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窗外那几盆花的叶子全都舒展开了,苏寒林心里也跟着舒展了开来。刚才在和金铃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担心过那盆六月雪,那是从父亲花坛里起出来,一路上供在火车的小茶几上,当当心心带回来的。父亲喜欢六月雪,他也喜欢。而从老家带过来的另一盆腊梅,那次下乡回来后,因为缺水,叶子竟然全都脱落了,怎么救都没能救活过来。那几天,他郁闷之极,见人就说,他妈的,我养下的那盆梅死了。只有两天,我以为两天不浇水,没事的!直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祥林嫂了,才彻底闭嘴了。
苏寒林从抽屉里取出那个剧本,端端正正地摆在台中央。
这一段时间,在人前伶牙利齿且口无遮拦的金铃,单独与他相处时,总有几分不安。原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总是将话语权,掌控在自己手里,眉飞色舞地说东道西。但今天,她显然没有什么情绪,不怎么说话。
一下车,他就告诉金铃,那个与他同乘一辆出租车的女子,被小痞子搔扰,被他撞上了,然后挡了个车,一起过来了。但她居然没有追问下去,这让苏寒林有点意外。
那家饺子馆的素馅饺子,味道确实不赖。苏寒林平常一老为吃什么发愁,幸亏老袁和他媳妇小青,隔三差五地过来敲门,叫他过去吃饭。刚才他决定,以后可以常上那儿解决中餐和晚饭。他为自己又多了个解决吃饭的地方而高兴。但金铃除了那些她记得和不记得的年青男子,走马灯似的过来同她打招呼时,才展颜一笑外,一直显得有点闷闷不乐。
他问了几次,咋啦?她总说咋也不咋,没啥,一切正常!弄得苏寒林觉得有点扫兴。吃完饭,他们之间还几次出现了冷场。苏寒林想,与其那么干耗着,还不如走人,回去写东西。想着要写东西,他坐不住了,如同赶着要赴另一个约会那样。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是金铃打发了他。苏寒林为此很有些感激她。连着几天了,再没碰这个本子,他有些空落落的,同时也觉得有点惶惶然。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除了写字台,屋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苏寒林将写字台上的台灯光调暗,使自己陷入这半明半暗的光晕中,他喜欢这种情调,喜欢在一种幽暗中写这个本子。
这个故事是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但因为和藏羚有关,和环保有关,背景又是青藏高原,所以他喜欢。
青年藏族守林人达娃,像一头雪豹一样,终日巡视在自己的领地上,守护着一片雪线以上的江河源头的黑森林。雪山下是星罗棋布的拥有千湖之说的星宿海和茫无涯际的八百里无人区,那儿千百年来一直是藏羚羊繁衍生息的乐土。
高坡,一位来自都市的自由撰稿人,自驾越野车游遍青藏高原腹地,他在江河源头结识了达娃,并成了生死之交。一天,高坡在长江源投下一个盛着自己联系方式的飘流瓶。
一个叫梅雨舟的生性浪漫的大学女教师,独自出游,在长江入海口捡到了这个飘流瓶。一直在寻找爱情的梅雨舟,正发愁到哪去度过两个月暑假呢。于是,她哼唱着“青藏高原”欣然踏上了这块离太阳最近的高大陆。
梅雨舟走入黑森林,找到了高坡和达娃同住的木屋,最后梅雨舟同时爱上了达娃和高坡。
三人坠入了痛苦的感情纠葛中,高坡终于挥刀斩断情丝,独自驾车离去,进入了黑森林下的八百里无人区。
八百里无人区中一个金矿的金把头,同时也是盗猎团伙头目的马天龙,在采金的同时,肆无忌惮地猎杀藏羚。
在一场又一场史无前例的劫杀中,藏羚已经濒临灭绝的边缘。一支残存的藏羚种群,试图逃离国境,去寻找新的乐土。然而嗜血成性利欲薰心的马天龙,驾车寻踪而来,赶尽杀绝。
达娃与梅雨舟为寻找高坡,骑马进入了这八百里无人区。他们三人目击了马天龙盗猎团伙对藏羚羊的一次次屠戮和对生态环境的糟践破坏,达娃高坡梅雨舟在血流成河的太阳湖,面对血色藏羚胴体起誓:以生命代价维护高地的安宁与纯净。
马天龙始终以钱通路,屡屡逃脱法律的惩处,于是达娃和高坡梅雨舟,决意以自己的方式,来伸张正义并以此唤起世人呵护自然的良知。
他们在八百里荒原深处找到了马天龙盗猎团伙,伺机抓获了马天龙,旋即,他们受到追杀。走投无路的高坡梅雨舟与达娃引爆了马天龙的金矿炸药库,与马天龙及其团伙同归于尽。
此时此刻,结尾处的画面,在袅袅的青烟中,在苏寒林眼前一幅一幅地在切换着:
一个摄影展览在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上空,升起了一团团墨黑的硝烟中拉开帷幕。
高坡梅雨舟遗像遗作。
在“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横幅下,观者如潮,一帧帧高原众生灵的摄影图片波光闪烁。
在硝烟中,黑压压的活佛众僧,打坐在霏霏细雨的暮色草原,钟鼓法号齐鸣,荒原风刮地而起,由弱至强,震荡入天宇。
硝烟散去,马天龙十几岁的儿子,从金场废墟中一窖口爬出,在金矿废墟中哭号奔走。
那孩子拖着沉甸甸的蛇皮袋,斜背着一杆大枪,哭天抹泪,在西部闪烁的星空下,高高低低地走向冷寂的荒原远方。
一只藏羚仰天啸叫,而后迟疑地跨越国界,她回眸一望之时,一声枪响撕裂长空。
藏羚挣扎着倒下,潺潺的血流,蜿蜒流向中国国界。
逆光中的落日,一曲悲歌从天而落。
血色的光点如淅淅沥沥血珠疯狂旋转飞舞,洒落高寒的荒原。
只要一入定,苏寒林不仅能看到自己写下的那一个个鲜活的镜头,而且能听得见随一个个切换的镜头响起的如泣如诉的乐声。
