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2014-08-26 11:27 来自 文化课
8月22日上午,在北京中国外文局会堂,中国外文局、中国翻译家协会、中国翻译研究院代表国际译联将2014“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颁发给93岁的翻译家、北大教授许渊冲。该奖每三年评选一次,每次评选一人,此次为亚洲翻译家首得该奖。许渊冲在西南联大的同学物理学家杨振宁和“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希季出席共贺。
在颁奖仪式上,许渊冲发表感言,“1958年他(杨振宁)拿诺贝尔奖的时候,我已经出了四本书,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法译中,一本英译中。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打破纪录――全世界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把中文翻成英文、又翻成法文,同时能把英文翻成中文、又能把法文翻成中文,而且能在全世界出版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
然而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的外文翻译,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柏华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说,“英译本和法译本应该由国外读者来评价,中国读者或国内同行的评价需要思量。”
学生评价他:狂傲抑或真性情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7岁考入西南联大,毕业后进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学习,后赴法国留学,两年后取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院文凭回国任教。他先是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教书,后来调到位于北京西郊香山下的外国语学院教书。1956年,许渊冲开始出版译作,由于历次政治运动的干扰,他在解放后的30年里只出了4本书。“文革”结束后,1983年他回到北京,任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兼英语系教授,开始大量翻译中国典籍和西方文学著作,包括《中国不朽诗三百首》、《诗经》、《楚辞》、《论语》、《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
许渊冲自称“诗译英法惟一人”,由此可见其性格直率,也难免被诟病为狂妄。1996年,许渊冲出版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里面的大段往事靠的是当初保留的日记、信件,它们甚至被原封不动地放入书中。从中人们发现原来许渊冲一直就是这样一个“狂人”,当时有评论说他对于人情物理这方面,就像新大陆来的人。“许先生的性格就是我行我素,敢说,敢按自己的意思行事。”许渊冲曾经的学生、首都经贸大学英语教授朱曼华说许渊冲的性格一直没有改变,“只要自己觉得对,就会直言。人人都说他‘狂’,他说,‘我是狂而不妄’。”
许渊冲在名片上印着“遗欧赠美千首诗,不是院士胜院士”,朱曼华给许渊冲提意见,觉得该谦虚低调点,“许先生毫不含糊,说我这都是事实啊。毛泽东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他改成‘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落后’。”他也曾说自己的翻译胜过傅雷,对于欧美汉学家的翻译也很不服气。“有个有名的英国汉学家葛瑞汉翻译了晚唐的诗歌和庄子,很受认可,翻译家王佐良认为中国人不可能翻译得那么好。许先生不服气,跟我讲:‘葛瑞汉英文10分,中文5分,我英文8分,但中文10分,算下来哪个更好?我们为什么比不上外国人?’于是他专门写文章,指出葛瑞汉很多原文没看懂,翻译得很可笑,然后他自己来翻译李商隐。”
清华大学外文系副教授余石屹回忆道,“他和翻译界其他人有争论,杂志上登别人批评许先生的文章,而不登他的回应文章,他很生气,想办法要和人辩论。90年代冯亦代在香港批评他的翻译,说是‘耻辱’,说他是‘千古罪人’。当时他不知道,等知道时冯亦代已经去世,也没法再辩论了,他也很生气。但他有个好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生完气就没事了。他是一个向前看的人,心里面想着的、最重要的,总是他手头的翻译工作。”
被指责为“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
因为能在中、英、法文之间互译,许渊冲毫不避讳地自称“诗译英法惟一人”,然而,也有论者因其翻译中“过于发挥”而说他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除了性格因素,翻译理念之争是造成评价差异的主要原因。
许渊冲在“文革”结束后,重新用韵文翻译了毛泽东诗词,并寄给了他所尊敬的钱锺书。钱锺书回信把许渊冲的译本比作“有色玻璃”,认为翻译时较原诗有过多发挥:“有色玻璃的翻译会得罪‘译’,无色玻璃的翻译又会得罪‘诗’,两害相权择其轻,只好得罪‘诗’而不得罪‘译’了。许渊冲不能赞同,回应称“如果把美的诗译得不美,那不可能算是存真”。钱锺书对许渊冲翻译的判断,几乎成为后来对许渊冲翻译讨论的核心问题。
