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整条长街都静了。

他穿着中山装,留着花白的偏分,拄着一根文明杖,步子很硬,像民国时期的文人雅士一样。石门正是深秋,他与周围的氛围如此契合,使人觉得这座城往昔的日子都是错的,而今才是对的。他消瘦而高大的身躯像闪动着某种未知的光环,我猜那便是青春故事留给每个人的不同印象。人之气质的最初形成大约应是在最压抑也最自由的青春期吧,但是现在,他的脸孔上被天才与枷锁共同精雕细琢出的拜伦般的高贵,已然愈发迷人。

一 屠龙

人们大概都已忘记他的故事,他便是那少年时代以“屠龙”闻名,人至中年用音乐与表演抗争,而后又以黑马的姿态杀入进入文坛,却饱受争议与批判的“作家莲花”,那位后来声名大噪的女诗人顾婷前夫,只是如今他的文章似已被网络与政治淹没。

被遗忘对于大多文人是悲痛的,可在他脸上却从未看到过这种遗憾,他很坦然,从他让我为其写传的故事中便能看出,他自信自己的生命便是诗,诗会在无数青春身上重现。而今,他竟安然地隐居于石门一隅,与他的名字“莲花”相伴。他说:我成熟地太早,所以留给世界的只能是灰烬,而其实那些最美好的东西,将会留给未来。

所以我们不谈故事,他说,他只想向我解释,解释一切。那是我们第一次约见,没有去一座咖啡馆或别的可以坐下来喝点什么的地方,他用吩咐的口气让我陪他在城市里走走,我们就像索尔仁尼琴和索科洛夫一样,或者莎士比亚跟霍拉旭、爱丝梅拉达与甘果瓦,我亦步亦趋地追随这位美好而冷峻的大师。以至他似有嘲笑地说,竟没看出我电话预约时的少年豪气。那是几天前的夜里,他正在家熨烫自己的大衣,接到我的电话:我是树,你是莲花,我想学会如何开花。那是一个玩笑,我说,那时我喝醉了。

人只有在醉酒时才最美好,他说话时总带着西奈山上上帝般口吻。可是他从来不参加石门的酒场,不饮酒而醉,那才是他的青年时代。他不是喝酒而杀戮,却是醉而杀戮,他曾经说。记得那还是几年前一个冬天,我接到那个神秘电话,竟是他要我为其写一篇传记,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的声音并不苍老,只是深沉。我在很早以前便对其有所耳闻,他是个杀过人的孩子,一个少年犯,似乎从出生便注定抗争;他出身于一个官僚大家族,却是难产,他是集万千宠爱的独子,却因这种种叛逆而终被驱逐。这个少年犯出狱后不仅毫无收敛,反而愈甚,他对抗整个世界,以艺术为剑刺向一切,后来又在网络上疾呼反抗,写激动人心的檄文,而那对于我就像艺术品。可是我知道,对于大多数人,他被关注所多的依旧是他的青春,杀人,或迷信的人们传说中的“屠龙”。接到他的电话,我已然非常震惊,不无顾虑地问他是不是那个哪吒。他反问我,哪个,你说名头总被冠以少年犯的那个?接着,又对此一笑了之,说:如今已是老年犯,人们的罪都会被岁月冲淡,除了我。

我自是有许多好奇,他为何不自己去写出一本回忆录,他曾经历那么多故事,而他作词、作诗、写文,文字清奇得很,带着一种先秦古拙的优雅。但他说,许多年前,他就已决心不再写东西,并把他以前所有的手稿都烧毁了,他对我笑了笑,说,卡夫卡不也要烧掉书稿吗?他不会再去写,他知道人类曾经寻到了真理,但人类中那些异类消失了,他们知道真理才从未言说,而他人留下的,我们看到的,都是一堆迷惑。