他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不写藏羚的稿子了,自他开了头炮之后,许多人一窝蜂地开始抢写有关藏羚羊的稿子,苏寒林很忌讳这个,于是就撤出来了,再不写了。但从吉沁回来,他到省电台去找许家辉,许家辉没找着,遇见了老魏。
老魏是省广播电视厅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制片主任。
苏寒林和老魏并不很熟,在许家辉那儿见过几回,聊过几次天。但这个肥头大耳的老魏,那天不知抽什么风,亲热无比,烫烫地邀他到他的办公室门坐坐。苏寒林盛情难却,就跟老魏进去了。
老魏刚刚拍完一部叫“唐蕃古道”的纪录片,他说他一闲下来,就发慌,他准备拍一部有关藏羚羊题材的电视剧,苦于没有本子。但老魏在与他一阵闲聊后,突然说,他记起来了,他看过他苏寒林许多有关藏羚羊方面的文章,夸他不仅是藏羚羊方面的一个专家,关键是他的文章,极具文采。
说到这里,这个大头老魏激动了,大呼小叫地将桌子拍得山响,死活要让他试试,搞个本子。
正当老魏扑过来抓着他的手一阵猛握时,一个姓常的编剧,刚巧探头进来。老魏大声地对常编剧宣布:他找到了一个最适宜写有关藏羚羊题材的电视剧剧本的人了,那就是他苏寒林。
苏寒林在大三时曾经在一家全国文学刊物上连续发了两个短篇小说,在学校名噪一时,那会儿他满脑袋都是小说,但随后一实习,一分到这儿,就一天到晚琢磨新闻稿子的事了。虽说,这几年来,他也常常不时地有过写几个短篇甚至是中长篇小说的计划,但也只是想想,终究没有动笔。
可这一次因为这个大头老魏搭错神经,他居然也搭错神经,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一回来,他找了一本有关电视剧写作技巧的书看了一下,就动手了。
去年回去探家,娘特意买了鲍鱼宴请亲朋,但娘从未烧过那玩意儿,他在一个广东朋友家见朋友太太烧过,就自告奋勇地将烧鲍鱼的活揽了过来。本想着要在父母亲面前露一手,结果是弄了个一塌胡涂。
娘当时对老爷子说,这孩子胆子大得很,什么菜都敢烧!
有时候,写这个本子写不去了,僵在那儿,想起娘这句话,苏寒林就笑了。
老魏现在是有事没事都会给苏寒林抽个电话,问问进度。
这几天,老魏听说内地有一家影视公司要筹拍这样一部片子,电话就更勤了,要他抢在他们之前搞出本子来。
苏寒林似乎又被重新激活了,除了采访稿,他一直在写这个本子,尤其晚上,他给自己规定:晚上是属于这“大漠落日”的。
本子的大框架定下来了,但牵扯到许多的细部时,苏寒林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但这会儿特别让他犯难的是,他又不想让“大漠落日”的男女主角相恋了,尤其是三角恋,去他的,全是这一套,他觉得特俗。
前几天,那个常编剧应老魏的要求,打电话给他,谈谈这个本子,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那个常编剧。
“天呐,一对青年男女在一个天老地荒的地方同生死,共患难,可就是油盐不进,那还有什么劲,这还有什么戏!”常编剧在电话中用一种站在舞台上,面对千百观众的念白腔调,悲天悯人地对他说,“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男女相处必须着点色,否则就是白板。你还把那小女子写得美如天仙,这叫中看不中用!都是凡夫俗子,如果这对男女没有故事,得给个硬梆点的理由。”
从那一刻起,苏寒林为了这个理由,一直在绞尽脑汁。
男角身患绝症,自知不久于人世,故而拒爱情于千里之外,或者是女角为情所伤,自此绝了这份念想,因而男角知难而退!但这些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掐了。想来想去,男女主角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也罢了,那是水到渠自成的事。
一想到青梅竹马,苏寒林不禁又想起了他的长舌妇。
一排窑洞式的砖房,前面是一圈残败的干打垒围墙。围墙外,是一条一到夏季便始终流淌着昏黄浊水的水沟,沟边是大片大片亭亭玉立的茅草。
他和她照过一张合照,背景就是大簇犹如修竹的茅草。她抱着一个大腿脱线,满脸灰土的布娃娃,闷闷不乐地看着镜头。
她刚哭过。因为他手里有粒糖,她要吃他的糖,他指指左颊道:“亲个!”他的糖也是这么来的,侯阿姨给他糖时,也让他这么亲,那么亲了的。
她倒提着满脸灰土的布娃娃,趴在他身上,对准他的左颊,卟的亲了一口。他又指指右颊,她亲了,最后他撅着嘴唇凑过去,她非常饱满地吮吸着他的嘴唇,完了,目光热切地看着他正在剥开糖纸的那粒糖,等着他咬给她另一半,但是他将整粒糖,塞进了嘴里,接着便若无其事地向那排房子的另一头走去。于是她就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
两家大人都目击到了这一幕,立即发出一阵爆笑,爹笑骂道,这个小骗子!然后扑过来,一把拎着他,从他嘴里挖出那粒粘粘乎乎的糖,咬成两爿。
拍那张照时,他和她嘴里各自含着那半粒糖。
机子是她家的机子,海鸥120的箱式老机子,她爸喜欢拍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邻居,苏寒林童年的相册,就只有在镇上照相馆照的两张呆眉呆眼的露出小鸡鸡的百日照和周岁照。
苏寒林到很愿意写写剧中人两小无猜这样一段故事,但是他觉得如果硬将剧中人,这样死拉硬拽在一起,那也未免太拙劣了。是的,这档子事,仍然属于“无巧不成书”,也显得有点离谱,于是,他又坚决地否决了这种想法。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辙,他对自己很是失望。
忽然翘起嘴角笑了,去他妈的理由吧!干吗非得较这个劲呢?顺其自然吧,写到哪里算哪里,写成啥算啥吧!
