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鲍彤老先生仙逝的消息,忍不住一直流泪,一位终身怀抱民主中国理想的老人,坎坷一生,奋斗一生,但最终未能看到那个民主中国的实现。我感到无比的悲凉,首先涌上我心头的是杜甫的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然后想了一下改为 :民主未竟身先死,华夏儿女泪满襟。

鲍彤出生于1932年一个民国时代的菁英家庭,家族出过两位大知识分子:鲍彤的大舅著名历史学家吴其昌和小舅著名红学家吴世昌,而他本人从小接受的也是民国的菁英教育。为什么这样一位有产阶级出生的民国知识青年在成年后会自愿抛弃优渥的生活去加入中共“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含辛茹苦地为中共打江山?因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那个时代,他和许多有理想的热血知识青年一样,有一种救世济民的情怀(他两个舅舅也在此列),因此在共产主义思潮席卷全球的冲击下,声称能建立人间天堂,因而可蛊惑人心的马列乌托邦主义似乎给他们提供了在中国实现民主,救国救民的最好选择。

鲍彤人到中年后,经历过毛泽东大饥荒、文化大革命浩劫和中共残酷的内斗,才大梦初醒,发现原来共产党并非他当年加入时所认为的那个要实现民主中国的政党。《毛:鲜为人知的故事》作者张戎父亲(曾任四川宣传部副部长)也是为救国参加中共革命而上了贼船,也是在文革时大彻大悟。

鲍彤在他后半生并未放弃救世的初衷,依然秉其青年时代的理想,穷尽余生力量希望扳正中国走错的航道。

中共上台后唯一值得肯定的黄金年代是胡耀邦赵紫阳执政时推行改革开放的10余年,那时开放是敞开国门,真心欢迎西风东来;改革也并非是只发展经济,政治上依然要巩固党权的单向改革,而是经济和政治都纳入考量的双重蓝图,胡赵这一改革路向在中共历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可惜仅此10年,因六四一去后就再不复返,甚至还开始调头走老路。

就在这个胡赵黄金年代,鲍彤异军突起,大放异彩,作为赵紫阳的政治秘书和主要助手,他担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主任、中共十三大文件起草小组组长等重要职务,可以说是中国80年代改革开放的重要推手之一,对国家和人民作出了伟大的贡献。我记得曾读到一则有关鲍彤思想如何开放的报导,其中一个细节说:作为一位中央高干,鲍彤竟然破例在中南海穿花衬衫牛仔裤这种当时的前卫服装,反对政治改革的中共死硬派们看到后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鲍彤推动改革功在国家和人民,但中国几千年历史永远演之不尽的奸人当道忠良受迫害的悲剧又在鲍彤身上重演。六四天安门事件发生后,因是赵紫阳亲信,拒绝武装镇压学生,鲍彤成为被抓坐牢的最高级官员。他坐牢7年,出狱后被软禁至终。鲍彤受尽苦难,但他对民主中国实现的追求,虽九死其犹未悔,软禁期间一直发声议政,月旦时事,高歌民主理念,绝不沉默保身。鲍彤后半生念念不忘的就是中国百年民主梦在中国的实现,可叹的是,他临终前中国的民主路看起来仍很漫长。我不禁想到,鲍老先生本人临终之时,是否会有死不瞑目的遗恨?

对于有思想、有灵魂,有理想追求的人来说,人的存在,不仅在于衣食住行,而更重要的是存在的意义,如果精神家园不存,理想幻灭,会哀莫大于心死。有时处于黑暗时代,黑夜漫漫,看不到未来的曙光,甚至会因生存失去意义,在生无可恋下而自愿告别人世以终结精神痛苦。

这让我想起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宗著名自杀事件。

名满天下的奥地利犹太作家兹威格(Stefan Zweig)在希特勒上台,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兼并后被迫流亡,出走英国,但随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英国也卷入战火。在英国敦克尔大撤退后,纳粹德国发动准备登陆英伦三岛的“海蛳计划”,其中的“黑皮书”计划要处理掉英国的30万犹太人和逮捕2820位要人,兹威格就在这个要人名单上,黑皮书231页上不仅列出兹威格的名字,还纪录了他在伦敦住家的完整地址。当然纳粹这个登陆计划最终未实现,黑皮书上的资料是战后才披露出来的。不过兹威格当时感觉到危险逼近,被迫再次流亡到远离战火的南美洲,1940年8月22日辗转来到巴西,安全定居一个日耳曼人移民建立的德国文化小城彼得罗波利斯(Petropolis)。

在这个可使用德语,远离战火的山城,他本可以隔岸观火,阅读写作,安度余生。但一直关心欧洲战局和人类命运的兹威格,这时眼睁睁看到德国纳粹在他热爱的文化精神家园肆意横行,盟国节节败退,整个欧洲大陆都燃起战火,沦为人间地狱,他极度痛苦,写给他的法国作家朋友、当时的国际笔会主席朱尔·罗曼(Jules Romans)的信中说,他的精神家园已经失落,他内心崩溃,这个世界已让他生无可恋。写完信后,他与妻子吐下安眠药双双自杀。兹威格之死,是死于看不到希望。

试想,如果兹威格知道德日义轴心国只是暂时猖狂,很快就会灭亡,而他的欧洲家园会浴火重生,文明回归,他将有返乡的日子,他会如此悲观绝望吗?还会走上不归的绝路吗?

和奥地利作家令人扼腕的绝望之死不同,鲍老虽然临终未能见到他孜孜念念的民主中国,但他深知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对历史的走向、人类和中国的命运已了然于胸,知道他走后,人类文明不会终结,而他后半生的选择是站在历史的正确一边。中国百年民主梦不是共产主义社会那样的骗人乌托邦,已是20世纪后期到21世纪人类已经有效实行的主流社会制度模式,包括台湾在内。在2021年《经济学人》对全球167个国家和地区进行民主评分,中华民国(台湾)属于完全民主,得分高居全球第8名,澳洲、瑞士、荷兰、加拿大等很多老牌发达民主国家反而位列其后。这雄辩说明,中国人民或曰承继中国文化传统的人民是能实行有效民主政制的。这一历史大趋势,关心时事的鲍老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他的后人和未来的中国人民一定会生活在享有人权和自由的宪政民主社会中,因此他临终遗言表明他是怀着希望,而非悲凉遗憾,因此是平静安详地离开人世。

鲍老在他离世之前5天的90岁生日说,“我的九十不九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大家要争取的未来、要争取的今天,要在今天做自己能够做、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并把它做好。”鲍老鞠躬尽瘁,为中国民主梦的实现已耗尽了一己之力,现可以死而无憾了。

而且,鲍老在他最后岁月,也读了很多探讨终极问题的人文哲学书籍,精神上已完全祛除人生中段的马列理念,重新回归他青少年所结受的先秦儒道人文思想,在他坚信民主理念之同时,也有了天人合一的世界观。人生于自然,最终也要回归自然,他说“人是天地之间一个非常渺小的历史的存在……”因此鲍老也能以泰然的心态接受人生最后的归宿,回到自然,与自然合为一体。

2022年11月15日是鲍彤先生安葬之日,遗憾无法前往吊唁,仅以此文纪念鲍彤先生。鲍彤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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