其实决定不再写作之时,正是他的父亲李先生离世不久,经过漫长的心灵与身体的折磨,尘归尘,土归土。他的父亲曾是一个革命分子,参加过抗战和解放战争,在军中也算得上大员级别,只是解放后又成右派,发配边关,中年得子,却是如此不肖。父亲反对他写作,陷水可脱,陷文不活,可是他从未听过父亲一句话。杀人之后,他跟父亲渐行渐远,父亲从未原谅,只想驯服,而他却似乎对整个世界都没有爱。人们相传后来你们已经彼此重归于好,我问,而且都被加官进爵了。那全是假的,是那个二流小说家许仲琳的杜撰,那时候许作家已经老了,也许他不老,但却是时代的黄昏,文明的灰烬,他窃取了我的故事。

我的一生都在一种对抗之中,与家庭,与权力,与一切,中国的文化是残缺的,这个文明是迅速地进化到青春期,之后便完完全全地走向忍辱负重、中规中矩、枷锁重重的状态之中。很多文化都保留着某种原始人性的流变,那些史诗、神话。希腊的俄狄浦斯,莎翁的哈姆雷特,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他们不伟大,伟大即是对悲剧性的离弃,邪恶中带着一种美,是力,是思想的源泉,超人源于对本质的发现和挑战。哪吒喜欢说这种短促的句子,他说甚至同属东方的印度亦然,譬如佛学经典中的莲花色尼大师之出家便是反伦理的,她是莲花,我也是,只是橘化为枳,到了中国,这些故事便因违法礼教被消除掉了。但这也许是食草文明的优势,温暖而平静,可对于我,直到离婚,直到我的父亲去世,我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便想把那些写过的文字消灭,不为证明什么,只因那本就是无意义的,更不必说再去回忆。哪吒先生说。我以为他终于进入了寂静的境界,可是并不如此,他笑了笑,所以让你写,你还是青年,我的灵魂要在许多青年身上复生。

他是一个很高傲、很有自信的人,虽然世界把他忘记,可他依旧具有象征意义。我跟他说,曾有一支摇滚乐队用他的名字做队名,另一支乐队用他年轻时代的照片做封套,还有电影导演以他的名字为题拍摄现代故事,而在大多数艺术家笔下,他则是没有性别的、俊秀又强壮的、甚至多是童年的形象。他笑了笑说,那是天生的,野蛮人往往长一幅清秀的不分男女的脸。

但是后来,李先生如何了?我问。他说,父亲驯服不了他,他们从三十岁的时候几乎决裂,很久都不相见。他有他的苦楚,那时的政治是可怕的,我说。他沉默着,很久才说,如果不是误入歧途,就不会越陷越深,放弃自我永远只是失败。父亲曾经让他回去,很多次,让他回北京,人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哪吒出狱后已与家庭复合,成为了一个道德、规矩的社会新青年,仿佛那便是修成正果了,但其实他连婚姻都是破碎的,天才是不容于家庭的。

我们第二次相见,才谈起了那曾在全国上下传得纷纷扬扬的“少年杀人事件”。因他是革命后代,身份特殊,组织上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们得摆出一副法治的样子来,而大众的民粹主义冲动,又丝毫不将一个孩子作孩子看,这叛逆的种子,大抵天生有反骨,应该让无产阶级的洪流好好打磨一下。那时候枪毙人是不需要审判的,他说。

杀人一事让他受了平生第一次大挫折,那时他只有十岁出头,可真是太过天真,竟想到以死抗争,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不过自残的事情后面再说,先说说杀人事件本身吧。当然因顾及他的想法,我一直没有主动提过杀人这件事,每每只以“事故”二字替代,那是他首先严肃正告我的:他的这部传记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青年时代的杀人事件。他把那时的自己称作青年时代,真是骄傲得很,也真是天纵英才。天才便是天生对生而为人的厌倦,或者天生对罪的理解,可又似乎知晓它无从逃脱。记得有一次他建议我去看些关于童年的电影,那说的不是时间,只是童年。他说了一大串,《狗脸的岁月》、《征服者佩尔》、《那年阳光灿烂》,好多好多,不过他强调一部《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因为他觉得那一部最残忍,那是对童年的否定,不是赞美,那个纳粹官员家中死掉的男孩是一个天才吗?不是,他自问自答,那只是一个普通人,无知、无邪,但愚蠢、悲剧,我最害怕对人类有救世情结的解释,天才是天生就懂得人性之恶的。接着他又说到我:所以你写我的文字,要不是天才之作,要不狗屁不是。不过他说他相信我会记录真相,即便写得很糟糕,后代也会重新演绎。

