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救赎之路上的绝望

    我从2016年开始走上维权与呼吁之路,讨公道只是一方面。我深知自己在那些年伤害了一些人、连累了许多人,给不少的老师、同学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有些是极为严重的麻烦),也给父亲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但这些并不是我主观上希望发生的,而是在抗争与冲突中客观造成的。

    我不知道往下还会发生多少这样不应该发生的事。因此我决定通过呼吁社会关注校园暴力和网络暴力,以及对我个人事情的追根溯源,厘清每一个人的责任,为我经历的一切中所有对不起的人道歉(最好有补偿)和告慰,惩罚那些造成各种恶果的始作俑者和胁从者(包括我自己);把一切不平的东西摆平,将所有歪曲的看法扭转,损有余补不足;让每个人得到应得的,失去应失去的;让一切悲剧和尴尬不再发生和重复,后人不重蹈覆辙。我也没想自己能将这些一蹴而就,只是希望以绵薄之力略微把世界向这样好的方向推动一点。

   说到这里,我是在下意识的效仿《复活》中的聂赫留道夫,希望通过亲身行动,把自己直接和间接惹出的问题解决、帮助因自己客观受到伤害的人,以实现心灵的救赎和灵魂的复活。

    可是结果是什么?是我在维权过程中饱尝世态炎凉,还有信访工作人员的侮辱谩骂,到处碰壁的惨痛。当然,最惨痛的,无过于丧失自由。我被关进精神病房23天,知道了丧失自由有多么痛苦。我维权和呼吁的出发点显然是正义的、善意的,甚至从目的上称得上“高尚”,可是却被这样的对待。至于后来自杀,那是我走投无路,高考失败,最重要是没钱了、没钱了。关于更具体的为何自杀,我前面已经讲了那么多,不想重复了。我想用命做最后一次呼喊,但是除了受辱和更加落魄,什么都没有得到。

    巫宁坤在《一滴泪》里,评价他回国后的悲剧人生是“三十年来如一梦”。对我而言,这十多年的残酷人生会如时空穿越般直接进入现在的我的脑海,回忆起来如同再现,或者就是头脑中再现。梦境是“过去了”,而我记忆的过去时常出现在现实的醒着的脑海,过去的失败还时时刻刻影响着我现实生活。

    我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扭转现在,也无力决定自己和社会的未来。两年的抗争,我什么积极的东西都没有得到,付出的代价则是结结实实的。当然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毕竟抗争过了,有过一场不英勇但自觉可叹的斗争经历。但这其实就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而且,应该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这几年抗争行动的详细动机。即便我写在了这里,许多人恐怕也不会相信。因为,当今世界上的人,是普遍缺乏自省、内疚、同理之心的。他们很难明白我的痛苦,更难明白的是我对给他人制造痛苦的痛悔。例如我对抗大那位女老师、对六中的王乾坤同学的愧疚,以及因此波及我高考前的心态,促使我走上维权与救赎之路,就是完全不能理解的。这就像聂赫留道夫在申诉之路上,人们对他为马斯洛娃争取自由的行为暗含嘲笑一样。

   (六)等待黎明

    我非常地明白,社会的进步、人道主义的实现,都是一步步来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一个社会,首先要让主流群体、大多数人生活有了自由和尊严,才可能考虑边缘人群、弱势群体起码的权利。

     以韩国为例,有了经济腾飞的“汉江奇迹”和后来的民主化运动成功的前提,即经济民生的发展和政治文明的实现,才有了对《熔炉》中聋哑孩子遭性侵的全国性关注和“电影改变法律”的可能。如果民生凋敝、独裁横行,哪里会有那么多正义的公民和媒体?同样的,欧美国家出现那么多民权组织、公益组织,有那么多被社达分子蔑称为“白左”的舍己为人的正义之士,也是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经济、充分的社会保障、完善的民主法治体系之上的。整体的文明实现(并达到相当的高度)后,分支的问题才会被提及和重视、边缘的黑暗才能被揭露和关注,弱势群体才能在晚些时候有一些自由和尊严。(而且即便“高度文明发达”,侵害弱势群体的事件依旧层出不穷,只是相对少了、摊在阳光下一部分了而已)

    正如我在《关于校园暴力成因、危害及如何治理的思考》中所说的,“从根本上说,整个社会的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的进步是解决校园暴力、家庭暴力等分支性社会问题的宏观基础,校园暴力问题的解决有赖于未成年人生活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的改善。”同样,关于精神卫生领域尤其精神病院内部的人权问题,也需要到整个社会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得以充分实现后,才能够有本质性的改变与进展。在如今“正常人”的社会都充满不自由与压迫、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和残酷竞争的情况下,精神病房内又如何成为人权净土?被标签为“精神病人”的人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这些特殊群体又如何有条件得到额外的关怀?