相对于得奖,许渊冲其实更在意自己的翻译理论,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让文学翻译成为翻译文学。他特别反对翻译中的“对等论”,认为鲁迅主张的直译是错误的。“李清照写‘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句话他们觉得我翻译的有问题。‘不肯过江东’一句是有典故的,项羽兵败逃到乌江,跟随他的江东子弟都牺牲了,他不愿意渡江逃生。咱们中国人看得懂,可如果直接按字面意思翻译成英文,外国人哪看得懂呢?为什么不肯过江东?不是莫名其妙嘛。所以我后来翻译成‘不能对不起为他牺牲的江东子弟’。重点是‘过江东’的内容、含义,而不是字面形式。可他们又批评我不忠实于原文了。”许渊冲对最近《中国翻译》上一篇反对他翻译观点文章有点生气。在此之前,他已经多次解释过他的翻译观念。
在1990年代,翻译界曾展开了一场翻译理论和实践的讨论,就是由许渊冲《红与黑》中译本引起的。 “作品中有一处,按照原文直译是,市长高傲地说:‘我喜欢树荫。’赵瑞蕻就这么译的。可是我想,这么译出来是什么意思?市长为什么‘高傲’,‘我喜欢树荫’什么意思?结合语境,其实市长是在把自己比作‘大树’,可以庇护别人,因此他很高傲地这么说。所以我就把它这句话译成‘大树底下好乘凉’。他们就说这是过度发挥。”许渊冲辩解说。而 《红与黑》第一句“维利埃尔是个漂亮的城市”,许渊冲却译成“玻璃市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镇”。因此,冯亦代认为许渊冲是王婆卖瓜,说他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许渊冲觉得,是不是自夸“要看我卖的瓜到底甜不甜”。他的《中国不朽诗三百首》由英国企鹅图书公司出版,英文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被《纽约时报》评为“融诗情哲理于往事”。
王柏华曾在文章中引用国外评论家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翻译的评论,就以许渊冲为例,“发表在美国一家权威中国文学期刊上的一篇书评,以‘令人沮丧’一词评价1994年国内出版的一个《楚辞》英译本,该书评还提到,此书的序言和出版说明显示了译者和出版者对国外中国文学研究的无知,这比糟糕的译文质量更加‘令人沮丧’。比如,这位译者对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思被学界普遍认可的《楚辞》译本(1959年出版)采取了十分不严肃的态度,随随便便打发了事。”
另外,以翻译《文选》著称的美国汉学家康达维对翻译中国诗使用韵文并无明显偏见,不过,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他引用了许渊冲的《诗经》英译本中的四行:“Like a lonely fox he goes/On the bridge over there./My heart sad and drear grows: /He has no underwear.” 王柏华认为,康达维把它作为最极端的例子,以证明翻译中国诗采用韵律,一不得当,可能会达到何种糟糕的效果。他说“问题在于,翻译中国诗采用韵律,常常沦落为打油诗”。
许渊冲极力追求翻译的“美”,认为美是更大的“真”,然而不少网友指出,其古典文学翻译中很多的“过度”,是来源于对于古文的把握不够。有翻译爱好者从许渊冲翻译的《论语》中“挑出”上百处“误译”,其中不乏对原文理解不当而造成的。也有网友指出,他将李白《将进酒》中的“高堂”翻译成“chambers high(高高的室内)”,为了押韵,将张元干《贺新郎》中“九地”翻译成“the town(小镇)”等情况。
【延伸阅读】许渊冲的“中译英”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李清照《声声慢》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柳宗元《江雪》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A Tranquil Night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I wonder if it’s frost aground.
Looking up,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李白《静夜思》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As a judge in the court, said the Master, I am no better than other judges. But I would like nobody to go to law.
——《论语·颜渊第十二》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An intelligentleman, said the Master, cares for the whole more than for the parts, while an uncultured man cares for the parts rather than for the whole.
——《论语·为政第二》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