犹如拍片似的,苏寒林有时并不完全按照情节的发展,一路写下去,有些地方,能先写的就先写,只要有感觉,来情绪就成,那怕只是一个个片断。
一条大道,一双双步速正常然而又是极其杂乱的腿脚;一辆辆鱼贯而来,又穿流而去的车辆;这些腿脚、车辆渐次地放慢了速度,而且是越来越慢。
一个满身透着疲惫的女子,在人流中如鹤立鸡群般地独步前行。突然,这个女人张开巨大的翅翼,缓缓地升上了天空,俯瞰着这座色彩驳杂暑热蒸腾的城市。忽然,在海市蜃楼式的暑气中,这座影影绰绰的城市,抖抖地化成一片落日中的茫茫大漠。
那个声音出来了,那是一个女人的洋嗓音,音调本身如梦似幻,一如“吕蓓卡”开场时那个低沉而又幽远的画外音。
苏寒林发现自打他想写这个所谓的电视剧本起,每当他独处时,这个声音就来了。
趁你自己还没有成为迟暮美人之前,你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罢。从前,你在有关青藏线川藏线的专题片中,见到那些衣衫不整焦头烂额的内地姑娘,你就会满含鄙视地对她们说:你们这些个傻丫头野丫头疯丫头啊!当然,她们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在想什么。但这一次是你自己,沿着唐蕃古道,衣袂飘飘地去了。
莽昆仑对这个长发飘飘的女人说:你来了吗?
那个叫梅雨舟的姑娘,肩揹行囊,风尘仆仆地立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她的面前是横空出世的巍巍昆仑。
梅雨舟茫然四顾,一列同样是风尘仆仆的火车,哮喘着驶向大漠深处。
梅雨舟长发飘飘地走向停在站台下的一辆卡车,轻叩着车门。
突然,一阵猛猛的电话铃响将起来,苏寒林被这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吓了一跳。
他掐了烟,轻叹一声,去拿电话。
写东西时,苏寒林最不愿被人打搅,甚至有时觉得连吃饭上厕所都是瞎耽误功夫。他有点不耐烦地对电话道:“你好,苏寒林!”
“你…好,打搅了!”对方的声音有点犹豫了,“我是崔信义,木里关观象台的崔信义。”
“噢…”苏寒林不好意思了。
崔信义,一个目光深邃的年青人。两年前,苏寒林为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的几个数据,跑了趟省气象台,是崔信义接待的。当时崔信义的那一句“青藏高原不仅是中国的江河源头,同时也是中国的气候源头。”一下就把苏寒林给抓住了。
谈到沙尘暴,崔信义告诉他,滥垦滥牧、超载过牧、气温升高,是导致青藏高原草原退化、荒漠化,继而沙化的元凶,因此整个青藏高原,已经形成为一个巨大的沙尘暴中心。
那次,崔信义一如电影镜头中那些前敌指挥部的参谋人员,指着墙上一副超大的云图,张牙舞爪地对他说了沙尘暴的成因。
过去,苏寒林只清楚滥垦滥牧、超载过牧和鼠患,是青藏高原草原退化沙化的主要原因,至于气温升高,如何成了高原草原退化沙化的元凶,他不知道。就是那次在对崔信义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他才闹明白:“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十分敏感,只要气温稍有升高,广大的冻土区,为植物夏季生长提供珍贵水分的冻土层,会退化消失,进而促使失水的青藏高原草原退化沙化。”
不久前,苏寒林看到美国一家大学的研究机构发布了一项研究成果:青藏高原一个酷寒的多雪的冬季,就意味着来年的夏秋,这世界上就少了几场使人类丢盔掉甲的飓风。
于是,每年冬天,他就盼着下雪。
他也由此推断:这几年青藏高原的暖冬,是太平洋、大西洋上飓风发生的频率,比过去频繁的原因之一。
前些天,他还那么想过,如此说来,从某种程度上讲,青藏高原不仅是中国气候源头的源头,同时也是世界气候的源头之一了。
这两年,在这个世界上关心青藏高原上空出现的大面积臭氧层空洞的科学家,不仅仅是致力于气象研究的科学家,它还是包括其他非气象类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和苏寒林这类“老外”们共同关心的话题。
苏寒林在结识崔信义之后,还同他不止一次地扯过这事。崔信义在其他方面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谈话伙伴,高生所的小陈和这崔信义,使他扭转了理科生工科生在人文方面是呆子的看法。
“噢,对不起,对不起!”苏寒林对自己的生硬,连连道歉并老实承认道,“写东西写得不大顺,就燥得很。”
“没事,我也有点燥,还闷得很。”崔信义不待苏寒林再开口,就骂道,“这活没法干了,靠!”
