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弔呆公,又哭癡翁。我心忧伤,谁人与共?

癡翁与呆公同岁。去年十一月,北京悼念呆公于浩成之际,癡翁李洪林正在医院做白内障手术。术后急通Skype,我见他状况不错,为之庆幸。不料,仅仅过了半年,二○一六年六月一日,癡翁也随呆公去矣。

经理性的启蒙而投身革命

李洪林,一九二五年生于辽宁盖平县的穷乡僻壤。家中四个孩子,夭折了三个,洪林是硕果仅存。生于贫贱,又当国难临头。“九一八”事变后,六岁的洪林跟着父母流亡。东三省人唱着《流亡曲》涌入关内。《流亡曲》的唱词中有两句:“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洪林一家,浪迹天涯,真是走遍了黄河长江的十来个省市。颠沛流离,学无定所,少年洪林养成了自学的习惯;生活困苦,命途多舛,又逼着少年洪林必须思考,思考自己所处的这个国家,思考这个国家所呈现的社会。

上大学,李洪林进入了西北农学院。大学是一个信息比较自由的地方。在这以前,他只知道国民党宣传的“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政党”。现在他知道,除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学校的政治课是《三民主义》,听起来很乏味。勤于自学、善于思考的李洪林,想在“三民主义”之外,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主义?一找就找到马克思主义。李洪林“赤化”了。他的学长李殿成是他的启蒙者,但李殿成从来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一九四六年六月三十日,李洪林问李殿成:“我们到哪里去找共产党?”李殿成说:“我就是共产党。”李殿成是地下党特委书记,非但可以介绍李洪林入党,而且有权批准。他严肃地对李洪林说:“你要记住这个日子,从今天起,你开始了一个新的政治生命。”但这个“新的政治生命”给肉体生命带来了危险。那时参加共产党,被国民党抓去是要杀头的。李洪林认准共产主义是伟大的事业,一心一意为此而献身。他自称,当时的心态好像和尚出家一样,“六根清净,一心成佛”。他在《自传》中说:“我走的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经过思想上的理解,然后投身革命,参加组织。”参加革命还有别的什么道路?有的,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道路。

八十年代,李洪林的“自由化”同伴们,也是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诸如已故的王若水、方励之、刘宾雁、于浩成,以及如今健在的阮铭、郭罗基等,都是四十年代在学校中参加地下党的青少年;年长一点的于光远、李昌、李锐、杜润生、胡绩伟、戈扬等,也是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自由化分子”没有一个是从“打土豪、分田地”的道路走过来的。中国共产党虽然自称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打江山的时候,无产阶级分子没有几个,主要的成分是农民,农民中的先锋是流氓无产者(即痞子先锋)。另外的重要成分是城市知识分子。共产党内起作用的主要就是这两部分人。农民以及他们的先锋流氓无产者,参加革命是为了翻身,为追求利益而翻身。当他们翻过身来,又会把别人压在身下。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是为了献身,为追求理想而献身,精神上的需要超过物质上的索取。这两部分不协调的人,在共产党内演绎出许多惊诧的故事。

李洪林入党后,积极投入学生运动。一九四七年,国共内战爆发。全国学生开展“反饥饿、反内战”的群众运动。西北农学院也风起云涌,李洪林被推选为罢课委员会委员,负责起草通电。他所主编的《农经通讯》,传播“反饥饿,反内战”的消息,引起校内三青团的注意。

千里跋涉赴延安

一九四七年下半年,时局紧张。地下党领导人李殿成离开西北农学院时,向李洪林交待任务,要他“独立作战”。年底,李洪林毕业,根据李殿成的通信指示“到农村去教书”,到了郿县的乡村师范。他在学生中建立了一个地下图书馆,流转进步书籍,对学生进行思想启蒙。这个地下图书馆被国民党派来的“教导主任”(特务分子)发现,进行追查。李洪林担心案发,迅速脱身,离开郿县。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李洪林与李殿成冲过封锁线,进入解放区;又横跨华北和西北两大解放区,长途跋涉,奔赴延安。到达延安的最后一站,有九十多里路,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上路,走得特别快。太阳还没下山,远远望见宝塔山,李洪林来到仰慕已久的革命圣地,心情激动,赋诗一首:

