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山中小路上奔跑,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康铭,拿腔拿调地问司机:“方向可搞错啦?”司机回他一句:“上山就这一条路,我不晓得可有其它路。”李康铭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他们的对话,也勾起我对这条路正确与否的怀疑,想必我身边的杨波也有同样的心理。一个谜团从我们心中往外冒:这条路果真通向山顶吗?车子还在疾驰,有时我们能看到前方的路面,有时需要拐个弯才能看到,树林将车子完全封闭在狭小的通道里,路边长满了一模一样的树,没有任何方向性的标志可供参考。我们只知道自己是在山里,但我们在山的哪个部位,是上山还是正爬上一处山坡而即将通向下山的路,我们一概不知。
这种疑问本来是不应该有的,正如司机所说,上山就这一条路,只是由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重复的景象以及这条漫长的道路把我们吓住了。原本坚信这条路线的可靠性的司机,在车子的又一阵猛烈的冲刺之后,似乎也变得惶惑了,明显放慢了车速,以至于最后停下了车。
他对李康铭说:“你们步行上去吧。我估计到山顶也不远了。”李康铭付了车资,我们三个相继钻出车子,站在绿树相拥之中的小路上。
中午的太阳直射在我的头顶,潮湿的山汽和小鸟的叫声立刻都向我扑来。出租车在山路上笨拙地掉了头,哐当哐当地向远离我们的方向驶去,消失在树木的密密麻麻的枝叶里。在完全听不到出租车的行驶声之后,我们三人的身体经历了一小会无助的状态,━━两个小时的长途乘车,使我们的步行功能出现了短暂的停滞,━━才又重新活跃起来。我跺了跺脚,跟随同伴们向那备受怀疑的山顶走去。
我的这两个同伴中,李康铭开了一家公司,我目前受雇于他,每月从他那儿领取一点钱。杨波的正式身份是大学教师,利用暑假来为李康铭的公司做点事情。当然我们三人之间并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雇主与雇员的关系,(李康铭一再强调)我们首先是朋友,尤其我那两个同伴,李康铭和杨波,他们是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这种由于做了多年朋友而形成的相互间的默契,从他们眼神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李康铭这会儿正踱着方步,温柔地打量着山野景色,头微微昂起,像一只骄傲的胖鸟:“在城市里住久了,人都变得太世俗了。偶尔到大自然中走走,多好啊。”
李康铭的话音刚落,杨波就接着说:“将来我们老了,不如找个山,建个庙。”李康铭说:“这也是我的愿望。我们就说定了,到我决定退休的那一天,我投资建个庙,我做住持,你做总管,负责庙的运转。我们也不搞什么文学,也不念什么佛经,就在庙里呆着,什么也不干,就很好。”我也跟了一句:“主意不错,我申请在你庙里当个和尚。”我和我的同伴们都哈哈大笑了一阵。
我倒真觉得李康铭有能力办成这件事━━建个庙。我和两位同伴成为朋友的时间相对于他们俩相互之间做朋友的时间要短很多,我是去年才认识李康铭的,而和杨波则才相处了一个多月。杨波和李康铭在中学时代曾经是两个很有名的少年诗人,从那时至今他们的友谊就未曾中断过。只是现在,李康铭一心经商了,杨波也几乎放弃了诗歌写作。在我的心目中,我之所以乐意与他们交往,之所以(比如)在今天随他们来到这座叫做“宝华山”的山上,前去拜谒山顶的那座叫做“宝华寺”的庙,而不再去计较我与李康铭之间实际存在的雇员与雇主的关系,完全让自己融入他们的友谊中,其主要原因正是在于我们(三个)都有着做一个诗人的历史。我在写小说之前,也曾写过不少年头的诗歌。那个业已失去的诗人身份,是我们友谊的基础。不管我们现在在干什么,我们各自至少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还保存有一幅诗人肖像,尽管这肖像已经很模糊,长满了霉斑。
