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梦想那些篇幅浩繁的宇宙论式著作、英雄叙事诗和史诗能够压缩到警句的篇幅。在我们面临的更为繁忙匆促的时代,文学应该力争达到诗歌和思维的最大限度的凝炼。”伊塔洛·卡尔维诺在1985年出版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第二节“迅速”中这样写道。“我想编一本只有一个句子、或者甚至只有一行文字的故事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可以和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相比拟。”随后,他引用了蒙特罗索最著名的作品《恐龙》:“当他醒来时,恐龙依旧在那儿。”

简洁的大师

《恐龙》原文只有七个西班牙语单词:“Cuando despertó, el dinosaurio todavía estaba allí.”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短的小说。传说中海明威与其他作家打赌时所作的六词小说“For sale: baby shoes, never worn”后来被文学考据者证明,很可能只是源自1910年某报文章的后人的伪作,全然不可考。相反,蒙特罗索却将《恐龙》收录进其处女短篇小说集《作品全集及其他故事》(Obras completas y otros cuentos,1959)中——要注意,《作品全集》只是其中一个短篇的名字(透出反讽的气息)——与那些更长的作品并置。事实上,他有意将《恐龙》放在最长的两个短篇(皆有近二十页)之间,仿佛在强调一个作品的长短,就算再显而易见,也并非其唯一的、更非其决定性的属性;《恐龙》与《作品全集》中的其他故事在本质上并无二致。

然而,在作品出版的那个年代里,批评家们并不买账。在《马萨诸塞评论》(1996年秋季号)刊登的一篇访谈中,蒙特罗索回忆道:“我至今还保留着这本书的最初几篇评论:批评家们恨它。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听到有人抱怨说,这并不是短篇小说。我的回答是:对,的确不是短篇(story),它其实是小说(novel)。”蒙特罗索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恐龙》具有小说的浓度;它包含了丰富的时间感;它具有多义性,人物、情境乃至副词“依旧”都具有多种解读的可能,而西班牙语中despertó这个动词前省略的第三人称单数主语,也有可能是“他”或“她”。

《恐龙》带给蒙特罗索的副作用是:读者会误以为他就是写一句话小说的;或自以为读了《恐龙》就了解了蒙特罗索的全部。事实上,虽然蒙特罗索的大部分作品都很简短,但一句话小说却寥寥可数。较少为人所知的,是收录于《永恒运动》(Movimiento perpetuo, 1972)中的《丰富》 :“今天我感觉很好,像巴尔扎克;我正完成这一行。”《丰富》同样意味深长:“正完成这一行”所使用的现在进行时,将这“完成这一行”这一动作的持续时间延长了,并与分号前面的半句撞击出了反讽(或自嘲)的火花,就好像在暗示“简洁”就像巴尔扎克写下一行字一样,永远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不写作,我只修改。”这位简洁的大师曾如是说。而在那篇名字就叫《简洁》的文章中——收录于《永恒运动》,其中的文章已无法区分是散文还是短篇小说,一如他所崇拜的博尔赫斯一样——他写道,“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写短文的作家最希望的莫过于写长文本,漫无止境的长文本,在其中,事实、事物、动物与人类相遇、彼此寻找、存在、一起生活、相爱或自由地抛洒热血,而不必受制于一个分号或一个句号。”有趣的是,《恐龙》原文中的那个逗号,就是蒙特罗索深思熟虑后添加的——他怕读者误以为“醒来”的主语是恐龙。

寓言体的复兴者

寓言无疑是最适合简洁大师发挥才华的文学体裁。从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到十七世纪的《拉封丹寓言诗》,寓言向来拒绝冗长与繁琐。它的叙事总是迅速而直接,摒弃一切不必要的细节,将故事最为精华的部分蒸馏出来。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黑羊》(La oveja negra y demás fábulas, 1969)承继、复兴、甚至颠覆了这一传统。全书共收录了四十个寓言,大部分都只有两三段,最长的也不过千字,但已足够展现蒙特罗索的文学才华。如果你从未读过奥古斯托·蒙特罗索,那么《黑羊》是最好的进入点——其漂亮的中译本近日已由世纪文景出版,配有阿根廷画家米盖尔·卡里尼极富表现力的插图。