朝发甘谷驿,

暮见宝塔山。

辗转三千里,

毕竟到延安。

国民党要抓他,没抓到。后来他被抓到了,投入监狱;抓他的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李洪林可以逃脱国民党的追捕,却逃不脱共产党的整肃。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被国民党列入黑名单,六十岁的时候又被共产党列入黑名单。共产党倒没有抓我,而是把我放逐海外,二十四载,有国难归。有时,我想当年为革命而牺牲的烈士是幸运的。他们没有经历被自己人撕咬的痛苦,也没有因理想失落而陷于悲怆。豪情满怀,死得其时。

理想主义者的命运

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一批从“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道路”走过来的人,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坐天下的时候,这些忠诚的共产党员渐渐地变成党内的异议分子。党内的异议分子被清除出党,就成了党外的反对派。李洪林的自传,书名为《命运》。这就是命运,当年参加革命的理想主义者的命运,理想主义者不改初衷与世抗争的命运。

起初,李洪林也是这个体制的代言人。五十年代,他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大跃进中,他为《红旗》杂志写了一篇社论,题目是《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一九五八年“以钢为纲”,指标从五百三十五万吨翻一番,翻到一千零七十万吨。为此,发动九千万人上山,砍光树木,砸了铁锅,土法炼钢。劳力都去炼钢,庄稼熟了烂在地里没人收。而炼出来的“钢”全是无用的铁疙瘩,这种狂热的劲头已经斫丧了国家元气。然而,一九五九年中共中央又制定出一千八百万吨钢产量的高指标。就在此时,李洪林受命于胡乔木,撰写这样一篇“鼓劲”的社论,坐在办公室里脱离实际地在纸面上论证“十分”、“十二分”和“二十四分”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篇日后让李洪林想起来就脸红的文章。

李洪林在“反自由化”运动中遭到批判,而早先他还批判别人的“自由化”。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二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让青春发出光辉!》,署名为“本报评论员”(作者是黎澍),这是鼓舞青年早日成才的励志篇。起初,读者反映不错,忽然一道闪电,说这篇文章是提倡“只专不红”,于是展开批判。李洪林也加入了批判大军,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七日,他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必须把青年培养成合乎无产阶级需要的人才》,指责《让青春发出光辉!》是“在培养青年问题上的‘自由化’路线”。

现实在教育李洪林,这个体制总是自己制造自己的对立面。

李洪林在政治研究室的日常工作是编辑内部刊物《思想界动态》。武汉华中工学院的学生张治水,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洋洋三万言,反映他在家乡看到的“三面红旗”在农村造成的灾难。中央办公厅将信转到政治研究室,李洪林认为信的内容很重要,应当让中央领导人知道。于是摘了几千字,编发《思想界动态》一九五九年第十四期,并送到庐山会议上。当时正在批判彭德怀,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善观气色,立即扣押不发,还打电话到北京,要政治研究室收回全部刊物。消息传开,都说李洪林出事了。接着,在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中,李洪林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据说,给毛主席写信的张治水是“小彭德怀”,李洪林配合“小彭德怀”向党进攻。《思想界动态》停刊,李洪林被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锻炼”。为了纠正“右倾”思想,让他接触实际;但接触实际以后,他的思想却越发“右倾”了。

