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处决了毛的“水电大跃进”

一九五九年盛夏,岷江洪峰日益临近了,茅亭大河湾已溅起了冲天涛声,把河滩上来不及收拾的上料平台和翻斗车全都卷走了,咱们采沙队只好就近转移支持正建中的茅亭水泥厂——该厂投产后旨在首先满足紫坪铺和鱼嘴这两座电站的需要——这还是不错的, 尽管也有马后炮之嫌, 但却毕竟省去了再度误用肥田粉的麻烦和隐忧了。但是,正当我们在茅亭二级阶地上苦战时, 却霍然传来了霹雳般的大噩耗:

“哇!紫坪铺出事啦!”

“哇!明渠崩啦!惨哇……”

我懵了,这意料中的隐患竟彻底把我打懵了。

我在懵中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笨手笨脚的孙锦老师……我和陈胡子不顾一切地跳上了不准载人的自动卸料车, 很快赶到了“杀头”处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对圣上的意志、威严和浪漫作了最好的回答。沿山渠体大都分崩离析了, 活像战败后的堆堆尸体, 在江山之间顕得渺小而可怜。但岷江仍未罢休,疯了似的洪涛根本不留一点情面, 还在继续打击着、捣毁着一堆堆战败者的尸体, 在山峡中不断地宣告着毛式大跃进的彻底失败, 口吻严厉而无情,同时还给嗜好“杀头”者以轻蔑的告诫:你们用铁血和皇帝的新衣乃是奈我不得的,老子的名字叫岷江,老子是孽龙,咋了?你敢咋了?……末了,岷江才以胜利者的高傲,向南狂啸而去, 头也不回……

此番景象似对毛在庐山发出“反右倾、鼓干劲”的号召作了最好的诠释,尽管高音喇叭仍在山头上叫嚷着伟大的空话、大话和假话,脸皮厚得惊人。

我最担心的孙锦等人之所以没有被江涛卷走乃属偶然。早已发怒的岷江是选在清晨交接班时才对明渠“豆腐碴”进行惩罚的。当时留在大坝基坑的人数不多,主要是憨厚可敬的班(组)长, 他们替上白班的人们理顺现场后,还在向接班者作些常规交代,故没有一个右派在场,这该算孙锦等人福大命大了,而福浅命簿者就该死了,究竟死了多少呢?——当肥田粉掺得最多的渠段首先变成豆腐碴时,霍从天降的洪水猛然倾满大坝基坑时,咆哮的岷江究竟收了多少人命呢?——这是至今尚未公布的“绝密数据”, 成了“杀头”处的一桩永远的秘密。因为,那年头谁也不必对生命承担责任。反正有“政治帐”和“指头论”来填补。于是,四川省委据之迟迟下发的有关紫坪铺的红头文件就显得十分精彩了, 我还可背出其中核心部份的大意来:

在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征程中, 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艰巨斗争中, 挫折总是难免的, 发生一点事故是正常的, 向河水交一点学费也是值得的。我们可从中汲取教训, 学会许多东西, 把事情办得更好。从这个意义上讲, 成绩仍然是主要的, 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 形势仍然大好, 形势将会愈来愈好。紫坪铺虽然暂时下了马, 但鱼嘴电站正热火朝天, 我们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所以, 我们应当满怀信心, 继续高举三面红旗,奔往共产主义!……(请未来的史家查阅同期挡案资料并可检验我的记忆力和诚实度)。

对此类奇文勿须多加评点, 反正从它背面看看就行了。关键问题是鱼嘴这张牌究竟还是不是一张牌。在失去紫坪铺大型水库枢纽有效调节后, 鱼嘴仅仅依靠其自身一千三百万立方米的调节库容是不可能对年均一百五十五亿立方米天然来水量进行任何调节的,其拦河土坝将很快退化为一条土梗子, 其装机容量仅有七万六千五百(千瓦)的河床式电站也将退化为径流式电站。而最为要命的还是每年汛期携来的两千五百万吨以上的砂卵石将无法处理。这是岷江亮出的一张红牌:鱼嘴电站单独建成之时, 即为报废之日, 且含有洗劫“天府之国”首府成都的巨大隐患在。于是,一个巨大的悖论立即出现了:

鱼嘴电站绝对不可单独建, 这是科学的命令;

鱼嘴电站必须继续单独建, 这是政治的命令。

在科学与政治的两相对峙中, 科学绝对是政治的奴仆和小妾。上峰命令鱼嘴电站不仅必须继续单独建, 而且“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并在右岸溢洪道的九个闸礅上写了这九个大字。于是乎,鱼嘴电站在李冰父子跟前就变得更加骑虎难下了。按有效工期计算, 从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许毛泽东来此之后, 按只争朝夕的进场速度分析, 正式开工日期是同年四月五日前后, 俟至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零点零分零秒为止, 也不过只有五百四十天, 仅仅一年有半而己。若妄想在如此窘迫的工期里主要依靠锄头加扁担的“人民战争”建成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兴许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也是不敢奢望的, 除非是疯子。

然而, 热昏的中国却在盛产疯子。你切莫小看这个事实:在热昏与血腥之中, 咱中国人的智商在某些方面足可达到空前高度。不多时,关于如何满足九个大字“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的办法终于有了,其灵感的来源是借鉴与攀比,既然你红光公社的“高产卫星”可以吹得神乎其乎, 那么, 咱鱼嘴为何不学学它的成功经验呢?诚然, 工业和农业还是有些区别的, 但有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只要把镜头选好, 只要把保密保好,只要把通气通好,只要把专政专好,不就成了?谁敢怀疑谁倒霉,如今更加有利了, 彭大将军的例子既像棍子又像剑,可任意指向一切怀疑派和观潮派了。再说圣驾巡幸过的红光经验也确有嚼头嘞, 哟喂,成败仅在一夜之间,仅在一夜之间把几十亩穗谷集中在一亩稻田里, 叫他神不知鬼不觉,足足迭了三尺厚,委实叫人称奇又叫好,根本不敢言说皇帝穿了新衣裳。未待天边旭日露头,只待《东方红》一唱,闪光灯一闪, 火炮一响, 还让“望丛吼歌”一吼, 不就开镰了,上秤了。在秤与仓库之间,则横亘着数张篾席,构成了一幅硕大的屏障, 且不准闲人入内(包括记者),因为,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魔术道具,凭它即可轻易放出一个十分(不止九分)成功的“高产卫星”,关键只要指挥得当,只要知情者政治可靠,只叫挑担者在秤与库房之间绕圈子就行了,需要亩产五万斤就创五万斤, 需要十万斤就创十万斤, 需要N万斤就创N万斤,反正满足政治需要,讨得龙颜大开就行了……所以,咱鱼嘴争取提前“发电” 的关键仍然是道具,绝对是道具,只要找到类似篾席子之类的捞什子就成了,这既是红光经验的精髓,也是浪漫主义的升华。简言之,你只要满足圣上的虚荣就行了,因为此人已对牛皮上瘾了。

于是, 如何使鱼嘴这颗“水电卫星”变得更加辉煌的馊主意果真出台了, 有人竟敢下令下挪绝对不容挪动的都江堰鱼嘴取水口, 旨在临时降低发电尾水位, 好在“新中国十年大庆”前夕沿袭杩槎、竹笼、篾席的古老方法临时导流, 冲动一台机组, 亮起一串灯泡, 基本满足“喉舌记者”和《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拍摄需要就成了。这既是一条原则,也是一道死命令。尽管岷江在一落平原的咆哮之中根本没有丝亳让路的意思, 但这无关大局,大局是“今年国庆一定要发电”,尽管岷江两岸的饿殍倒毙速度已渐渐类似多米诺骨牌了……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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