,多亏了他老人家的煞费苦心。虽然女儿死了,传统的承宗接祧是一件未知难卜的后事。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情的可能与否,心里唯一牵挂的是风烛残年的祖母,或许某一日,她会倒在大地坪老屋的某个角落里,光着(睁开)眼睛在苟延残喘,等待着孙子的归来。

可是岁月不饶人,刑法也不饶人,按1958年3月13日入狱算起,应该还要坐十一个月。对我来说,光阴并不似箭,日月并不如梭。盼望走出铁窗那一天,俨然是一个漫漫长夜,一个遥远的将来。我能挺得过,可祖母是否能熬得过去呢!我无奈地在倒计时,渴望着倒计时日等于零的那天到来。

1962年7月12日,即农历6月11日,赵书记叫我去谈话,批评我汇报的情况是只报喜不报忧。不能把犯人改造中出现的不良现象隐瞒不汇报,难道都改造得尽善尽美吗!以后要认真负起责来,老老实实向政府反应真实情况。其实,我和我的家庭所受的遭遇而产生的忧愁悲痛已无法承受了。有谁能替我分忧啊!我有什么心思去管别人的事呵!我唯唯诺诺地离开了办公室。

次日,即小暑过后的第六天,正是炎夏了。赵书记摇着蒲扇坐在办公室,我还没坐定,就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在这里能认罪伏法,有很好的改造表现,你可以受到宽大处理,明天就去矿部管理科办理手续回家吧。

7月14日,即农历6月13日,天气晴朗。我兴致勃勃地来到矿部管理科。一个中年女干部问了我的姓名后,即宣读了上级的通知,随而把浏阳县人民法院(62)法刑字第100号刑事判决书念了一遍,交给了我,始知:

浏阳县人民法院(62)法刑字第100号刑事判决书

现经本院院长发现本案在适用法律上不当,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撤销原判,于1962年四月十三日重新进行审理,现查明……根据上述事实,被告等秘密结集,组织读书会,系非法小组织,是违法行为,据此,特改判如下:1.撤销本院一九五八年六月四日法刑字第568号刑事判决。“2.被告沈博爱、沈皆遂、焦七海进行非法组织是违法行为,视其情节,可予教育释放。

审判长黄达东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二日

我看见改判的判决书,高兴的是能赶快回家与祖母团聚了,能尽一点孝顺,以做补偿。但我又深知改判的结果是留下一条无形的尾巴,死死被法院抓住不放。教育释放还是一名劳改释放犯。在“非法和违法”界定下还是触及了一个法字。说明判刑是介于可否之间,今后可能会为演“捉放曹”这剧戏提供脚本。

拿了介绍信到总务室领了路费和粮票。事务长是岳阳籍来的年轻人。问我需要什么吃的?我只要了几个皮蛋和几条肥皂。几个老乡也送了一些肥皂和毛巾。因为买月发一条毛巾和一条肥皂都有积余。同乡们要我把矿靴和雨衣带回去,好在水田里做功夫。我说,凡是公家发的东西一概不要,凡是带有劳改味道的东西一律不要。我只要两箱书籍和自己的衣服及极少的日常用品。特别是那床猪油渣(棉絮)和菜篮格子被单,不管它烂成什么样子,都要带回去。

这床棉絮是祖母用自织的棉布换来的棉花弹制的,被单是祖母千手万手纺织出来的。自从1958年元月十一日(农历丁酉岁)带到浏阳参加整风反右运动,三月十三日关进火官庙以来,历时已四年半,它伴随我经历了政治风暴和和铁窗岁月的无情“洗礼”,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烙印。七月十六日,我抱着它睡过了监狱中的最后一晚。次日迎着晨曦才捆成被包,随我登上返家的归程。至于那口木皮箱,前文已详叙了它的出身史,带回老家是毋庸置疑的。何况里面装着我仅有的一点精神食粮。