    众所周知,仅仅40多年前,中国人民还处于文化大革命的残酷搏杀之中。暴力、歧视、羞辱都是常见至极的事,是“时髦”的事。改革开放的这四十余年,人们不择手段的追逐财富与权力,伟光正的光环下到处是肮脏、法治的招牌下尽是潜规则,平等自由博爱无影无踪。在如今,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阶层固化与贫富差距是真正的“主旋律”。贫穷、暴力、欺骗、不公,处处都是。还有户籍壁垒这样的制度性歧视在国家堂而皇之存在。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又如何奢求作为边缘者的尊严?普通人活着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焦头烂额,精英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明哲保身,哪怕是处于特权阶层的人也需处心积虑才能维护特权,弱势群体“有什么资格”在这样残酷的世间争得一席安稳生活的余地?换句话说,在这样残酷的现实和黑暗的历史下,弱势者想有尊严和自由的生活,就是奢谈、是妄想。

    我生活在校园、经常使用网络、待过精神病房,所以遭遇和关注起了校园暴力、网络暴力、精神卫生体制尤其强制收治问题。这是我倒霉吗?并不是。这个社会各处都有着各自的问题,我所遇到的这三方面的问题,只是这个社会黑暗的冰山一角。例如,如果我成为公务员,就会知道官场的丑陋;在企事业单位或私营公司上班,又会接触和遇到职场的各种黑幕的残酷;成年人的日常生活,还要面临同事、朋友、邻里的各种纠葛,以及住房、养老、子女教育等许多领域的压力、麻烦、事故、冲突,甚至灾祸。虽然我没直接经历这些,但是耳闻目睹让我清楚的知道,工作中的人际关系、社会中的黑暗面,甚于校园十倍百倍。

    我并不倒霉,我其实没有比别人多遇到恶人、坏事,只是我不能忍耐、不会对付、容易闹大罢了。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在默默忍受一切,我却什么都想按道理、法律、平等性来对待,自然处处滋与被滋出各种事端。有些我现在很后悔,因为我本来可以化解、避开,起码不给其他无辜者尤其朋友和帮助我的人带来麻烦。即便不能化解的,也可以采用不损害无辜者利益的方式对待。可是那时我很不会处理,最终酿成许多悲剧,既是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如果我前些年又在别的领域工作生活,会在今天遭遇之上又添出许多事来。那是我的不幸,也是其他无辜者的麻烦。

    我说“等待黎明”,并不是指等待中共政权垮台就是黎明了。社会是复杂多变的,历史更是曲折多舛。一个独裁政权覆灭与否,虽然对于一个国家的人民有着重大影响,但绝不是真正决定性的。经济结构、思想文化、社会形态,以及政治上更深刻的变动(而非简单的一个政权的兴衰),共同决定了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群体、不同个体各自不同的命运。社会变革后,人们的命运不是统一的,而是多样的。有受益者,有受害者,有曾经的失败者经变革获利,有曾经的受益者既得利益受损。即便整体上大家进入了民主法治,边缘和弱势者依旧会遭遇曾经有过和过去未有的各种伤害。例如民粹主义,在民主体制下同样甚至更为泛滥。在早已民主化的台湾,对精神疾病患者及疑似群体的污名、对相关犯罪的放大、主张扩大强制收治等声音非常强烈,就是一个例证。人们面对异类尤其被严重标签化和污名化的异质群体,有天然的敌视、歧视,并会将这样的心理转化为制度性的迫害(而且将迫害冠以“治疗”等名头),以剥夺弱势者的自由与尊严,保障多数群体的安全与生活的宁静。

    由专制走向民主、由发展中走入发达国家/地区的行列,只是为保护易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提供了一个地基。至于修屋搭床、遮风挡雨,则是在这之后更漫长的时间去实现的。而建成让所有人民幸福生活的文明丰碑时,我们这些代人,骨灰都已不知会失散到何处去了。

    真正的文明曙光是遥远的,遥远的让人怀疑它究竟是否存在。

     (七)结语

    我不知道自己未来命运如何。还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尽、道不完。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