苏寒林知道崔信义骂的是什么。
崔信义一年前被省气象台派往在吉沁州境内的木里关,负责本底观象台的筹建,这个全球大气监测本底观象台正式挂牌运行后,他就留在了那儿。
木里关本底观象台正式挂牌运行的那一天,中央新闻单位驻站记者和省上三大新闻单位的人全去了。
苏寒林金铃许家辉和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老李老张搭的就是崔信义的丰田面包车。
木里关山海拔3880多米,上山的道是一条新修的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木里关本底基准观象台就座落在木里关山的山巅上,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峰和草坡,木里关河在山野草坡间蜿蜒东去。
那天苏寒林遥望山巅上那一片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玻璃墙,对这个崔哥们不禁心生羡慕,因为这儿也是一个天高云淡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他觉得在这种地方,可以写出世上最澄静的东西来。
这个大气本底观象台,是全球十三个本底观象台之一,同时也是欧亚大陆第一个本底观象台。
世界气象组织在全世界范围内,设立这类系列本底观象台,主要用于对全球大气成份的变化,进行长期系统的可靠质量数据标准观测,为全球气候变化和生态环境变化,提供可靠的科学数据。
木里关山本底基准观象台挂牌的那一天,世界气象组织、联合国开发署和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政府代表、德国专家和其他国家的学者,云集木里关山,这也是省上和吉沁州的一大盛事。
崔信义在山顶上领着他们参观时,就指着离观象台数百米之遥的当地电视转播台、三座用于祭祀山神的俄堡和大群仍在草坡上吃草的牛羊叹道:州上说好了的,我们只要一上马,他们就迁,可现在他们该干嘛干嘛,姥姥的,一点要迁的动静都没有!
“大气本底观测所要测定的,就是不受人类直接排放影响,经过自然充分混合的大气,找到大气的基准。我们三顿饭只用微波炉,炒炸食物,连抽烟都在禁止之列。”崔信义当时向大家这样介绍道,继而他愤愤地指着转播台、俄堡和牛羊说,“他们自然不受这类规定约束,他们做三顿饭的时候,我们测到的数据就完全失效,全得删!那些信教的藏胞到这些俄堡煨桑,有时一烧就是一天,不管重大吉日,还是平常的什么日子,只要他们认为有必要,随时都会进行这类祭祀活动。烟一起来,这受到污染的大气数据还能用?这些牛呵羊呀一来,有的还直接钻进我们的围栏,当时的数据也得删!”
“牛羊,为什么?这跟大气何干?”苏寒林困惑地问道。
“反刍动物打嗝放屁,所排出来的气体,含有很高的甲烷,对测试数据会产生直接影响。”梳了个大背头的老辛也在座,他插言道,他是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大气化学研究所的副所长。
老辛面向瞪大眼睛一脸夸张的金铃继续说道,“气象,一个最为显明的特点,便是它的不可重复性,因为停电和其他人为污染,致使我们无法测到瞬息万变的气象成因的数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因为这种气象成因,一旦消失,就再也无法查找弥补。”
那天,才仁书记临时被召到省上开个会,没来。一拨保养得很好的省府官员,在省气象台和吉沁州其他头头脑脑的陪同下,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了,老辛马上不吭气了。
崔信义揸开手掌,将凌乱的头发,使劲地向后一捋,紧接着又是一搓。于是,他看上去就像只怒气冲冲的鹦鹉。
在这期间,金铃看到不停地奋力捋发又搓发的崔信义,便在苏寒林耳边嘀咕一句,一个小强同志!金铃管有强迫症症候的人,叫小强。苏寒林不这么看,但他确定这个小崔的前额头发,之所以越来越少,跟他这种习惯是分不开的。
前一阵,苏寒林又专门就转播台、俄堡和牛羊的事,打电话问过这个崔信义。他说还那样,不过,在国外气象专家到观象台进行考察和研究工作期间,有些改善,但人一走,就又那样了。
崔信义在电话里还说,这几个月里,陆陆续续有三十多个国家的气象专家学者,在他们台进行过考察和研究工作。这些国内外的气象专家,在那儿测试收集到数以万计的有关大气变化的数据。但从连续性的角度考虑,这些数据要打折扣的。
苏寒林本来想再等等看,等过了这一阵,专门到木里关观象台跑一趟,再写这篇稿子,可崔信义等不及了。
“苏记者,看能不能现在就给我们写个稿子,呼吁一下。这段时间,动不动就停电,事先也不通知,就拉闸,他们说起来,那是跳闸。当然,有时也确实存在供电质量不稳定的问题。但是当初我们选址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口口声声说,在他们这儿建台,能够提高吉沁在国内外的知名度,是大好事,他们当时也确实给予大力支持,那个才书记还到我们台里来过两趟,说有事就找他。可现在我们一找他,就被挡驾,干脆再不见。省上,我们也找了好多次,也没啥结果。”崔信义沮丧地在电话那头说道,“个把月前,好几台机子,就是因为电压不稳和停电,给烧了,打印机和电脑接口,也给烧了几回。今天一早,啪的一声,停电了,那台布鲁尔臭氧光谱仪的电路,全毁了,十多万美金啊!”