谈话总不会直奔主题,我却很喜欢他的谈话风格,也许本应作一场话剧展现,就像他年轻时。他时常吸一口烟,沉默片刻,说,那并不是真实的,无论什么。他不是诉说,而是阐释,他说起那个神秘的无法证明的生命,他说,它只是美。那个时代,他的故乡有一种迷信。他们相信一种伟大的生命,它存在,却不通过任何我们所知的方式生存,它不是动物,也非植物,比如佛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佛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渡之。但那生命甚至不在佛的大千世界之中,它从阳光中汲取能量,无食无饮,无生无死,无去无来,无日无夜,永恒飞翔于大地之上,从不降落,从不停息,其身体硕大无朋,如鲲鹏展翅,阳光穿其而过,故而凡人永远无法得见。也许它千百年才死去一次,落在大地上,就像是彩虹的尽头沉入大海,它薄薄的一层身体闪耀片刻北极光般的微焰,也许只有几分钟,便消陨了一切。要等何种幸运的人才能遇到那不可能出现的奇景?小时候据一位老人说,一位晚清时代的伊犁将军,曾有幸见过,并在日记中把此物称作“烛龙”,那文献却未找到,而后也再无证实。

像是什么来着?哪吒先生突然说,一种物理上的神秘粒子……他想了一会,他对物理学很感兴趣。我说,是中微子吗?对!他说,那很神秘,也许数百年后,人们可以用最精密的光学仪器通过极微小的能量损耗探测出它来。但家乡的人们是如何知道它的?为何又如此深信不疑?人类的灵魂有多么伟大,才会相信那无法看到、无法听到、无法触摸的存在呢?

很多东西无法看到、无法听到、无法触摸,遥远的宇宙,纯粹的思想,天使和魔鬼,上帝和撒旦,这些也许已经消失在世界数亿年了,但无人质疑其存在,我说。

那完全不同,那是一种物体,物体就是实在的,人们相信它是实在的,人们相信总有人、总有一天会找到它。接着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他口中默默自语,一种并不能通过任何方式证实的实物,它真的存在吗?这不正是那个著名的哲学悖论吗?但是它存在着,我思故我在,而万物也在。这便是他当时的理解。

接下来的故事呢?那其实是一个错误。那时他的父亲整天被关在家里写报告,写这写那,写很多东西,没有人照顾他,他就像个野孩子。他有几个小伙伴,孩子不懂得政治,却会模仿战争。他们玩打仗的游戏,有一次,他跟几个孩子讲起那神秘的伟大生命的故事,可他们没有人相信,他们都嘲笑他无知,因为只有语录里的东西是真的,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骂他父亲是反动派,儿子是牛鬼蛇神。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牛鬼蛇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说他总会找到一只给他们看。哪吒先生回忆到此竟会一笑,那时他简直精神紊乱,每天都给那神秘的生命写信,别人是早请示晚汇报,他却是早晚祈祷与什么烛龙相见。他把信写在从父亲废纸篓里捡来的稿纸上,挤在字里行间的空隙写,因为他害怕会被人发现,他写的时候都是用密文,他相信那神秘生命能读懂他的密文,每天写完,他就把信纸埋在一棵梧桐树下,因为传说那是凤凰栖脚的地方,凤凰跟那神秘生命应是近亲吧。

但他还是没有找到它,许多天过去了,他思想了很多事情,有一天,他突然去告诉那些孩子,他说要去杀死那只不存在的动物了,因为那生命收到了他的信,便给了他天启,它要在这座城市郊外降落一次。时间是下午三点,所有人必须去,他对那些孩子下命令:虽然你们根本就看不到它,可是我要杀死它,然后用它的身体点一把火。他偷了父亲的枪,那天下午,他们朝郊外走去,谁都不知道真的有一只生命从东向西飞来了。