撇开我们虚幻的诗人身份不谈,在实际生活中,我真不知我们私下里会如何看待对方。我想那将是十分残酷的。当我沉浸在小说艺术中时,我感到自己无比强大,像一条横冲直撞的蟒蛇,而小说艺术则像是这条蟒蛇呆着最舒适的原始森林。可一旦我走出小说艺术的丛林,来到实际生活中,我就无所适从,这时的我是个胆小如鼠的、脆弱而又敏感的、不合群的、相当古怪的家伙。用我老婆的话来说,就是我是个无能的人。我在别人面前的所有表演都掩盖不住“无能”这两个字。当我是一个雇员时,我对雇主的卑躬屈膝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雇员对雇主所应采取的态度。我不能容忍雇主对我的一丝一毫的尊敬。我的反常态度使我本人和雇主都很难受。而我的雇主,李康铭,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试图和我沟通情感,在其他雇员面前与我一起谈诗论艺,并把他过去的诗作拿给我赏析,可他这样做,除了让其他雇员对我们望而生畏之外,并不能淡化我和他之间劳资关系的色彩。
此刻在这条山中小路上,我故意把步子放慢,以免超到同伴们前面,抢了风头。我的“无能”大概由此也可见一斑。
我们对规划中的庙畅所欲言的时候,李康铭屁股口袋里的手机叫起来,这把我吓得不轻,想不到在这离城几十公里远的荒山野岭里,李康铭仍和外界通过看不见的电波发生联系。李康铭歪着脑袋,对手机喊道:“让他们走!工资开给他们,让他们走!嗯?让他们走,统统走!”李康铭阴沉着脸,关了手机。
山路明显向上升去,看来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只要我们一直在向上走,迟早会到达山顶的。宝华寺焚香的气味也隐约可嗅了。封闭的小路又延伸了一段,到达一片开阔地带,山体粗糙的岩石露了出来。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座庄严肃穆的庙宇正静静地趴着,它的黄色围墙,在绿色的山景中特别惹眼。围墙下聚着一帮做纪念品小生意的商贩。以李康铭为首的我们三个游客,目不斜视地沿围墙绕向庙的正门。宝华寺的正门上方有一只巨大的门匾,上书四个烫金大字:“宝华古刹”。
李康铭去宝华寺门口的香烛店,买了六根蜡烛和三卷檀香,分发给我和杨波每人两根蜡烛和一卷檀香。我们围在香炉前一本正经地把手上的这些东西烧去,动作慢腾腾的,像小孩摆弄玩具似的。从外表看,我们似乎都很虔诚。杨波首先完成了焚烧,他掏出相机给李康铭和我拍了几张烧香的照片,随后他把相机递给我,捡起一截尚未烧完的檀香,摆好姿势,让我也给他拍了几张照。
庙门外的空地上,许多游客在那儿闲逛。他们大概是先我们一步到达的一个旅游团的成员,手上都举着小旗子,头上戴着式样统一的太阳帽。一个导游小姐手舞足蹈,哇啦哇啦地在给这批人讲着什么。
“肚子饿了吗?”李康铭垂下手提了提裤带,“找个地方吃饭去!”可接下来,他又迟疑地搓着手,看着我们。他的为难神色,是由于庙门外并没有他说的那种吃饭的地方。在香烛店旁边,只有一爿残破的杂货店,柜台上摞着一堆脏兮兮的面包。杨波将眼珠咕噜一转,为自己即将说出的话而激动似地叫道:“到庙里去,到庙里的食堂吃素去!”李康铭当即拍板:“对!我们吃素去!”