李洪林在农村看到的是一片衰败景象。人民公社成了农民的牢笼,农民外出要饭还得经公社批准,农民非但没有免于匮乏的自由,连要饭的自由都没有,完全成了束缚于土地的农奴。

一九六二年,毛泽东感到大事不妙,严重的问题是难以瞭解真实情况。他要八三四一部队(警卫团)的战士回家探亲后每人写个报告。他又向几个省派出调查组,田家英负责的调查组到了湖南。李洪林在田家英的领导下进驻宁乡县花明楼公社炭子沖大队──刘少奇的家乡。这个地方大跃进以来饿死很多人,有的农户死绝了。活着的人勉强糊口,食不果腹。有一次,他访问一个六口之家,男人病在床上,女人在做饭。锅里煮的是青杏加麸皮,没有一点粮食。四个孩子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是一堆稻壳,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从中寻找碾米时遗留下来的稻粒,找到一粒,赶紧往嘴里送。李洪林自责:“我们怎么对得起这些可怜的孩子?”

调查组由李洪林执笔,如实写了一个报告。田家英认为这个报告把大跃进的破坏作用说得很透。报告送上去,毛看了非常恼火,把田家英批了一顿。田家英是有担当的,把责任拦在自己身上,保护了李洪林等人。毛派人去瞭解真实情况,真实情况报上来又触犯了逆鳞。

从湖南回北京后,李洪林的内心冲突很激烈。入党的时候誓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农民搞得没有饭吃,这就是社会主义?最痛苦的是不能说真话,假话盛行。他不能昧着良心讲假话,所以决心告别为政治服务的理论工作,把历年的藏书除了几本线装书都卖了,要求调动。中央政治研究室改组为马列研究院,李洪林又随大流成为研究人员,入了行就难以脱身。

反对“现代迷信”

唐山大地震后,李洪林被调去做救灾工作。运送救灾物资,第一要紧的是毛的小红书和石膏像,粮食和药品还在其次。政治思想工作首先是防止“恶毒攻击”,维护秩序也在其次。一个老汉不小心打破了毛的石膏像,竟被枪毙。毛的追悼会上,没有眼泪也要乾嚎几声。凡此种种,在在皆促成李洪林的深度思考:领袖和人民的关系。

粉碎“四人帮”以后,李洪林的本职工作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党史研究室主任,兼职是中央文件起草小组成员。而他全神贯注的是写文章,投入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胡耀邦说:在思想解放运动中出现了一批理论上的“闯将”。李洪林是这批“闯将”中的先锋。

华国锋作为继承“伟大领袖”的“英明领袖”,无以服众,只好乞求毛主席的亡灵,祭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个“凡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继续禁锢思想、反对变革、堵塞前进的道路。胡耀邦主导的真理标准讨论,是破两个“凡是”的法宝。只要亮出“实践检验”,毛主席的决策、毛主席的指示就算不得什么金科玉律了。但毛主席本人还是尊神,碰不得的,议论一下都不行的,议论、攻击毛主席是要当“反革命”的。真理标准讨论解放了思想,在对待毛主席的态度问题上又停住了。

一九七八年初,李洪林写了一篇长文,题目是《科学和迷信》。他后来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写过一篇批毛的文章《科学和迷信》。我觉得如果不从毛泽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中国不可能从泥坑里爬出来,真正走上现代化的大道。”(《百年话沧桑》)但文章的内容还说毛泽东思想是科学,毛主席是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迷信都是林彪、四人帮搞的。

解放思想的历程是很艰难的,不能一步到位,把话说穿。在一个时期内,只能打着毛主席的旗号,反对毛主席的错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人民日报》犹豫不决,有人主张发,有人主张不发,结果还是不发。

真理标准讨论发动后,形势有所变化。《中国青年》复刊,向李洪林约稿。他将《科学和迷信》改写为《破除迷信,掌握科学》。文章经胡耀邦看过,建议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这篇文章提出了“现代迷信”的概念,针对性更强。当时第二号权势人物汪东兴,指责《中国青年》不登华主席的题词,没有“高举”,勒令查禁。有人把整个一本杂志分页贴在西单民主墙上,让大家公议。群情汹汹,汪东兴不得不收回成命。经过一番较量,《中国青年》声名大振,特约评论员文章和“现代迷信”的说法不胫而走。

(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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