他看到了它,真的是它,一片微蓝而巨大的羽毛从头顶飞过,他叫喊那些孩子,孩子们便跟着跑,他让孩子们捡起石头朝它扔去,孩子们便遵从,那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也跟从着,他们那么兴奋。那个大孩子提醒,用你的枪。于是他就拿出枪,他根本没学过怎么用,可他天生就会用,让我想起“18 and Life”那首歌里唱到的场景,他朝着风和云朵射击,枪声把许多小孩子吓坏了,停下来了。可他射得越来越准,他先打中了它的翅膀,它慢了下来,他自己又追了很远,直到击中它的头颅,它慢慢地飘落,飘落,就像一支渐渐远去的歌。孩子们赶上他,听他宣布,那动物已经被杀死了,他击中了它的头颅。他们就在那里点了一把火,那火是蓝色的,和所有的火都不同。火燃烧着,他们望着火焰,朝城市走去。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可是两天后,我所谓的“事故”便发生了。一个孩子夜不归宿,家长给公安局发了寻人启事,家长四处寻找,听说那孩子两天前曾跟哪吒他们一起外出。警察找到家里,还有几个做证的孩子,他们告诉警察说哪吒带了枪。尸体在郊外被找到了,周围还有一片烧焦的草地,尸体的样子很恐怖,就是后来人们传说的“抽了筋,挖了心”,但是头部却有弹孔,子弹型号和指纹都一致,事实很明显。他一脸茫然,但所有人都说他开枪了,他们说他曾大喊,打中他的脑袋了!孩子不会说谎,他成了凶手。

每次遇到哪吒先生,我都会想,这是真的吗?后来我甚至会直接问他,可是从他脸上,我甚至难以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他虽高傲,却如此诚恳,甚至面对质疑时,也会保持那种傲慢的态度对我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并不希望人相信,我只是叫你记录。

少年杀人,那是他的青春,他的父亲李先生被气得发疯,可是逢上那世道,谁又能理解谁,谁又能拯救谁?父子相残不是很普遍的吗。那个死掉的孩子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司令员得知后立即开车回城,非要哪吒偿命,那便是后来他自残的故事了。说到这里,哪吒先生静静地停一会,说,凛冬将至,石门的冬天也有迷人的地方,比如黑色的雪,真是恰如其分的象征。然后他递给我一支烟,说,剩下的故事下次见面再说吧。我问他何时相见,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他随时会找到我,所以我不需要找他,因为只有他想说的时候才会说,许多故事他还不知道该不该说。

二 人祭

不知是第几次相见,但一定是在一个莲花绽放的时节,他跟我说《爱莲说》并未说出莲花真正的美,佛祖没有说,却真正体会了它的美。他问我知道为什么吗,我摇摇头,他说,美比人更重要,用人性去评判莲花,是把它污了,最直接的一点,譬如莲花的繁殖多么简单,而人的交配却总易呈现邪恶,但凡去思想了,便不再美,而只存在真假而已。

对此我不能评判,我只想听他讲那些故事,那些真相。故事,那是从蛮荒的古老时代便开始的,为什么亚伯拉罕要把自己的儿子以撒献祭给耶和华?我们的时代也将把自己的亲人献祭给救星!要走出那残暴的埃及,要去那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就要杀死所有的头生子!我是必死的,为出埃及而死。而那引领者却不是摩西,看看出埃及时摩西所说的话吧,他怀疑而软弱,软弱就是我们时代的父性,父亲救不了人,却把人生下来。我们一起软弱地面对一切,也许他也曾想过自杀吧,可他却无勇气,他只能在权柄之下屈服,在生存面前下跪。所以,那个出埃及的引领者只能是我们自己,自己心中那个更强大的自我!