我们进庙后便贼头贼脑地找食堂,可在几条走廊里走了好久,还是没找到食堂。我拦住一个走路很快的小和尚:“请问食堂在哪里?”小和尚说:“从那个门进去。你们来迟了,不知食堂可有饭了。”他撂下这句话,就快步蹿向走廊的尽头,没了踪影。我们走进他指点的一扇院门,这小院里果真有个食堂,里面放着十几排长桌,桌子下面的凳子都是用螺丝在地上固定死了的,格局颇像我从前上大学时的学校食堂。
“有人吗?”李康铭直着嗓子喊。他的声音在食堂里回响。从食堂后面的小门,伸出一个光头。李康铭对光头说:“大师傅,我们想在这里用个餐。”光头说:“每人五块钱,饭还有,菜剩得不多了。你们自己盛去。”他把几只空碗放在我们面前。我赶紧抢过碗去食堂角落里盛饭盛菜。所谓的菜,是大团大团的豆腐和几根青菜叶。这豆腐,与我平时在家吃的豆腐差别很大,具体说就是,庙里的豆腐又粗又硬,吃到嘴里满是石膏味,而家里的豆腐则是白白胖胖、滑腻爽口的。就为这难吃的豆腐,我想我也要慎重考虑去李康铭建造的庙里当和尚的想法。坐在我旁边的李康铭正专注地吃饭,腰板笔挺,牙齿咬得很有节奏。不时地,他的鼻孔里还冒出一些短促的、象征他愉悦心境的音符:“嗯……嗯……嗯。”
我能理解他,整天为公司的杂事操心的他,能有闲暇坐在庙里不受干扰地吃饭,而且吃的是如此简陋的斋饭,他怎能不为之感动呢?虽然他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但他是多么想仅仅做一个隐居山野的(住持)和尚,过一种游云野鹤般的生活!他常与我探讨人生,他此刻对待这顿斋饭的态度也与他对“人生问题”的钻研精神是一致的。“一个人到底该有怎样的人生态度?”他在酒桌上常说,“我,是完了,彻底完了。我现在是一个坏人。”我听他说自己是“坏人”,有无数次了,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老茧。刚开始,当他说自己是“坏人”时,我会在心里想:“不至于吧,不至于是个坏人吧。”后来我听他说的次数多了,不禁心里嘀咕:“呵,李康铭,没准他真是坏人。”后来有一天,当他这么说时,我已经确信,他就是一个坏人了。这个坏人到底坏到何种程度,到我们来宝华寺玩的这一天,我心中还没有底,可当第二天我得知他上山途中在手机中所说的那番话的内情时,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个坏人坏透了。李康铭在手机中,对他公司的会计发号施令,将他前几个月招聘来的四个女孩统统开除了。那些女孩犯了什么错,值得他把她们全部赶走?!说实话,我对那几个女孩还真有点感情。我从和她们不认识,到和她们成为同事、熟人,这其中必然会掺杂感情的成分。就像本来各飞各的鸟儿,突然栖息在同一只巢中,吃着同一口饭,必然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我每天一早来到办公室,比我早到的女孩已去开水房把水瓶灌满了。我喝着她们打来的开水,和她们聊天,打发办公室无聊的时光。她们也把比较私人性的生活情况断断续续告诉我。其实她们也都是一些可怜的人,大都没有过硬的文凭,要找月薪上千元的工作就很困难了,只好到李康铭的公司,来混一份几百元钱的差事。可她们没想到,这几百元钱的差事,也干不安稳。那些女孩虽没什么文化,但她们对我这样写作的人,倒有一种朴素的尊敬,每次在李康铭和我谈完文学之后,她们便问我一些有关文学的问题,比如一篇小说发表了会有多少稿费啦,我出过什么书啦,等等。这让我感到一丝温暖,觉得她们都很善解人意。我由衷地感激她们,我的这些同事们,对我的关心。
我对她们的好感还不止这些,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些女孩都是一些健康和漂亮的人,相比较我这样内心阴暗、思虑重重和外表老去的人,她们便像是阳光一样照耀着我。尽管我有点言过其实了,但她们的离去,还是使我的心蒙上一层忧伤。
吃完斋饭,李康铭脸色愈加严峻了,眉头也紧蹙起来。他一言不发走出食堂,在食堂门口,他停下来对我们说:“走,拜访宝华寺的住持去!”杨波和我都不表示反对。我们到宝华寺来,除郊游散心之外,还能见到住持,感受一下佛门的气息,那当然很好了。现在的问题是,住持愿不愿意接见我们。