在两天时间里与同乡老友话别,回家手续也办好了。图书馆的老蓝也送我两元钱,表示送行。但对前文中写的钟伯熏、胡石冰、朱渡河等,没来得及跟他们辞别,很是有些遗憾。

137、归途遇好人

1962年7月17日(农历6月16日),离大暑还只有六天了。农谚说大暑吃谷。说明早稻成熟了,能吃上新米饭,农民叫“出陈”。我一大早走出谭家山新生煤矿牌楼时,还回头看了我和付有完写的那七个大字。不是留恋,而是一种回味。我的穿装还是那套陈旧的衣裤,挑着的行李也很不雅观。不像逃荒者也像个落魄人,但我归心似箭,也算是“出陈”了。

好容易才到了湘潭市。这次不要到十八总坐轮渡,而是从新修的汽车桥上直奔轮船码头,也是原来到湘潭师范读书时的老码头。湘江还是那条湘江,码头还是那个码头,可是这个当年来这里乘坐的学生变成了劳改释放犯。当年的踌躇满志已变成了黯然神伤前途渺茫。当年挑着龟纹笼子从这里上山坡,这次是挑着菜篮格子被单套着的猪油渣挤上轮船,当年是……现在是……

我不敢挑着这个行李去昭潭书院瞻看“昭泽堂”那块金字匾额了,或许母校还留有我的一点足迹。直到1992年潭师八十周年校庆时,我还是没有去。因为教我的老师都已在历次运动中“不禄”了。

湘江北去,旧梦依稀。只有那个大拐弯的水域,那个叫易家湾的地方还留有一个熟悉的印象。上午到长沙市水西门码头上坡后,直奔天心路的老汽车站,幸好赶上了到永安镇的班车,人货混装,颠颠簸簸地赶到永安,正是日头当午脚踏脑壳影子的时候。

在一家饭店买了一个钵子饭和一个炒豆角。饭店里吃饭的人很少,可打游击的却窜来窜去。甚至有两三个坐在我的左右等着我的剩饭残羹,眼睛滴溜溜地瞄准我的饭菜。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无法把饭菜吃下去。我只得把筷子丢下,叫服务员收取钱粮(粮票)。服务员说,这是顶好的,还算是恭敬。有的客人还冒动筷子,就被抢走了。你的饭菜不多,只等你剩下的,就是够文明的了。这些人赶都赶不走,来了也好,把碗舔个精光,容易洗些!抢点剩饭剩菜也不要紧,只要管好自己的钱粮什物就是……

原来自大跃进大办公共食堂以后,亩产几万斤的卫星上了天,大多数的人民却饿得下不了地。虽然刘少奇提出了三自一包,见缝插针的政策,饥荒稍有缓解,流浪的乞讨者依然很多。虽然快到“大暑吃谷”的时候,仍处在青黄不接的关卡时刻。饭店出现的这种现象,充分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不足为怪。我因为在监狱里,没经受大跃进大办食堂,大放卫星的这个畸形社会阶段的“洗礼”,就以为这是很奇怪的社会现象。

饭后我即挑着行李来到捞刀河边的沙滩上等对面的渡船返回来。坐在我旁边的瘦削的中年男子,原来也是过渡北上的同乡人。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农民,说是送东西到了长沙老弟那里。并说他老弟叫尹崇鲁,在长沙工作。

我说你老弟是我在永兴寺的同学。你们尹家还有尹邦达、尹信达、尹进达等都是在永兴寺的同学,十几年都没见过面了。我去永兴寺读书,都是走你们尹家大厅里穿过插近路。我住在桃美洞,我们只隔一山一垅。还是本地的熟人呵!还是同乡呵!我只说是我从湘潭来的,没有透露我是从劳改队释放回来的。他帮忙把行李送上船,又帮着提下船,于是一路向龙伏方向走去。我虽然挑着行李有些吃力,但遇到一个同乡做伴,边讲边走,也觉得轻松不少。

过了峡山口来到伍家渡地段坐下来休息了片刻。他说我的扁担不好,他有绳索扁担,要把我的行李重新绑捆一遍,要替我把行李送到屋(家里),说我不是做工夫的人。长路担子难担,他是做工夫(务农)的人,担惯担子。我真是谢天谢地,能遇上这样的好人。真是出门遇了贵人,太有缘分了。我实在是吃不消这个苦,就说,请你吃累帮忙,我不知要如何来感谢你。跟在他的后面向老家走去。一路上,他很少言语。他只说了一句,走长路不要急性,不怕慢只怕站。四大步慢慢踏,截豇豆角一样,越截越少。