在最表层,《黑羊》与传统的寓言类似:故事的主人公既有人类,也有动物、神话人物、植物、无生命的物体或人格化的自然力量;故事也简短、直接、情节结构常有重复。然而,恰恰是在这些相似性的反衬下,《黑羊》的独特性才显现出来。

首先,是扑面而来的幽默感(通常是冷幽默)及反讽的基调。在全书的题献页上,蒙特罗索引用了某位克尼欧·蒙博托的话:“动物跟人如此相似,以至于有时我们甚至无法清楚地区分。”对于寓言中惯用的指桑骂槐,人们并不陌生:人之动物性,与投射在动物上的人性互为映射,是寓言的习惯料理法。然而蒙特罗索却在一个脚注中透露,克尼欧·蒙博托其实意为“食人魔”!于是,整句引文的意思改变了:食人魔其实是在说,人与动物的味道吃起来相似。一如《要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青蛙》里那只不断寻找美、寻求存在价值的青蛙的命运:人们一边啃着它的腿,一边夸赞它的的味道“简直跟鸡没有两样”。

其次,蒙特罗索的寓言是晦涩而复杂的,通常没有明确说出的寓意(不像《伊索寓言》),也没有说教的目的。他的文本通常展现出一种清晰的模糊,或一种简单的复杂;就好像在剥离所有虚饰后,一切反而更复杂了。在最本质的层面上,《黑羊》是由一系列彼此映射的镜子组成的镜厅,讲述的是当代人类的种种困境,是对人类状况及其复杂性的思考和分析。其中既有对政治的影射,比如《黑羊》、《最后不知道该变成什么颜色的变色龙》、《大卫的弹弓》和《狮子那份》等;也有包含元叙述意味的对于艺术家、知识分子、作家乃至自己的反思,比如《皮格马利翁》、《寓言家和他的书评家》、《狐狸比较聪明》等。有趣的是,中译本出版时附送了一本银色反光的笔记本,上面印着“世界上最愚蠢的动物”字样,似乎就是供读者自省使用的,可谓构思巧妙。

《黑羊》亦极具后现代的气息,通过对于经典及神话的重述或戏仿来解构并重构经典和神话,在全新的语境中赋予其崭新的意义。在《佩涅洛佩的布或谁骗了谁》中,他重新思索了因和果,重释了尤利西斯远行的缘由;《信心与山》、《“善”的独白》和《“恶”的独白》刷新了陈旧的道德故事观念;而《乌龟和阿喀琉斯》是对芝诺悖论极具幽默感的重述;至于那个“有一回一只名叫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蟑螂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叫做弗朗茨·卡夫卡的蟑螂梦见自己是一位作家写关于一位叫做格里高利·萨姆沙的职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蟑螂的故事”,简直要将卡夫卡在叙事的镜厅中推向六次元。

类型的颠覆者

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在评价蒙特罗索(尤指《黑羊》)时写道:“想象博尔赫斯幻想中的动物与爱丽丝喝茶。想象乔纳森·斯威夫特和詹姆斯·瑟伯交换意见。想象一只来自卡拉维拉斯郡的青蛙 认真读过马克·吐温。认识蒙特罗索吧。”

作为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胡安·鲁尔福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同代人,奥古斯托·蒙特罗索亦被归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一代。但蒙特罗索永远是那种拒绝标签、拒绝归类的异类,一个实验者、一个类型的颠覆者。他从不愿重复自己,而更乐于投身一次次崭新的文学实验中。除短篇小说外,他还写散文、文学批评、(伪造的)传记、日记、绘画、断片、翻译(曾翻译过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一个温和的建议》)、警句、报纸文章等等——几乎每一次,蒙特罗索都在挑战读者对于该文体和类型的刻板印象;几乎每一次,他都逼迫读者重新认识他。

让我们从头开始认识奥古斯托·蒙特罗索吧。1921年12月21日,蒙特罗索生于中美洲洪都拉斯首都特古西加尔巴一个中上阶层家庭。他的母亲是洪都拉斯人,父亲是危地马拉人;他选择加入了危地马拉籍。他在洪都拉斯上小学时便开始热爱文学。1936年,蒙特罗索跟随父母移居危地马拉市。少年蒙特罗索白天在一间肉铺做助理会计,晚上就去危地马拉国家图书馆,这位早熟读者的天堂。在那儿,他贪婪地阅读西班牙文学黄金时代(Siglo de Oro)的作品: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弗朗西斯科·德·戈维多的《骗子外传》(El Buscón)、巴尔塔沙·葛拉西安《批评家》(El Criticón)等。他也读莎士比亚和拉美作家的作品。这段贪婪的自学期,促成了蒙特罗索文学趣味的初步养成。