我们三个都剪了平头,乍一看与佛门还真有缘,只是我们这些长期被酒色所困扰的人,在精神气质上与佛门弟子就没法比了。李康铭大概被那碗斋饭冲昏了头脑,才作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我们来到宝华寺的正院,面积有篮球场那么大,一面是“大雄宝殿”,其余三面由走廊围成。走廊上,是一间间或开或闭的房门。我们是从另一条走廊来到这个正院的走廊的。虽然我们已经在庙里转了好久,但我还是被眼前这所院子的规模所震惊。
院子一角,几个凿石工在阳光中叮叮当当地用铁錾敲击地面的石砖,那几块石砖像是新换上去的,颜色较周围的石砖淡许多。凿石工似乎想在这些新换的石砖上凿出与周围石砖表面同样的纹理。我们走进走廊上一间开着门的房间。房间里,一个老和尚正在脸盆架上洗脸。老和尚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还没洗完的脸,问我们:“几位施主有事吗?”
李康铭凛然地回答:“老师傅,我们想拜见宝华寺的住持。”那老和尚用毛巾擦了几把脸:“找我们当家的?我们当家的在午休,两点半以后才见客。他很忙。你们找他干嘛?”李康铭说:“喔,是这样,那……我们两点半以后再来找他。”老和尚把洗脸毛巾抖了抖,挂在脸盆架的顶端。“你们最好留张条子,等他醒了,我送给他。”当我们走出屋门时,那老和尚在身后喊。杨波回头说:“谢谢,不用了。我们等会再来。”
院子里,那几个凿石工铁錾的声音很刺耳,一下一下的,很有力。这院子仿佛快要被铁錾的声音震碎了。
我跟着两位同伴,钻进走廊上一个通向院子外面的缺口。出了缺口,是一所杂草丛生的小一点的院子。几个游客低着头在杂草上走,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我和杨波并肩迈向一棵矮树,杨波碰碰我,指着矮树的树枝。树枝上,一只怪模怪样的绿色蜥虎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杨波满不在乎地扭着肩膀,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棍,去捣那只蜥虎。蜥虎在杨波的淫威下猛地把头缩进枝叶中,看不见了。它原来所匍匐的那根树枝,在空气中兀自晃了两下,便与那些静止的树枝融为一体了。
“有意思吗?”杨波问我。他是说蜥虎有意思,还是他把蜥虎捣进树叶里这件事有意思,我没听明白,而他问这话时的面部表情也是模棱两可、介于两者之间的。无论哪种情况,从我这方面说,我都并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如果说,李康铭能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属于哪种类型的人的话(我说这话不含有褒贬之意),那么杨波则复杂得多。有时我真难以看穿杨波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和他接触时间不长,很快就成了关系比我与李康铭还要密切的朋友,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对杨波的了解比我对李康铭要深入,说来这也是挺奇怪的。
我不打算回答杨波,只故作深沉地点点头,目光就移到矮树后面的凉亭上。李康铭一个人站在凉亭里,正在端详柱子上的一副对联。凉亭的旁边是一间小屋,里面黑黑的。游客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去,又走出来。我和杨波踩着杂草,走向我们共同的雇主。而我由于好奇心驱使,特地绕道去小屋里探个究竟。