苏寒林仔细地问了那台布鲁尔臭氧光谱仪的电路被毁的时间和近阶段停电的日期,以及停电时间的长短,并一一记下。
崔信义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他喷道:“那个加拿大的肯。兰姆大前天来的,他在观象台工作的这三天时间里,除了昨天因为电流不稳,全台仪器关闭,不能干活,剩下的两天,全是停电,他不能不放弃工作。肯。兰姆负有对我们观象台和我们国家所有区域性观象台、臭氧观测站的全部仪器进行国际标比和科学交流的使命。他的行程满满的,今天只好开路了。他那些价值几十万美金的精密仪器,是从全国各地搬运到我们木里关的,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你也知道,我们这儿都是些什么路?肯。兰姆走的时候,破口大骂,他指着那个冒着滚滚浓烟的俄堡说我们:这是在开国际玩笑!”
崔信义说着说着,快哭了。苏寒林的心不由得一紧。
放下电话后,苏寒林伏在桌子上,头发也一下子变得蓬乱不堪,像只斗鸡。
那个才仁后悔了,木里关观象台,没有给当地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利益,相反,这个观象台,使他的吉沁赔了夫人又折兵。当州上在距离木里关二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分别要上万吨铝、万吨铁合金和万吨碳化硅的三个项目受挫后,他就后悔了。
在观象台一带建这样的高污染企业,那是被明令禁止的。国际气象组织,对世界范围内的大气本底观测站选址时,都有方圆五十公里内,不得有污染源的规定。
木里关观象台挂牌前,中国气象科学研究院组织过专家,在木里关考察期间,就起草了保护木里关的有关文件并提交省人大常委会,待拟有关保护法规。
崔信义刚才讲,州上的人公开说,就是要赶牛羊上山放牧,甚至还威胁,要在观象台下面放几把大火,让观象台另选新址。
你妈了个臭屄,才仁!联合国全球环保机构投资113万美元,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些国家,又以双边合作方式,提供技术援助,提供世界一流的价值达150万美元的各类仪器,国家也投入了700万元,才建成这样一个观象台,你说另选新址,就另选新址了,你是嘛东西?在你看来,什么都他妈的是儿戏,没王法了!
苏寒林把摊在面前的剧本,拨拉到一边,他决意现在就写木里关这个稿子。
崔信义说,老辛和那个加拿大人肯。兰姆一块儿下青宁了,老辛明儿要同省气象台的头一齐去省政府,待落实了他们的住处,他再给苏寒林电话。
苏寒林打算先把这个稿子拉出来,明天再去采访老辛,争取在中青报下午截稿前,发给谢方编辑。这关系到一个国家对外交流的信誉问题,掂掂份量,他觉得这类稿子,也只有中青报才敢发。
连着好几年,他有不少发不掉的,只能作内参的稿子,陆陆续续都给了谢方,后来全都一一发在了中青报谢方主编的版面上。
谢方是中青报的一面旗帜,苏寒林几乎读过他写的所有文章,对他一向敬重有加,但从未见过面。几年来,他同谢方只是通过几个电话,几封信。直到前年,去北京开会,他才拜访了这个谢方。没想到,有一管生花妙笔、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谢方,居然是一位有点内敛的,显得老成持重的兄长。
“有人说,你都快成了我们中青报的人了!”谢方脸上绽开一个沉甸甸的笑容。他说每逢收信收稿,他总是先挑他苏寒林的稿子来看。他们最后分手时,谢方真心诚意地对他说,“往后有什么稿子就拿来,你的稿子,我们已经定了,不动一个字就给你发掉。”
这让苏寒林心里温暖了很久很久。他就此还去看了他心仪已久的陆少娅、李哓同、王大安、张佳良。
回到青宁,他对金铃许家辉说过,没有陆少娅李晓同王大安张佳良谢方的中青报,那还叫中青报!尽管他们那儿,也有党棍、衙内,也有滚刀肉,也有混吃等死之辈,他们也得戴着镣铐跳舞,但他还是对他们心生羡意。
许家辉更极端,他说,没有在中青报混过的记者,那也叫记者?金铃则将中青报、南方周末,比作中国新闻媒体的“解放区”。
苏寒林很遗憾自己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谢方一见他就问了他的年龄,虽则他三十不到,但中青报的规矩,一向是人过三十五岁,一般情况便会被请出中青报,另谋高就。所以说,即使调进中青报,在那也干不了几年,就得二次择业。谢方似乎也很遗憾。不过这两年,他给中青报写的稿子越来越少了。
姜文超明打明地告诉他,他不能经营这片自留地。他先得满足本报的用稿要求,不可以吃里扒外!
但这一回,苏寒林豁出去了,就这么干,反正老姜头已经那样了,要跳,就让他一手跳去,就他妈的这么回事!