1944年,因参与反对危地马拉独裁总统豪尔赫·乌维科的政治运动,蒙特罗索被拘押并流放至墨西哥城,开始了其长达五十多年的流亡生涯(直至五十二年之后,才得以回国领取危地马拉国家文学奖)。据蒙特罗索后来的传记透露,被流放时,他身边只有一套换洗衣物和两本书——其中一本是蒙田散文。半年后,独裁政府即垮台,革命军雅各伯·亚本兹政府执政,蒙特罗索也因此在危地马拉驻墨西哥城大使馆里获得了一个小职位。1953年,他短暂移居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担任领事。好景不长。1954年,在美国干涉下,亚本兹政府被颠覆,蒙特罗索又一次被流放到智利圣地亚哥。在那儿,他受邀成为巴勃罗·聂鲁达的助理,一起编辑文学杂志《La Gaceta de Chile》。1956年,蒙特罗索回到墨西哥城定居,颠沛流离的生活就此告终。在此后的四十多年间,他担任外交官、译者,并在墨西哥城自治大学里担任教授和讲师,文学生涯也就此起步。

1959年,蒙特罗索出版处女作《作品全集及其他故事》。十三个短篇皆围绕着知识分子及艺术家展开。1969年,《黑羊》出版。四十个动物寓言更新、颠覆、重新定义并扩展了当代寓言的可能性。1972年,散文与短篇小说两种类型混杂的《永恒运动》出版。在题记中,蒙特罗索写道,“生活不是散文,尽管我们尝试很多事;也不是短篇小说,尽管我们发明很多东西;也不是诗,尽管我们梦想很多事。那篇关于(关于(关于生活的诗)的短篇小说)的散文是永恒运动;确实就是,永恒运动。”更有趣的是:在第一个短篇《苍蝇》后,蒙特罗索为每篇文章都加了一小段关于苍蝇的引文,来自维特根斯坦、叔本华、普鲁斯特、聂鲁达、乔伊斯、阿波利奈尔等,就好像当代文学是围绕着苍蝇展开似的。——谁说又不是呢?《苍蝇》的第一句就是证明。“有三个主题:爱、死和苍蝇。只要人类存在,这种感情、这种恐惧和这些存在就一直伴随着他。”

这三部短篇作品足以奠定蒙特罗索的文学地位,但仅因此便将他定义为一个短篇小说作家,却又失之偏颇。1978年,蒙特罗索出版了一本奇异的伪传记作品《剩下的是沉默:爱德华多·托雷斯的生活和作品》(Lo demás es silencio (La vida y obra de Eduardo Torres)),主人公是一位虚构的小镇知识分子。全书分为四个部分,包括朋友、家人、妻子的证词,既荒唐又诚实的托雷斯的文选,他的警句、格言和“文学评论”等。这部作品在墨西哥城文学圈内掀起轩然大波,有人甚至打算控告书中的冒犯言论。1987年,蒙特罗索又玩起了“日记”这一体裁。《字母e(一本日记的碎片)》(La letra e (Fragmentos de un diario))又一次颠覆了人们对于日记的认识。

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1993年出版的《寻金者》(Los buscadores de oro)。又一次,他以一本极为简短(西语版仅有128页)、却饱含诗意和想象力的小书,为自传类型寻找新的可能性。

2003年2月7日,奥古斯托·蒙特罗索在墨西哥城去世,享年81岁。虽然曾获得声名卓著的胡安·鲁尔福奖(1996)、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2000)的肯定,在西班牙语圈内也几乎无人不晓,但蒙特罗索在英语及华语世界中的译介仍寥寥可数。在美国亚马逊上,早年出版的《黑羊》奇货可居,二手书标价已近四五十美金。《黑羊》中译本的出版,无疑是我们开始、或重新认识这位拉美文学大师的契机。

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在《括号之间》里说得更简洁、更直接、更霸道。在《对短篇小说写作艺术的建议》一文中,他这样写道:“你必须要读胡安·鲁尔福和奥古斯托·蒙特罗索。”

刊于《上海壹周》(2015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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