这小屋没有窗户,通风状况很差,我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凭着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我看到迎面那堵墙前面,端坐着一尊泥制的塑像。塑像下的木牌子上用油漆写着“明心大师读经处”。地上摊着一只沾满灰尘的破蒲团,给游客参拜磕头之用。这明心大师,想必是宝华寺的创建者。为了纪念他在这座荒山上无中生有地捏造出一个所谓的“宝华寺”的伟大业绩,那些被他收容、蒙他养育的晚辈和尚们为他塑了像,放在这黑屋子里。而这黑屋子,也许正是明心大师初来宝华山时的落脚之地,也就是宝华寺的前身。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这位被塑了像的显然早已作古的明心大师,在宝华寺中的崇高地位是无可置疑的。我跟在一位游客的后面走出这间阴暗的小屋,来到外面的阳光下,胸口顿时舒畅多了。
李康铭和杨波呆坐在凉亭里的长凳上,像两只栖息在树梢上的猫头鹰。杨波看到我,便喊我到凉亭里去:“来,合张影。”我不假思索地冲上凉亭,坐在李康铭身边。一位外地游客帮我们按下了合影的快门,━━李康铭像明心大师一样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我和杨波则分坐在李康铭的两侧。这荒芜的小院子,实在没有理由让我们久留,只是宝华寺住持在午睡,而李康铭决意要见住持,我和杨波就只好陪李康铭在凉亭里坐着。我一会儿看看小屋,一会儿看看那些矮树,一会儿看看满院的杂草,当然还看看那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小屋门口进进出出的游客们。“那里面是什么?”杨波问我。我把刚才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杨波站起身,去那小屋里转了转,回来说:“明心大师读经处,啧啧,这院子很安静,在这里读经倒是很合适。”李康铭听了撇撇嘴,他没有要去那黑屋子的想法。在此后至两点半之前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三人胡乱扯了一通关于佛教的话题。杨波即兴背诵了佛教的《心经》,博得李康铭和我的一致赞誉。
两点半钟,我们准时出现在宝华寺的正院。院子里洒满阳光,凿石工还在耐心地敲击石砖。我们沿走廊去老和尚的房间。老和尚不在,一个小和尚(我记不清他是否那个给我们指点食堂方位的小和尚)在里面倒腾着一只破纸箱子,他把几件僧衣从箱子里拿出来。李康铭走到小和尚身边,居高临下地问:“小师傅,这儿的老师傅呢?”小和尚说:“他在门口和人聊天。你们找他?”杨波随即说:“门口?哪个门口?”小和尚说:“就是宝华寺的门口。他每天下午都坐那儿。”李康铭显得很不耐烦:“我们要拜访宝华寺当家的。你,能带我们去吗?!”小和尚迟疑了片刻:“我,不太,好吧。几位施主,你们,还是让,老,老师傅,带,带你们,去吧。”在走向宝华寺门口的途中,杨波说:“那小和尚干吗怕成那样!当家的也不是老虎!看来宝华寺门规森严啊!”“恐怕未必如此。”李康铭说。他们的一唱一和,让我感到特别有趣,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老和尚果然坐在宝华寺门口的方凳上,与坐在长凳上的一个中年人谈着什么。薄薄的僧衣披在老和尚身上,前襟湿了一大片。他见我们三个走来,爱理不理的,看样子他已把我们委托之事忘光了。杨波率先冲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中年人身边,问老和尚:“老师傅,你们当家的可醒了?”老和尚用手指敲敲脑门,怪笑着说:“呜……听二当家的说,当家的到城里开会去了。你们赶得太不凑巧了。”李康铭沮丧地坐到长凳上,好久说不出话。杨波追问:“那你们当家的几时开完会?”“这我就不晓了,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们向二当家的打听去吧。”老和尚把责任全推给了二当家的,而二当家的是否愿意接见我们?如果拜访当家的不成,退而求其次,能拜访到二当家的,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呀。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股清凉的山风吹进宝华寺的大门。我们所坐的地方,在门槛后面的巷子中,巷子两边高大的黄色墙壁,把巷子围成一根极好的风道。当飘忽不定的山风朝着宝华寺门口吹来时,巷子里就会响起一阵剧烈的风声。
