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志德《无岸的旅途:陷在时代困局中的两岸报导》

现在的世界已经进入了人权高于主权的时代,台湾也已经成为世界主流文明中的合格成员,台湾民众终于享有了不受任何强权强制的自由。在此情况下,对台湾民众如何选择两岸关系,台湾政府不能实施强制,其他政权更不能!——刘晓波

被王丹誉为“一个真正的知中派记者”的李志德以《无岸的旅途》作为“陷在时代困局中的两岸报道”的新书的书名,其象征意义呼之欲出。套用中国异议知识分子王力雄写新疆的著作《你的西域,我的东土》的表述方式,李志德的心里话是:“你不是我的岸,我不是你的岛。”他长期采访中国议题,亲历两岸四地十多年来的滔滔变局,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坚持将民主、自由、人权为最高价值。故而,其分析鞭辟入里,其透视拨云见日,在善与恶、真与假之间褒贬分明、毫不含糊,既有记者“以报道真相为天职”的职业操守,又有史家秉笔直书、临山崩而不变色的勇气,更有思想家高屋建瓴的理论高度和穿透力。如果把《无岸的旅途》与另一本同样主题的著作、台湾报道两岸议题的资深记者王铭义的《光华路甲九号》放在一起比较,便高下立现——后者为尊者讳、为恶者隐,在关键处,往往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能点破那层窗户纸;由于缺乏固定的价值坚守,对诸多议题和人物的判断似是而非,比如对薄熙来及重庆模式的盛赞,在薄熙来垮台之后成了抹之不去的笑柄。

有时,一本好书的标志就是提出一个新概念、新语汇。比如中国历史学者吴思提出的“潜规则”,洪振快提出的“亚财政”,以及台湾学者吴介民提出的“跨海政商集团”,无不切中肯綮,并迅速脍炙人口。而李志德在《无岸的旅途》中提出的“祭司集团”的概念,堪称“跨海政商集团”的升级版。如作者所说,所谓两岸“祭司集团”指的是聚拢在海基、海协两会、“国共平台”或其他蓝军大老的四周,奉“汪辜巨灵”为宗主,言必称“九二共识”、“两岸一家”,实则分食两岸经济利益的政商集团。他们将“国事”转化为某个由亲人、朋友和政党集团的“私人事务”,从中把持和吞并相当一部分“和平红利”。这个概念更精确地描述出该集团成员的心理及价值底蕴。比如,那场陈云林和连战、吴伯雄的“老朋友”的饭局,居然能够役使上千名警力为他们戒备、开道,甚至流血,却觉得理所当然、毫无愧色。这种“高人一等”的自我感觉,也是“祭司集团”成员很突出的心理特征。

“祭司集团”是如何打造“九二共识”的?

这本书最精彩的部分,是抽丝剥茧地梳理了“祭司集团”打造“九二共识”这个弥天大谎的过程。

曾几何时,“九二共识”成为两岸关系中的一道“紧箍咒”。用李志德的说法就是:“海峡两岸不同政治制度和不同价值观所带来的争议,都随着‘九二共识’的确立而搁置。如果有人坚持要再提出这些分歧之处,就是‘不识时务’,就是‘看不到两岸和平历史潮流’的‘麻烦制造者’。”

在台北市长的选战中,柯文哲表示,他长期以来对“九二共识”最大的疑虑是「到底内容是什么?」话音刚落,中国国台办发言人马晓光立即在记者会上作出响应——「九二共识」的核心是,海峡两岸各自以口头方式表示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

但是,台湾前总统李登辉否定了“九二共识”的存在。李登辉指出,九十年代初,中国抛出的题目是「台湾是中国的一省」,但当时他执行台湾省政府功能业务与组织调整,也就是俗称的「冻省」,并主张「台湾与中国是国与国关系」。所以,前国家安全会议秘书长苏起发明的「九二共识」这个名词,当时并不被中国承认。而现在中国主张的「九二共识」,是指「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省」,这是台湾人民不能接受的。

所有的争议都要还原到当时的历史场景中才会有真相。参与会谈的汪辜二人都已过世,但李志德还原了辜振甫一九九八年的中国之行,辜在与中共领导人江泽民会谈时,直言不讳地指出,两岸关系的障碍是“大陆当局否定中华民国的存在”。江泽民响应说,自己也是“民国时代”的过来人,当场唱起“三民主义,吾党所宗”,还意犹未尽地背诵《国父遗嘱》。媒体多聚焦于江泽民“人来疯”的性格,李志德关注的却是辜振甫“捍卫国家尊严的勇气和不卑不亢的风度”,这种勇气和风度成了绝响。辜振甫生前并不认同“九二共识”这个词汇,他指出:“两岸对九二年香港会谈有不同的解读,与其用‘共识’,不若用‘互相谅解’或‘承诺’、‘附和’更能贴近事实。”这段话却少有人提及。可见,被国共两党推崇的辜振甫,并非真实的辜振甫,而是被国共两党共同阉割、扭曲的辜振甫。

二零零八年之后,国民党口中的“九二共识”,包括坚持“一个中国原则”和“对一个中国意义各自表述”两部分。但中共只取“一中原则”而回避“各自表述”,二零一零年前后,更是用“一中框架”的说法,收紧了台湾“各自表述”现状的可能性。这就是“九二共识”最为荒谬的地方:两岸对这个名词的内涵的理解完全不同,那么又何来“共识”之有?