回到大地坪老屋时,一片寂静。从小花园那边的碾石房里找到了祖母。我俩拥抱痛哭一场后,祖母就急忙量米填了铁炉罐,蒸了一个鸡蛋。还蒸了一碗酢了米粉的旱鸭肉。她说这是酢了几年的旱鸭肉,鸭肉都融在米粉里去了。我忽想到一句俗语:儿子留给父母吃的只留一昼,父母留给儿子吃的要留臭!确实如此!也是跛足道人说的不错,“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个好人叫尹用益。饭后他不肯接受工钱,说是地方人,路上碰到了帮个忙,是不要紧的!临走时还道声多谢少陪,就从大地坪的门口向太和塅横着走去。我目送着他过了太和桥,上了网(网)江岭,消失在一片松林中。

后来我和妻子做上门串户的缝纫时,也到他家做过。可是他硬要把工钱算给我。说我是遭了难的人,不是遭了难就不会去做裁缝的。工钱要算。以前帮我担行李是路上碰的,难逢难遇,帮个忙是件小事。依然是那样的厚道和诚意。我深受感动。

我平反复职后,他又多次到蹉跎坡新居来看我,也到龙伏中学来过两次。仍然是一句老话,来看看我。有时说声也罢,你现在好了。给他一点简单的招待,临走说声烦请少陪就出门。

四十七年之后,听说他中风了,我总觉得欠了他的恩情。2009年,己亥岁,清明节回老家祭扫祖母的次日上午,天气晴朗,我沿着江贤小学旁的水泥路向西北角走去,翻过啼鸡岭,就到了上马头源的田垅,这里是尹家地段,属社港镇江贤村,现与日清村合并为清江村。沿田垅东侧山边的水泥路到了山嘴上,是水泥路的终端,是新建民房最集中的地方。山嘴的东侧是小水库(人工山塘),西侧是尹家大屋老地址。

这次来感到很陌生,一是老屋老路变成了新楼房新道路,二是对门山边的尹家祠堂不存在了。三是烧青瓦的老窑没留下半点痕迹。在这个没有老旧参照物的环境中,使我对这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感到陌生。其实,一九五0年我在永兴寺读书时,每个月往返要从尹家大屋里穿堂而过八次之多。况且还有四个同学是住在尹家大屋的。到1970年前后,我和妻子也在大屋里做过上门缝纫工。时过境迁,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熟地”反而成了“生地”。一个凹底部似的偏僻地方竟楼房林立,阡陌成了驿马大道。这里本全是纯尹氏家族聚居,小组合并后,已有潘喻张宋四户杂居其中。

老尹住在山嘴的中心地段的新楼房里。这里是他和妻子陈国初与他的小儿子住的楼房,其他三个儿子各建一栋楼房也在附近。我一进门,他的妻子就认出了我是做裁缝的沈师傅。给我泡了茶之后,就从内房里把中了风的老尹扶到大门口坐下,拐杖傍大门框搁着。

老尹还是那么干瘦,一双带灰色的眼睛深藏在旧呢帽的猫舌下,露出无力的眼神。口里吐出微弱的问候声:你现在就好了。也罢!我自中风以后,什么都做不得了。好得四个崽都蛮孝顺,生活上全靠妻子国初招架。今年七十七了!他们(儿子)靠作田打工都起了新屋,生活还可以。如果还搞集体,靠工分吃饭就不得了。

我临走时,送给他一些保健食品,并表示对他的感谢。他的妻子马上拿出两块腊肉和鸡蛋打发我。我只能坚决谢辞,安慰老尹几句就告辞了。“

他的妻子把我送到山嘴下才回家。并拜托我说:外面有什么轻松的路子搞,请多关照呵!吃累不赚钱!劳力蛮造孽哟!沈师傅要记住留心呵。等一下,把你的电话写给我……!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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