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识个人、中国知识分子、大陆全体国民命运在“解放后”不久的急坠

    1949年5月,解放军发起上海战役,半个月内即占领上海。这座东方之珠、亚洲第一大城市,成为红色政权的囊中物。国军兵无战心,即便有以逸待劳、武器精良、工事完备的优势,也很快被解放军击败。

   在攻打上海过程中,中共高层特意指示,不要使用重武器,以免伤害到上海市民、避免破坏上海的建筑。当解放军付出数万人伤亡的代价占领上海后,军纪严明,几乎秋毫无犯。许多解放军为避免扰民,穿着军装睡在马路上,也不去叨扰住户或者学校。解放军到来后,迫害人民的特务基本绝迹。这些都让上海市民对解放军颇有好感。而新政府也打击投机、平抑物价,让上海市民更为欢欣。

   那时候几乎没什么人能想到,仅仅不到两年,包括上海在内,全中国都刮起了“镇压反革命”、“没收资本家财产”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家产、生计,以及几乎所有人的基本权利自由。

   陆焉识的命运,同样是如此转折的。年轻的中共干部、苏北人张同志主动拜访他,新政权把国民党剥夺的教职还给了陆焉识。陆焉识发现张同志不像自己以前那些有着“淡淡的无耻”的朋友,而是淳朴又充满活力。学校也焕然一新,女同事们穿着列宁装代替了旗袍,陆焉识又成为大家簇拥的对象。

   但这欣喜是短暂的,转折是始料未及的。大卫·韦以胜利的革命者面目出现在陆焉识面前,炫耀革命给陆焉识夺回了教职。陆焉识仅仅争辩了人信仰的自由,就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焉识曾经对共产主义的微词的陈年旧语也被翻出。

   那位苏北口音的张同志也翻了脸。苏北张同志确实比上海那些油腻的旧官僚少些油滑阴险,但翻脸后更不讲情面。无论善待还是恶待焉识,都是他站在中共党的立场、根据党的需要、作为党的工具,所决定的行为。未来,张同志大抵也会蜕变成更加残酷的党干部,成为党在高校忠诚的“钳子”,扼杀师生们的自由与灵魂。

    “焉识说他天天感谢革命,把他的教授职位都革回来了,又把国家的米价革下去了,还停止了物价上涨,制止了流氓横行,教妓女们纺纱织布,识字念书,他陆焉识干吗反革命?!”

  陆焉识这时还没有明白,他主张信仰自由、思想自由,本身就是犯罪,就是中共政权眼中的“反革命”。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有句名言:“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共产党的“新中国”,远比国民政府更明白思想控制的重要性,也更加无情的将媒体、高校、知识分子等领域和人群完全控制起来。“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制民愚民之术,已全面启动。即便陆焉识没有和大卫·韦有这场争执,此后也必然在涉及意识形态、权利自由的争论中成为政权的靶子,或者屈服,或者失去教职和入狱。

   我想到历经政治浩劫的幸存者巫宁坤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一滴泪》所述的,当1950年代初的北京各大学刮起“思想改造运动”风暴时,知名考古学家陈梦家说“‘一九八四’来了,这么快”。而同时的上海、全国,各地高校、新闻媒体、民主党派,都刮起了以“思想改造”为名、实则批斗知识分子、粉碎异见、统一思想的旋风。1952年中国高等院校的撤并风潮,更是摧毁了中国人文教育的根基,让中国大学丧失了德性、价值、魂魄,变成了纯粹培养工具的技能学校。

   北京、上海、中国大陆全境,都逐渐走进《一九八四》里“大洋国”那样的牢笼。这里也有“战争即和平”,即打着保卫和平为名支持金日成侵略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这里也有“老大哥”,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这里当然更有无处不在的洗脑和监视。曾经国民政府时代有限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学术自由,都萎缩到了几乎是零。这又应了民主人士储安平先生的话“国民党统治下,中国的自由是‘多’和‘少’的差别。共产党统治后,则是‘有’和’无’的问题了”;

   而资本家家产被没收、许多资本家自杀,地主被批斗致死,全民都接受政府配给维生,也与《一九八四》中党以配给制控制经济,让国民仰其鼻息而活,是相同的手段;

   ……

   党支配一切的极权统治,在短短几年里,在上海、在中国大陆,成功且迅猛的实现了。

   陆焉识在国民党统治下,拒绝为批评政府认罪,不写认罪书,也不愿意参加忠诚测试。他当然也不愿意在共产党这里检讨认罪,辞职成了自然的选择。陆焉识想的是,我放弃教职、自谋生路,虽然失去了优厚的薪水,总是保留了人身和思想的自由。