“二当家的刚才还在门口转,这会儿看不到他了。”中年人说,“你们放心,等一刻他又会转回来的。你们拦住他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唉……咱们二当家的可是大忙人哪,我劝你们跟他最好长话短说。庙里翻修,不少工人在庙里干活,里里外外都靠二当家的撑着。要不是二当家的……唉……当家的不管事,每天打打坐,读读经书,间或去城里开开会。依我看,咱们二当家的,凭他的能力,干住持是笃定的。你们不了解的……。”中年人动情的演说,被老和尚的咳嗽声打断了。老和尚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忿忿地说:“小宝,当家的亏待过你吗?!你这检票的差事还是他安排的呢!”“不错,慧空。”小宝说,“当家的没有亏待我。我说过他亏待我了吗?……这几位施主,你们找当家的干嘛?这两天捐款的施主特多,大雄宝殿镀金的佛像就是一位施主捐的。”“是吗!”我说。“佛像还没运来,”小宝拍拍我的膝盖,“捐肯定是捐了。”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摩挲了好几下,弄得我很不自在。他乜斜了慧空和尚一眼,柔中带刚地说:“这几位施主想捐款的话,最好直接捐给二当家的。庙里的大小事情,我们都直接找二当家的去说。”慧空和尚挺着脖子,看着对面的墙壁,显然他并不喜欢小宝的说法。“我们不捐款,什么也不捐!”一直沉默着的李康铭这时说,“当家的不在,也就不一定找二当家的了。杨波,你说呢?”杨波没吭气,手支住下巴,像在思考问题。他这种沉思的姿态惹得我们几个都朝他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杨波很有分寸地说:“啊……也行,拜访当家的这事,以后再说吧。天也不早了,下山还有很远的路呢。”几个举小旗子、戴太阳帽的游客正从巷子深处走出来。他们逛遍了庙里的走廊、殿堂和花园,在菩萨脚下许了愿,向“功德箱”里投了钱,这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外走。山风越过门槛灌进巷子。门槛外面空地上的阳光,现出深深的红色,不像正午时那么白花花的。
一个大胖和尚,僧衣口袋里插着一只小巧的手机,在几个年轻和尚的簇拥中大踏步跨进门槛。他对我们视而不见,傲慢地走了过去,双手还不停地比划,对身边的年轻和尚们高谈阔论。小宝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瞄着大胖和尚,但他终于什么也没说,听凭那一行人消失在巷子末端的走廊里。
“二当家的,那是咱们二当家的。”小宝说。其实我看出来那是二当家的了。可是,李康铭对二当家的没兴趣,我和杨波也不好自作主张去拦下二当家的。况且,这二当家的,根本不像有学问的和尚,倒有点像个打手或商人。与这样的人,哪能谈佛(我想李康铭的意思,大概不外乎向宝华寺的住持讨教一点佛理吧)?
李康铭慵懒地站起身,发出下山的指令。我和慧空和尚、小宝道了别,走出庙门。庙门前面的大香炉里,尚未烧尽的檀香冒着一缕缕青烟。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坐在宝华寺门口的人,慧空和尚和小宝,他们镶嵌在庙宇的庞大轮廓里,像是两根木雕。
杨波提议从不远处的尼姑庵旁边下山。那尼姑庵,据杨波说,名叫“木棉庵”,与宝华寺属于佛教的同一支。李康铭对这一别出心裁的提议点头表示赞许,我嘛,也无所谓从哪里下山。杨波向围墙边一个卖纪念品的小商贩打听去木棉庵的路,那小商贩朝一片树林晃了晃手指。于是我们三个改变方向,离开围墙,踏上了一条小路。