于是说到自残这段历史,他便会显得兴奋而疯癫:我割了自己的皮肤,割了手臂和大腿,我割了自己的骨头,割了鲜血和心脏。他是在那些看守所的奴隶面前这样做的,不为别的,只为对虚伪和软弱的愤恨。我必须坐牢,而那还不如死。十几岁时他竟然如此思想。我是真正的切骨,这种决绝的自戕理应奉我为肇始,中国许多世代,无一人像我这样做,屈原没有学会,所以他自沉,与水为伴,而他心中尚有国家、天下、那个昏庸的楚怀王。而后中国文人也都没有学会,自沉的多,上善若水,但水与善却把他们杀死。中国没有人祭,所以便没有弑父,没有弑父,便没有抗争。如有,请从哪吒始。故而我便要切骨,那是真正的美,耶稣基督说,“你眼不可顾惜,要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那不是复仇,更不是救世,而是人人都应知晓和领受的人之罪,中国人背负不起人之罪,所以退宿于道德的囚笼之中,而我不高尚,不伟大,我卑贱,我野蛮,做泥土,做莲花,所以要切我的骨肉还给那生养我又困惑我的人类和土地!

我总不明白为何切骨要比自沉好,说不定未来倒会有人研究。他知道我伤残了一只眼睛,就时常会拿我的眼睛说事,“你眼不可顾惜”,人不该用两只眼看,否则便不会看到美术,伦勃朗和莫奈后来都只剩下了一只眼,眼睛要做美术和诗歌的牺牲。

而对于他,牺牲却又是重生。哪吒先生是被一位狱中的老右派救活的,那人姓泰,他们成了忘年交,哪吒先生说起时要我一定杜撰其名,或以先生代替即可。泰先生曾是个医生,那动人心魄的起死回生后,哪吒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眼中却含大悲悯,他们彼此注视着,重生者浑身缠绑着白布,而老医生也一身素装,只是破破烂烂。哪吒朝那长者微笑了一下——这就是他的天才——醒来便知身边不是天堂。

其实被发现时哪吒已经死过去了,整个城市没人能救,派出所紧急调来那个老医生,因为那时候很多人自杀,这老医生便在监狱中候着,随叫随到,他不传弟子,甚至对他的医术不做任何解释,所以整个城市的绝望者们就靠他活着。他费了很大力气,这孩子终于活了,只是会留下后遗症,以后不能做力气活,也许还会有心的创伤,潜意识的创伤。

哪吒醒来的第二天,那位医生便离开了,他就这么救了人便走了。但他们很快就会再见,这是命运。哪吒没有被枪毙,这得拜他自杀所赐。几个调查员看到他惨烈决绝的样子,甚至为之感动,他躺了几天,某个下午,一名调查员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找到了他的信。什么信?就是他写给神秘生命的那些信,孩子们说他“杀人”前一直说起一种神秘生命,除了这些,孩子们什么都说不清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见那个神秘的生命,但无论如何那些信件真的在梧桐树下被发掘出来了,这太重要了,加上他的自杀,就可以证实他的精神疾病了。说到这里,哪吒先生苦笑一声,说,这像不像哈姆雷特,像不像唐吉可德,精神疾病,这让他脱离了死亡。他没有被枪决,而是被判缓刑。

他抚摸着路上的一棵树,问我为何用树做笔名。我说我喜欢春天。你觉得自己是棵树?他笑了笑,又像是在嘲笑。接着他便说莲花的故事,判刑后,他竟神奇地跟他的救命恩人老医生关在一处监狱,虽不在一间,但也能时时相遇,老医生相信宿命,所以格外看重这缘分,对他说自己活了这么漫长,从未遇到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像他一样。于是不久后老医生像上头请示要个助手,他便能常伴老医生左右了。这医生是有特权的,偶尔能搞到一些书,当然也随时有纸笔,于是便成了哪吒先生最初的启蒙教师,但他几乎不教他医术,更多是教他诗词歌赋之类,那时候,他便会感到某种语言的美好是与自己的生命契合的。

天才蔑视世间的一切,可对生命依旧敬畏,哪吒一直感激老医生。到底是什么救活了我,有一次他问老医生。老医生说,那可没办法说清,又笑了笑,说,如果以后你会去讲述和写作你的、我的、今天所有人的故事,那就把今日当做你重生的开始吧,如果你会,那么就把那救你命的,视作莲花吧。哪吒先生尚未理解时,便看到老医生从自己破旧的医药箱里掏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纱布,那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层层打开后,里面分明是几颗那样可爱的莲子,四周则是一些莲叶和莲花的碎末。老医生说,那是几天前救人时受的礼,接着便塞进他嘴里。哪吒先生说,那时他便明白自己已与世间的莲花同命!

