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坟,簇新的。说是坟,其实倒嫌多了些,只不过是个垄起的土丘,旁边围着细绳,就等土木师傅砌个边,盖个顶,收个尾。苦主特别交代,那墓尾墙中间圆圈里的张字得够红、够苍劲才行。前墓的姓名头衔碑也马虎不得,到底要洗石子的,还是安个大理石,他的家人吵了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一个结果。就连出殡那天,他父亲和大伯还当着众亲友的面,差点大打出手,还是他母亲的哭号,才止住了就要对冲起来的两个男人。父亲认为,就这么个儿子,虽然死得不是很体面,死后总得给家人在这村子里有个维持他张家原本就体面的理由。大伯却不这么想,说是躺在地底的他,年纪轻轻,为个无依无靠,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女人丢了命,怎么也不配有个好坟,死不安宁,也是应得。

 

这么个送葬队伍,唢吶、椰胡、小钹、堂鼓的,节奏散乱,走音走调,加上女人伊伊唔唔的哭声,惹得蝇虫也要烦躁起来。这些人,又拜、又叩、上香、上饭、免不了也要两个出家人颂经、安魂。大热天,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队伍才又往回走,而且安静了些,留下头戴斗笠,脖子上围着湿毛巾的坟地工人继续铲土、砌砖,要给那人盖个新厝。

 

她在远处的一棵龙眼树后躲着,心,怎一个碎字了得。她眼睁睁地看着棺木是怎么吊放到地底的。是呵,那个在阳光下刺人眼目的橘红色木柩内躺着一个她的人,按照风水师的交代,下穴时,头脚都要对得准、摆得正才行。

 

她的号啕那么地静默,她的锥心刺骨那么地云淡风轻,她的不舍那么地撒手挥袖。溽暑的日子,她一身冰寒。

 

怎么回家来,也不去记忆。她把自己洗净,换上白衣白裙白袜白鞋,梳妆了长溜的黑辫子,安静地坐在木桌前,拿出右边抽屉里的白纸,她开始幸福地写信。写一阵,痴笑一阵,再写一阵,再痴笑一阵。然后轻轻折起,放入白色信封内。

 

那小炉就和坟一般新。啪一声,点上了火,白信就在小炉怀里烧了个黑,连烟也不留一阵。她望着发晕,缓缓起身,再拿出抽屉里的白纸,再幸福地写信。写一阵,痴笑一阵,再写一阵,再痴笑一阵。然后轻轻折起,放入信封内。长白的信封,中间红框内写上「景衣若小姐收」,左边寄件人处,是「内详」两个字,红框右边的收件人住址处,写着「上河村宝淀里宝庆街二十三巷十五号」。然后,她出了门,把信拿到邮局寄了,心也安了。

 

两天后她收到了一封信。拆开来,读了。她微笑着把信收入信封,把信封放入左边抽屉里。她从右边抽屉里拿出白纸,开始幸福地写信。写一阵,痴笑一阵,再写一阵,再痴笑一阵。然后轻轻折起,放入白色信封内。小炉还是新,上了火的白信,片刻不留地在她眼前一阵黑,像无梦的眠。她起身,再拿出抽屉里的白纸,再幸福地写信。同样的收件人,同样的收件地址,同样地去邮局寄信,也同样地放心安静。

 

写信、烧信、寄信、等信、读信…日子过老了,辫子长累了,白衣白裙白袜洗黄了。在一个大雨滂沱疾风呼啸的夜里,她拖着一身的泥泞,去了不新的坟。带着沉默的哀号,她单薄一身扑倒在大理石碑前,发银光的闪电不住地照耀着她纤细的手指,一遍遍画过碑上深凹的字:庚申年生,癸未年逝,张正棠。她一声声悠长地呼唤那只度过二十三个寒暑男子的名,寸断肝肠…

 

怎么回家来,也不去记忆。她把自己洗净,换上白衣白裙白袜白鞋,梳妆了长溜的黑辫子,把迭满抽屉及两个大布袋的信全拿了出来。她读一封,贴一封,就从她构得着屋子的最高处开始。墙贴满了,橱子贴满了,床铺桌椅贴满了;贴上窗时,她看到自己的泪和打在窗上的雨,相互交迭,涓涓淌下。

 

窗子贴满了,地上贴满了,她把白信往自己白色的身子上贴。还剩几封就归那炉子吧。点火不过一眨眼,焰光通红,所有的白都成了无梦的黑。

 

雨势大,只烧了一间屋。第二天早晨,围站了一圈人。屋子烧得利落,就只剩了个“宝庆路二十三巷十五号”的住址铁牌。铁牌上仍残留着几颗雨水,在风里,将滴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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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敏如——旅居瑞士的台湾女作家,独立中文笔会文学交流和翻译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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