*
门外忽然轻轻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听见有人在敲门,苏寒林一愣,一时有点吃不准是敲谁的门。
对门传来老是贴一脸黄瓜片美容的刘素青,软声款语地对她的孩子说:“小孩,跟妈妈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
刘素青那语调与鞠萍姐姐完全一个样。
这个小青刚分到省医院时没地住,就与分到省职业病防治所的两个女同学,一起租住记者站的房子。不出一年,小青就把文绉绉的老袁拿下了。
对门开了,那个横七竖八地长着一头黄黄软软茸毛的圆脑袋,肯定一下子探了出来。
苏寒林听见小青在对她的孩子说,快叫姨!
那小孩说:“一!”
苏寒林笑了。
“我找苏寒林,苏老师!”一个很圆润的女声道。
“噢,他住对门。”小青道。
“谁呵?”苏寒林赶紧起身,握着笔,几步跨过去,拉开门来,然后一脸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
站在门口的柳杉杉,看着一头乱发的苏寒林,惊喜交加地叫一声:“大哥!”
小青对苏寒林眨眨眼睛,不顾手中的孩子大力挣扎和尖叫,笑容可掬地关上了房门。
柳杉杉大大地一愣,她目光清亮地看着苏寒林窘笑道:“你是苏寒林老师?真没想不到,苏老师就是大哥你呵!”
苏寒林刚才目送金铃的车离去时,还想到了这个女孩,想着生生回绝了这个女孩要他地址的要求,心中便有几分不忍。但柳杉杉会找到这儿来,令他深感意外,他对这种富有戏剧性的见面,感到极为困惑。他点着头,把柳杉杉往屋里让:“请,里面请!”
苏寒林打开了屋里的大灯,赶紧把沙发上的东西,往一边倒腾倒腾,好腾出个地来,让柳杉杉坐下。
柳杉杉一进屋就看到了墙上释迦牟尼本生故事的镜框,绷紧着的脸,马上舒展了开来。她随即又看到,在这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冬天的衣服,就那么裹巴裹巴,堆在那儿。
一望便知,这是未经女人打理过的房间。
这杂乱无序的房间,令她格外感到高兴。
柳杉杉站在沙发前满脸压抑不住的喜悦:“苏老师,我……”
“既然我已经是大哥了,那就再甭苏老师,苏老师的了。”苏寒林笑道,“叫老师,你累,我也累。”
“我叫柳杉杉,上海国际图片社特约摄影。”柳杉杉用力地点点头,兴奋地说道,“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大哥你了,我还看过大哥好些文章。昨天刚听农林厅野生办的老岳和大哥的朋友——那个叫强巴的说你就在这儿当记者,正好下乡了。他们说回头再跟你联系,刚才强巴给我电话,说往你这儿打了两回电话,一直占线,BB机还关了,但人肯定回来了。一回宾馆,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就这样来拜访你了,很冒昧,大哥不介意吧?”
苏寒林听柳杉杉一说到老岳和强巴,猛然想起来柳杉杉就是刚才“青宁新闻联播”中,对着环墙木架上,一溜溜标本,不停地揿动相机的那个女孩,怪不得有些面熟呢!在这之前没有认出来,大约是她被那俩痞子整惨了的缘故,再说省电视台的破机子,拍出来的人总有些变形。
苏寒林微微一笑:“欢迎,欢迎!请坐下,坐。我出门前,刚刚在电视里瞻仰过你的飒爽英姿,转眼间,你就用那样一种方式下凡了!”
柳杉杉兴奋而又幸福地微笑着。
苏寒林看看时间,立即打开了电视,对柳杉杉说:“正重播呢,不知还有没有。”
女播音员跳出来凶神恶煞地大叫道:“各有关部门加强了宣传力度,教育农村牧区的干部群众增强法制观念,纠正‘野生无主,谁猎谁有’的错误思想。”
有关柳杉杉的那一段已经结束了,苏寒林赶忙调低音量,换了个频道。
屏幕上跳出“每周一歌”的字样,一阵高远清亮的歌声,刹时灌满了整个房间。
一个身着暗红色袈裟的藏族僧人,背着破烂的行李卷,走在沙尘滚滚的戈壁中。
“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
柳杉杉微微一愣,直觉一股清凉之水天上来,心里溢起了一阵潮涌般的欢畅。
柳杉杉突然就这样冒出来,使苏寒林有点不知所措,他手慌脚乱地洗了个茶杯出来,给柳杉杉泡茶。他想了想,除了对门的小青,还有金铃,他这儿还没来过年青女子。
他不知怎样对付眼前这位不速之客,如果是位男客,摆出酒来就成,喝着喝着,话就顺溜了。要是金铃在就好了,他想。
苏寒林将茶端到柳杉杉跟前时,柳杉杉忙不迭站起来接茶杯,她起来的当儿,一膝盖碰响了茶几,弄出很大的动静,于是她的脸即刻腾的红了。
苏寒林拖过椅子与柳杉杉相对而坐,看到柳杉杉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专注地看着自己,他不知对她说点什么才好了。
突然他俩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我……”
“你说,你说!”苏寒林让道。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大哥才行……”柳杉杉诚恳地笑道。
“已经谢过了,再不谢了!”苏寒林决断地挥挥手。
“大哥,你那篇‘草原网围栏使野生动物面临,不能驰骋的原野’后来咋样了?”柳杉杉突然问道,“就是他们找你麻烦那事!”