这便是天才,他与我写过的所有底层生活的人们都不同,我们相见时,在许多人心中他已经成为了神,可是他最终也没有成神,而是成为了一朵莲花,生命因没有囿于思想,才会相同。他说世间的莲花,便知他所吃下的莲子与佛祖的莲花是同一朵。

在监狱里,他渐失家中消息,父亲自身且难保,“何况子与妻”?但因协助老医生救死扶伤,他在监狱中数获减刑,但最终也须囚困十几年时光。入狱五年后,那位老医生便先死去了,没有等到他们中任何一个重回自由世界。老医生应该是给他讲过许多故事的,那成为了他后来的许多文字。对于老医生,哪吒提到过一件事:那时狱中并无法纪,风波四起,其中有一因匪盗而入囹囵者,粗鲁强暴,极具攻击性,监狱中搞思想改造,这人便屡屡找老医生寻衅,为此老医生吃了不少苦头,但因上边暗中保护,还好多是有惊无险。有一日,那匪盗又要带头批斗老先生。哪吒得知后,便只身去了匪盗的牢房,说:我就是哪吒,十岁杀人又刮骨自戕的那个,生死且不怕,为恩师益友而死更有后世美名,如何?那匪盗吓得呆若木鸡,从此再不敢造次。老医生得闻此事,只是对哪吒微微笑,又问,那人如果某日遭逢大病,我该不该去救?又说,其实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仇恨,说罢怅然。

某个深秋一天,老医生突然对哪吒说:某日我也会死去,回顾此生,遗憾颇多,但有一憾事虽死不得瞑目,蹉跎一世,连子嗣都未留下,不知明年清明,谁能在坟上为我落几滴泪,燃几张纸。哪吒听闻此言,俯身便拜,遂称老先生为父。没想到当夜,这位先生便真的逝去了,哪吒先生说他死得很平静,微笑而逝于梦中,大致是有什么接引道人将他带到了天尽处的某处瑶池仙台,再也不必为人间的樊笼所困扰了。第二天,他的尸骨被拉了出去,无人认领。哪吒说那天他没有哭,大地在哭。

三 无名

哪吒先生出狱时,文革的十年动荡刚有破冰迹象,那年他不满三十,国家开始了有限的开放。几年间,他下过海,从过商,却终于如浮萍般一无所获。那时人们却开始遗忘,准备再次用时间之利器抚慰伤口与痛楚,而他却与父亲彻底决裂。父亲已获平反,又时常告知他,可以让他去寻个公差,结束漂泊无定的生活。

哪吒又怎会放弃他一生追寻的自由呢?有一次,他与父亲争吵地最厉害。父亲说:他们已经平反了,苦难就让它过去吧,仇恨也让它宽容吧。其实最令父亲迷惑的是,他自己是受过迫害的,可为何自己都能原谅,而哪吒却对那位老医生之死耿耿于怀?

宽容是什么,是对一个十几岁便割骨之人的再造吗?平反,永远是高贵者对卑微者的补偿,我并不卑微,也不要去渴求清白之名。对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宽容何其可笑?宽容不是容忍,更不会是遗忘。哪吒先生重讲这段话时义愤填膺,我甚至能看到,他站在那里,对他的父亲,说:你的确是生我的父,但不要忘记,那救我的老医生同样是我的父,如今又怎能再认贼为父?平反与宽容,能让那些高贵者懂得生命之痛吗?