买下台湾,先买下台湾媒体

李志德长期在媒体供职,亲身经历了台湾媒体沉沦的过程。在台湾社会内部,媒体丧失了在白色恐怖时代都还能保有的为自由抗争的精神和监督当权者的立场,沦为经济和强权的奴隶。很多媒体不能提供有益的信息、不能促进公民社会的成长、不能让人民变得更加聪明,反而加速社会的空洞化、无聊化和庸俗化,以“小确信”作为麻醉民众的精神鸦片。所以,媒体对台湾民主的倒退和威权的回潮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在对外方面,随着中国以巨资投入外宣和国际统战领域,台湾媒体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受害者。中共以宣传起家,深知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的重要性,在当前的情势之下,打下台湾,不如买下台湾;买下台湾,则要先买下台湾媒体。对此,李志德分析说,二零零九年以来的“商业模式”,“买方”是中国各省市政府,紧紧抓住中共中央发展两岸关系的政策,由省委书记领军,借着探亲、采购等各种名目,力求在两岸关系取得成绩。想被外界看到成绩,就要靠媒体报道。怎么保证媒体一定、且以够大的篇幅报道?中共宣传部当然不可能对台湾媒体直接下令要求。花钱买,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卖方”则是一部分台湾主流媒体、电视台和报社。

李志德举出的例子之一就大名鼎鼎的是旺旺中时集团,我称之为“《人民日报》之台湾版”。有了旺中集团的媒体,共产党的党营媒体不必亲临台湾,就能事半功倍、如愿以偿。旺中集团在北京成立文化传媒公司,从事“两岸文化及经济交流”,“两岸城市营销”等业务。甚至针对中共省市长的访台团行程,向各省市宣传部接洽,提供整套宣传方案。除了在自己所属的传媒刊出报道,还把宣传计划“发包”给台湾其他媒体,明码实价地约定好刊登日期、见报字数、篇幅和价格。

于是,这一套由台湾媒体经营者和中国官方共同打造的“商业模式”,彻底改变了在中国工作的台湾记者和采访对象的关系。记者失去了与采访对象平起平坐的自信和胆量。看在一部分媒体老板眼里,崛起的中国商机无限。更有出手买下媒体的大老板,决定让记者从“扒粪”转去“淘金”。李志德采访到患癌症去世前的刘正庆,这位前《中国时报》驻西安记者,在死亡的阴影下,将自己那几年的工作真相一一道来——他不是“无冕之王”的记者,而是卑躬屈膝的广告员。有多少驻中国的台湾记者与之有相同或相似的命运呢?而中共对台湾媒体的掌控度,甚至让国民党亦望尘莫及。很多台湾媒体敢骂国民党和马英九,却不敢骂共产党和习近平。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这种奇特的现象:一个国家将两千枚导弹对准另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同时还能深切地影响和控制另一个国家的媒体、文化和教育领域。那么,后者的所谓“独立”,岂不成了空中楼阁?

华人世界的“盗火者”如何结盟?

美国电影《复仇者联盟》是“超级英雄”的大杂烩,同时也是世界电影史上票房收入第三高的电影。异想天开的编剧和导演,将不同时期出现在美国电影史上的英雄人物压缩在一部电影里,让他们联袂并肩,共同对抗邪恶势力。张飞打岳飞,打得漫天飞,煞是好看。

这个名字引发了我的联想。面对吴介民所谓的“跨海政商集团”或李志德所谓的“祭司集团”,本来就很弱小而且分散的反抗者们,非常容易被分而治之、各个击破。那么,反抗者有没有可能结成广泛的联盟呢?李志德将反抗者们命名为“盗火者”,跟那些单单将目光瞄准台面上指点江山的掌权者的记者不一样,他用很大的篇幅描写那群如同压上的芦苇的盗火者的故事。从台湾的太阳花学运,到香港的占领中环运动,再到中国的零八宪章运动;从知识分子、人权律师,到诉求各异的社运团体,再到青涩而坚决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可以说,整个华人世界的“盗火者”们,一一在这本书中走马灯式地闪亮登场。作为记者,他起到了穿针走线的作用。

在本书中,李志德专门用题为《北京玉渊潭南路九号院》的章节描写刘晓波和他的同行者们的故事。这个地名,让我愤怒和忧伤。这个地名,是刘晓波尚未入住的家,是他妻子刘霞被软禁已超过四年的地方。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被阻拦在外,如今更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很少有台湾记者聚焦于此处,而李志德是最关注刘晓波案的台湾记者之一。他考察了刘晓波有关台湾议题的论述后发现,尽管刘晓波没有到过台湾,但“刘晓波对两岸关系的主张,不论就其视野之广、体系之完整以及体现进步价值的超前程度,即使摆在中国维权或民运人士中都是极为罕见的。不少中国民运人士即使反对共产党的极权统治,但仍然毫无抵抗地服膺在国族主义的‘大一统’思想之下。”由此,他概括出刘晓波的理想与台湾人的理想的交集——为思想主张而入狱刘晓波,至少有一部分牢也是替台湾人坐的。那么,如果中国、香港、澳门以及海外的民主人士,与台湾的公民社会彼此呼应和声援,必定能够形成一股更大的抵抗力量。既然丧钟为每一个人而鸣,凯歌也当为每一个人高奏,因为大家共同的理想是一个自由的世界。

那么,如何达成“盗火者联盟”的建立呢?李志德的这本书本身就是一道桥梁:对台湾读者而言,可以从这本书的“彼岸”部分,了解到在被中共收买和收编的台湾主流媒体上看不到的中国的真相,尤其是将在未来主导中国历史进程的反抗者们的故事;对中国读者而言,可以从这本书的“此岸”部分,了解台湾当下真实的民心相背,以避免出现太阳花学运兴起之时,若干中国公知站在国民党当权派一边辱骂学生和公民团体的荒腔走板的言论。我与李志德一样,深信未来的自由中国和自由台湾,虽然“我是我,你是你”,却可以成为彼此吸引和扶持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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