事隔多年,有人竟还惦记这件事,这让苏寒林心里一阵感动。于是,他细细地将那件事的结果,告诉了柳杉杉。但话一完,他再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了。
于是他们之间便马上有了一份尴尬。
看到苏寒林的书橱边和资料袋上,摞着各式各样的大包小包,柳杉杉乐了。
“嚯,都可以出去摆摊了。”苏寒林笑道,“每次开会都发包,穷呵,发个包意思意思,不拿还不行,不像内地直接发红包。”
“这儿的记者,从来不拿红包?”柳杉杉惊奇地问。
“有偿新闻肯定有,但拿个几百块就撑死了。年关的时候,一般记者都是五十,一百的,平常的会议津贴,二三十的都有。”苏寒林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他没滋没味地说道,“所以省上的人,也一老在喊,‘我们哪里有资格腐败呵?’因而我们这儿的干部,几千块钱就可以拿下。”
柳杉杉夸张地笑了,一转眼,她看见了在窗外的风中摇晃着的鸟笼子,便仰着头问道:“大哥,还养鸟呵?”
“呃,原来养过,空笼子。”苏寒林定睛看着这张瓜子脸,看着那个秀气的,但鼻尖微微上翘着,带几分顽皮劲的鼻子,突然竟想起了他和小长舌妇那个长长的“蜜月”。
*
……他把一只留着些饼干碎屑的空饼干筒,放在窗台上,然后一次又一次低着头,闭着眼,尽量地缩小着身子,躲在窗帘后头,等着鸟儿自投罗网。一旦有鸟儿的身影,划过那一方天空,或者听见鸟儿唧唧喳喳的叫声,他就激动的浑身乱颤。
那日,小长舌妇根本不顾他激烈地朝她作着别过来的手势,径直闯进屋来。比他年龄小的长舌妇,居然一下就看出了这事的可笑之处,她毫无顾忌地发出的那种特大特刺耳的大笑声。那笑声让他毛了,于是在这样能不能逮住鸟儿的事上,他和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小长舌妇不想理他了,她且战且退到了门口,忽然,她学着他的样儿,作勾头缩脑状,满含鄙夷与嘲讽地说道:
“去藏起来等你的鸟吧,蠢货!”
苏寒林直觉得火冲南天门,他腾的跳将起来,向她扑去,他只想着拍翻这个世上最歹毒的小女人。
她死命地逃走了,直奔女厕所,但在她刚要一步跨进女厕所的当儿,他一把逮住了她,昏头昏脑一掌拍过去。
一缕鲜血,从她的鼻孔中缓慢而又坚决地淌了下来了。
苏寒林的眼睛直了。
当血越流越多,她不擦不堵,而且也不让他檫,打算破罐破摔的那一刻,他恨不得向她跪下,只要她肯饶他,甭在她和他的父母前把他告下。
*
苏寒林依稀记得,除了恐惧,他还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可当他痛不欲生对准自己的鼻头准备死闷一拳,她居然抱着了他的胳膊,原谅了他。于是他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她唤着他的乳名,犹如一个已婚的小女人,对第一次逾越底线的小丈夫,义正辞严地撂下了一句话来:小喜子,你要再这样待我,我死给你看!
他搀住她,一同在那条浑黄的水沟中,洗净了她满脸的血污。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动她一个指头了。
“有时,人对一样东西的喜欢程度,与占有欲望的强弱,是成正比的。”柳杉杉若有所思地说道。
苏寒林心里格登了一下,赶紧将目光从柳杉杉脸上移开。
“有一个在国内还有些知名度的作家,在伦敦的一个洋朋友家中作客。一只美丽的小鸟,误入客厅。所有的洋人,都紧赶慢赶地奔到那些窗子前,去开窗。但他说,看到那只鸟惊慌失措地撞进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关窗。”柳杉杉马上笑着补充道。
但苏寒林随即想起了他在一所大学采访,中午在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时,一只麻雀一个不留心,从窗口飞入了餐厅。那只仿佛意识到自己误入白虎堂的麻雀,死命地向每一扇关着的窗子,扑腾冲撞。他独自冲过去,打开一扇,又一扇的窗子,但麻雀毫不领情,又呼的飞到对面那一排紧闭的窗前,继续扑腾冲撞,他又追过去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窗子。这时,他看到了在餐厅中用餐的一些老师,向他投来的目光中,满含着不解和鄙薄。
“你是在批评我呀!”苏寒林玩笑道。
“呃,不不不,我随口一说,不好意思!”柳杉杉害羞地笑了。
这样一来二往,他们之间便少了那份尴尬,多了一份亲近,话也就多了起来。
得知柳杉杉竟然是一个自由撰稿人,苏寒林暗自笑了。
他笔下的高坡,也是个自由撰稿人。
他之所以让高坡有一个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主要考虑到,惟有这样,他的高坡才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他挥霍。没料到,这会儿真冒出了一个自由撰稿人。
一听到柳杉杉此行的目的,苏寒林沉吟道:“先可以到一些寺院转转看看,我觉得拍藏族风情这类图片,寺院是必不可少的。宗教是藏族同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内容,只有走进他们的宗教,你有才可能走进他们的生活。譬如,有些半农半牧地区的藏胞,青稞熟了,请僧人诵经或者自个儿绕地走圈转经的开镰收割仪式,能拍下来,就很有意思,既有宗教的意味,又非常生活。顺便说一下,世界各地的农夫,在庄稼成熟前,为了驱逐前来啄食的鸟雀,会想出用稻草人鸣锣敲鼓放铳这样的招,但我们有些藏胞,却视众生为友,任凭飞鸟啄食,即使减产,也在所不惜,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舍身成仁’。如果真能拍下类似这种场面的图片,那么应该说还是有些新意的。”
苏寒林一说到这儿,已经有几分兴奋的柳杉杉,马上说到了在青海湖边放生的藏族老人和孩子。