哪吒先生说完便离家而去,从此绝少回过那个家,他不需要什么,靠意志活着。

因为不能去做力气活,他便选择了另一种生活,他组织摇滚乐队,写小说,编排实验话剧。八十年代末的一些小舞台上,人们有时会看到他出演他自己,他演别人的剧本,有时也会割骨,有时也会屠龙,而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他,直到现在。只可惜大部分演出都没有留下过照片,一些剧作家也未能写出他心中的信念,所以,有时他会在演出时变换台词甚至失声痛苦。他说,他喜欢演化莲那段,几乎每次他都能重新发现生命的某种力量。他跟我讲了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后台,一个老而激进的导演对他说,太好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去演哪吒。他轻蔑地说,我就是哪吒。那导演不服,你不是,我才是,接着拿起刀子就要割手。哪吒拦下来,当晚二人大醉。老导演知道他真实身份后,便再也不去拍那部剧本。

生命是美的,尤其是它充满激情、愤怒燃烧的时候。哪吒说,后来,他开始写作,用起“莲花”这个笔名,他要用这个笔名来隐藏起他的生命,在这个时代,生命是无法燃烧的,他要隐藏入一个能够燃烧的空间去。那是他考虑很久的生活,他四处流浪,记叙这个世界的真实,他四处冲撞,像一条努力挣脱束缚的狼。“莲花”在当时一些独立刊物上发表文章,高贵优雅,文字承魏晋风骨,又受着惨烈的批判和封杀;查禁中他名声大噪,却又并不受缚于知识分子的圈子;他不是专业学者,却让自己的一腔热血感染着许多人。那时他因为书写和参与反抗运动屡受点名批判,但几乎无人知道此“作家莲花”便是彼“少犯哪吒”。

他多么自由,有人说他后来参加了战争和解放运动,很像拜伦。哪吒先生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说,那全是假的,战争倒是有,是在一个春天,他和很多人被杀死,但那又不是战争,只是永恒的杀戮。那是一个春天,在北京,他获得了一位女青年的芳心,但他与这位女诗人顾婷的相恋却是悲剧,诗人从不应该拥有家庭。即便与顾婷相爱后,他也依旧我行我素,他是个爱情主义者,却不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失去抗争。抗争,有时候他甚至不知要去抵抗什么,在一个泥潭般的时代,他空有一身力气,却要像谁挑战呢?一切都值得去挑战,所有的价值都应该被重新评估,所有的名词都改被重新定义,抗争是摆脱不了的命运,他深陷其中,而爱情更让他感到自己就像是受困之狼。顾婷能够理解他吗?也许能,但她一直具有新的思想,他却反对汉语表达的过度进化。他是来自旧时代的人,就像茨威格对自己的定义,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中,什么都错。他是拜伦,是莱蒙托夫,却不是一个服从语言潮流的人,所以后来,他几乎不再会说话,写作也越来越少。在那躯壳下唯剩反抗的精神与意志,那盲目的抗争,又把周围的一切击碎。在那个短暂的家庭中,顾婷和他两个人都发疯,他们终于分离,他继续反抗,她继续追寻。对于世间的美好,他匆匆然领略,便又重回内心,如果说有战争,那颗心中从未停息的激荡便是了。

战争过后,血流过后,他便依旧隐姓埋名。后来莲花之名发表不了文章,他便搁置下笔,四处流浪。他与顾婷没有孩子,并不是时下流行的丁克,只是“何必重蹈覆辙呢”。而后来的离婚也豪不涉及世俗道德,用他的话说,是形而上的离别。而离开他之后,顾婷却生活得很好,她渐渐不再发疯,后来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她依旧保持着在诗坛的影响力,虽然在他看来,那些文字已不再是诗。而人们说到她的时候,也会想到莲花,她为他留下很多诗,但却不是哪吒,哪吒就这样消失了,直到他找到我。

最后一次相见,我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说,流浪、怀念。我感到他依旧在追寻什么,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理解他,他寻找的不是真理,也不是安然,也许是童年时代那只无法证实的生命吧。我记得有一次,他非常深沉地望向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它就在那里,却无人知晓。我也记得他不断重复的对自己的定义:我将在很多人身上复活,我本身是诗。

哪吒先生的传记我已写作了许多时光,我甚至不知道它能否写成,而我们也许久未再联络。有时我会想,他大抵是不会在意自己的传记能否见诸于世人面前了,而那却成为时时出现在我身边的神秘感,那让我自问:你真的认为那种生命存在吗?

2016年清明

于北京静音宝

来源:共识网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