小路斜插进树林里,我的耳边立刻响起淙淙的流水声和隐约的号子声。流水声,自然是由山谷里发出的。而号子声,在小路往前延伸了大约一华里之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山谷对面,一伙人把一根又粗又长的梁木,捆绑在铁索上。而山谷的这边,我们脚下的小路上,则早有另一伙人,把另一根由铁索运来的梁木放下。他们搬运木头时,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号子声。先是对面的人猛喊一阵,继而是小路上的人猛喊一阵。真可谓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时间大约是下午四点半钟,红得发黄的阳光越过山脊上的树梢,将少许光线投射下来,我们三个人(李康铭、杨波和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搬木头的人们,继续向小路的纵深处走。号子声很快就落在我们身后,变成了类似回音一样的东西。除了我们三个,这密林里、这小路上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气味:或许是干柴燃烧的气味,或许是山谷底下的青苔的气味,或许是从宝华寺飘来的香火粉末年深日久积累下来的气味。这浓浓的气味,让我闻了之后浑身发冷。今天,我随同两个弄不清是朋友还是同事的人来玩,在我,实属无奈之举。我的雇主李康铭安排我来宝华寺玩,这“玩”便成了我实际上的工作任务。宝华寺的历史再悠久、宝华山的风景再秀美,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我的目的是“玩”,只是“玩”,无论到宝华寺“玩”,还是到别的地方“玩”,性质完全一样。而我的两个同伴这一趟宝华寺之游的收获,一定很不少。此刻他们步履轻盈地走在坎坷的山路上,神情中充满异样的幸福━━虽说李康铭最终没能拜访成宝华寺住持,留下了小小的遗憾。
“还有多远,到木棉庵?”李康铭问他身边的杨波。
“不远了,”杨波说,“我在一本佛教书上看到过关于宝华山的介绍,那书上说木棉庵在山腰,宝华寺在山顶……本来,宝华山上,只有宝华寺,慕名而来的女信徒多了,无法安置,宝华寺才拨款修建了木棉庵。”
“八成是和尚们闲得无聊了,需要些女人陪陪吧。”李康铭说。
“嘿,嘿,”杨波暧昧地笑了两声,“和尚也是人啊。大男人在一起,总有无聊的时候。弄点尼姑在山上,生活才有乐趣嘛。”
“将来我也要在我的庙旁边盖个尼姑庵。”李康铭说,“不破坏清规,又有女人做伴。杨波,你负责挑选年轻漂亮的尼姑,老的丑的一律不要。”
“哈,你们选美啊!”我搭了一句。
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向红光照耀着的前方走。当天空中只剩最后一抹红霞时,杨波指着视野之内的一座小屋说:“瞧,木棉庵到了!”我注视那座越来越近的小屋,它小得像我小时候在农村见过的土地庙。木棉庵后面,是一大片在晚霞中摇晃的竹林,竹叶擦出沙沙的声响。
杨波敲响了木棉庵虚掩的门,他侧脸朝门缝里神秘地看了看,“吱呀”推开门。我和李康铭跟了进去━━迎面是一所长方形的院子,院子对面是三个并排相连的房间。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木头,有粗大的梁木,也有细小的木棍,弄得走路都很困难。我们找遍了所有房间,没找到一个尼姑。
“人都到哪里去了……。”李康铭和杨波嘴里嘀咕着,好像尼姑们约好了在木棉庵等他们两个,而这会儿她们却失约了。我忽然想起小路上搬运梁木的人们的号子声。院子里的木头,没准是为了翻修这座尼姑庵而运来的。木棉庵和宝华寺本是一家,宝华寺翻修了,没有理由木棉庵不翻修。尼姑们大概暂时迁到别处去了,说不定她们全都寄居在宝华寺的某个后院里。
转眼间,落在地面木头上的红色完全褪去,灰蒙蒙的夜幕一层一层迅速地覆盖下来。我刚刚看到李康铭和杨波一前一后走进中间的房间,便过去叫他们。我们不能在这个破败的尼姑庵耽搁太久,要赶紧下山,再过一会,天黑了,路就看不清了。中间的房间,是个佛堂。靠墙的菩萨画像前,停着一张供台,供台上躺着两根烧去半截的蜡烛,和一只盛放着腐烂水果的盘子。我明明看到他们两个走进来了,可当我站在佛堂中,他们却不在里面。佛堂的门外,闪烁着灰白的光。
2001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