苏寒林燃起一支烟,一脸沉思地对柳杉杉说:“北极圈内的爱斯基摩人,据说也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民族,但他们的生活仍如早期人类,以狩猎为生。鲸类、海豹海狮这样一些珍稀海洋动物,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征服自然,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因而不能说,这是一个善待自然的民族。可是咱们的藏胞,自古以来,在其宗教情结和生存方式这样一些因素的影响下,他们近乎本能的认定:人与草木山水、虫鱼鸟兽同属自然。这个与自然最亲近的民族,从来没有把自然,当作对立面,而只是将她视作生命的一个部分。可以这么说,流淌在这个民族血管中的血,告诉他们说,保护自然,才是保护人类自己。”
“请允许我恭维大哥你一句。”柳杉杉深深地挖了苏寒林一眼,“我觉得大哥你,有许多话,都是可以印在那些特精美的图片集的扉页上的,卷首语呵啥的。”
“承蒙夸赞,谢谢!”苏寒林突然来劲了,他有点亢奋地望着柳杉杉道,“我讨厌那些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这类人有时甚至可以忽视病中吟的丈夫或者妻子,但对稍有不适的阿猫阿狗却关怀备至,他们关心猫狗的命运甚于人类。我喜欢藏胞对待野性生灵的那种态度:世界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他们对待野生动物,既不是极端的环保主义者那种动物至上,也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是一种平视。”
无论是聊天还是访谈,柳杉杉向来不大喜欢语文合一的人,这类满口书面语的人,常常因为过份留心自己的措辞和遣词造句的方式,给人一种纸面人的感觉。但苏寒林的这种文绉绉,却显得血肉饱满,她感受到一种底气很足的力道和韵味。
柳杉杉全神贯注地盯着苏寒林,感到一种久未体验到了的饥饿。但涛涛不绝的苏寒林突然住口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忒多了,便顿了顿,说道:“不好意思了,全是我在说话。”
脸色绯红的柳杉杉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极其真诚地说道:“没有哇,挺好的呀,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听大哥说话来着!”
苏寒林仍然抱歉地笑道:“碰到有的客人,我常常会这样一直不停地说话,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惟恐怠慢了客人。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账,要不要听,以为这也算在尽一种地主之谊,如同有些主人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论客人爱不爱吃,不停地为客人布菜劝酒那样。真不好意思,又犯病了。”
“大哥客气了,没想到,我会在你这里听到这样的一番话,也没想到,能得到你这样具体的帮助,我真是意外得很!真是感激不尽!”柳杉杉诚心实意地笑道。
苏寒林摇摇手,笑道:“我这个人不经夸的,一夸,我就不会说话了,千万别夸我!”
柳杉杉笑眯眯地看着苏寒林,转移了话题。
她谈起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但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她柳杉杉一直不说,她不是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就让他当她第一次来好了,免得他多少有些扫兴,像郑子佳那样。
忽然,电话又猛扎扎地响了起来,苏寒林一愣,心里虚虚的,好似做了一件什么不得体的事,被人当堂拿获。他举手向柳杉杉表示一下歉意,飞快地拿起电话道:“你好,苏寒林。”
还是崔信义的电话,他告诉苏寒林,老辛的宾馆房号。
“1440”苏寒林用笔在台历上记下了房号和约定的时间。他一放下电话,问柳杉杉“你住…?”
柳杉杉连忙答道:“1536”
“好的,明儿我要去那儿采访个人,完了以后,如果你在,到时候我来看你。”苏寒林随口说道。
柳杉杉心猛地向下一沉,带着几分窘态,站起身来了嗫嚅道:“好的,那…大哥明天见!”
“你要不忙,就再坐会,坐会!”看到柳杉杉站起身来了,苏寒林不好意思了,他知道刚才那句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于是立即大加挽留。但柳杉杉执意要回宾馆了,话已经这样说了,她觉得不能不告辞了。
苏寒林不觉有些如释重负地拖开椅子。
“大哥,你有有关藏传佛教这方面的书吗?借两本,可以吗?”柳杉杉看看那一溜书橱,灵机一动。在没有飞过来之前,她读了与青藏高原与藏民族有关的十来本书,但与藏传佛教沾点边的书,她只看过十四世达赖活佛的《我的土地,我的人民》,那是一个香港朋友给她捎来的。
“没问题!”苏寒林毫不迟疑地奔向书橱。
柳杉杉向摊开在写字台一边的稿子,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一下看到了那个剧本。
“‘大漠落日’,剧本?”柳杉杉发出一声轻呼,问道,“大哥,我能看一眼吗?”
苏寒林手搭在书橱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柳杉杉拖开椅子,但却并未落座,一声不出地看起本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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