   他还没有明白,新政府并不仅仅管理学校教师的思想,还要管束和决定全中国所有人的生死存亡。这并不是他辞职可以逃避的。而且,不仅要抓现在的反叛者乃至仅仅反共嫌疑犯(现行反革命),还要抓过去曾经或曾经疑似有反共行为者(哪怕没有实际行动、只是表达过与中共主张不合的发言者)(历史反革命)。即便匿名的告发,证据不足,也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不久焉识翻的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词——“肃清反革命运动”。这个词汇从出现就开始听到马路上呜呜叫的警笛。警笛不光是夜里呜呜叫,白天也叫,然后大街上弄堂里商店门板上就开始贴出满是人脸的告示来。都是“反革命”的脸,被宣判死刑、死缓、无期徒刑……

    一天,小女儿丹珏告诉父亲,他们的中学被捉走了两个老师……那是两个教书教得很好的老师,在学校很受学生们尊重,从此丹珏再也不拿反革命说着玩了。”

  这样的形势下,陆焉识渐渐醒悟了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时代。很多人也都有所醒悟(虽然仍然是半梦半醒,不很清楚未来会如何)。但这时,国民政府和国军早已被赶到东南那个小岛上,各地反共游击队也被剿灭。而上海市民们,当年是积极欢迎纪律严明的解放军入城的,对打击资本家投机倒把是鼓掌支持的,对肃清国民党军警宪特是乐见其成的。还有一些上海人,在“解放前”就是地下党,为中共占领上海、统治全中国,起到重大作用。放大到全国范围内,也是一样。中共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胜利,也是支前民工小车推出来的。反抗的死硬分子,已在战争中和第一批镇压中被肉体消灭了。当暴力机器、宣传机器、组织力量,全都在中共政权、“新中国”掌控下,要想抓谁,还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吗?

   有些幸运儿,在国家闭锁的前夜,逃亡出境。最知名的,就是上海的作家张爱玲女士。她敏锐感受到新政府的不宽容,当她因穿了旗袍就被批判、被迫写歌颂颇有血腥的土地改革的“命题作文”时,她知道和穿着列宁装的女同事们是格格不入的,新政府也难以容忍她的自由浪荡的。于是她在政权尚未稳定,所以也还没完全变脸、还需要维持一定的自由开放以笼络中外人心的1950年代初,申请留学,从上海逃往香港。后来,张爱玲又辗转去了美国,终老于异乡。(说到张爱玲逃离中国,如今的中国人,面对近年来中共的倒行逆施,再一次选择逃离。张爱玲算是如今“润人”们的前辈了)

   可绝大多数国人没有这样的幸运,没有对时局有清楚的认知、没有对危险有足够的觉察,或者明知危难将至却没有条件逃离。如前述已明白“‘1984’来了”的陈梦家,作为知名学者,又涉及政治较多,不像张爱玲那样有些自由,早被中共监视,想逃也来不及。最终陈梦家历经批斗死于文革,其妻子赵萝蕤精神失常。

   不仅许多人无法逃离,还有许多人如巫宁坤,“自投罗网”,在1949年和1950年代初,冲破美国和民国方面的各种阻挠,不远万里从美国返回中国大陆,来“报效祖国”。他们回国后,发现“上当”却无法离开了。在后来的几十年各种运动里,他们饱受迫害,姚桐斌、周华章、陈天池等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科学家更是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而留在美国的中国学者李政道、杨振宁(二人当时是中华民国和美国双重国籍),则获得了诺贝尔奖。一念之差,命运的天翻地覆。

   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像小说开头描写的西北大草原上的马、牛、羊、各种生物一样,以为自由的天然而不可剥夺的。它确实是自然就有的,但并不是不会被剥夺的。195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像那些被突如其来的人类移民射杀的马儿那样,被中共利维坦的暴力机器陆续捕杀了。

   1954年,陆焉识被捕了。这时“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胜利”结束,陆焉识是在“肃清反革命”中被捕的。“镇压”还有“漏网之鱼”,所以要再“肃清”。这时未被波及的人都暗自庆幸,因为他们不能穿越,没有长前后眼,不知道未来还有“反右”和“文革”。而在内陆的国人,还要经历“人民公社化”和“大饥荒”。连番的政治运动及衍生的悲剧,无人能够幸免。那些自己一时幸免,而对他人受难袖手旁观、幸灾乐祸,既是迫害他人的共犯,也是自己后来落难的共同责任人。

    在拿着网球拍的丹珏注视下,陆焉识被送上警车。这一次的陆焉识,比在重庆被国民党特务抓捕时要从容一些,但离开的却要长久的多。除了中间从青海劳改农场越狱的那次、远远的看了一下家和家人,陆焉识真正回到这个家,和婉喻、丹珏、子烨的重逢,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