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原理与原因,其它一切由此可得明白。——亚里士多德

那个黎明的太阳来得早些,红太阳的触须才伸进风门,还来不及摸住谁的屁股,就听见喧哗声响,监狱长那长年累月无日不响的钥匙串撞击声,配合渐近的足步声,是囚犯的警报器。每当牢房岗亭的铁门“哗啦”揎动,这交响乐就能使犯人眼目圆睁,神情变异。几个光头脑袋伸到风门前轮流转动,巴掌大洞孔让双目盯去如演幻灯片。当牢门被打开的时候,黑暗也被挤到墙角。

1977年深秋是每间牢房犯人爆满的日子,在酷热而又臭气熏蒸的每间号房,早晚只供水一桶,除了饮用,剩的仅够洗碗。汗流夹背的犯人也无所谓,光溜溜相顾无言,毫无牵挂,方便而又自然,就象工友下班拥挤在集体浴室里。比较二战中那些被关押的犹太人,被剥光了送到瓦斯炉就完事,我们的运气好得多。每当挎枪值班的蓝衣枪兵(犯人的赐称)随兴悠然走来游去,会偶而把面孔贴近风门露没有额头和下巴的方脸,冷冷一盯便木然离开。要是隔壁女牢房如此打扮,倒便宜这些农村八路“额鼻象五岳”了。在那咫尺天涯的岁月,人的自尊从入狱那天起,就随铁窗的特别气味蒸发如斯。

这里是重庆北碚看守所,它建于上世纪中叶,那是地主、资本家、个体户在改朝换代之后,立即迅速失踪的杰作。没有进去蹲过的无法猜测,它与电影里的牢房截然不同,说是建来临时关押,有人却在里面蹲过十几个春秋。如果练不出像吉本在《罗马衰亡史》里描绘那“七个长睡人”的功夫,恐怕永远别想有机会出来问面包店。这两排相对约六七米之间的牢房,象两条长短的积木等距离倒成平面,一边连墙封闭,一边宽阔到延伸斜下的操场,短排牢房只有五间,侧面院坝有个特殊的小单间,那是关押特殊犯人,或者临时关闭受刑具者。长排有十一间,连接到岗亭,然后是内圈高墙。

像这样的正规牢房,简直不如北方农村人家的通铺,可能面积稍微大点,光线差点,气味怪点。这厚厚的土墙屋,高高的屋梁,蛛网牵连的旧瓦,一盏黑夜照死鬼似的长明灯,黄暗的光线贴上朽陋的灰墙,零乱补疤泥灰的深浅色调,弯曲交错的沿边线条粗细,像千奇百怪的狰狞面孔,时刻盯住犯人,那斑驳陆离的图案可令人想象通往地狱的路径。号房整个室内宽不到四米,长不及七米。对着单扇厚木门的里壁,人手莫及的铁窗,就是取掉所有的铁钎,越狱的肩膀也挤不出去。这扇单门正中有个仅仅可以伸出头颅的风门,正方形,盖上一个铁铰链,门中门了,关闭之后便整齐划一。门外是一米多宽的屋檐走廊,下一梯坎高度便是三合土地面,象一块农村里的简陋的打谷场,偏斜下倾如球场大小的面积,伸延边有个一米的高坎中间几部石梯,下面又是一块教室面积大小的地坝。这小坝中有个水池和浴室,后面是通到高墙外的粪池,供菜地所用。大块院坝是犯人放风或者偶尔开会训话时出来的阵地,边角靠牢房一块修整稍平的地面是犯人的饭钵扔放处。高墙内的长短两排牢房和上下大小两块地坝,以及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就是我们被“看”被“守”“了几年的”临时“空间。当然,也有人会从这里被提出去让脑袋开花之后,将四肢五脏六腑七窍九孔等零件被摘取,就不再丢人现眼。

大抓捕(连同判决也许延至半年)之后的每天早上,监狱长按时进来开门放风,时而训话,他那阴森的目光盯着我们的神色,就像欧洲名画里的吃人怪物。谁进来,都首先识别了他早上的足步响和钥匙声以及河南腔的口音。“嗨!你们全部给我听着,凡是被点到名的出来,拿馒头去吃。”监狱长边说边站上短排号房的檐边,那是大家最集中目光的位置。看了看那女厨工,她正端进来的一筐馒头。监狱长的脸形略方,中矮身躯,如果没有制服,有点象菜农,他的背微现驼型,似乎没有颈项,据说是在战争年代做南下民工肩(人称南下干部)挑背磨练成。五十岁左右的面目和乜斜的目光带动皱纹,能给人以阴沉而严肃的威慑。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对犯人的口气也不失长者的和蔼。今天,他把“吃”字说得很重,手里那张纸页在飘动,嘴唇上花白短须摇动出一个个名子。各牢饭的犯人已经聚集,被点到名的走门去,端回一个有馒头的饭钵和少许咸菜。

“哦!糟糕,今天是游街批斗,有好戏,嘿,嘿!”无话不谈的老头龙缺耳惊叫一声,他六十几岁了,满脸皱纹,嘴唇下拽横扁,小小个子,单瘦得象一片叶子。他的生涯也是丰富多彩,极不走运的是在即将退休前因小小的赌钱被凑数抓捕。龙缺耳名声来历不虚,每有人问他,就把年青时候一次打架战绩公布一翻,在那生死关头,他一棒击中对方时,正好是刀锋劈头划下,斩去半截耳朵,从此被人赞誉,让他洋洋自得至今。龙老头在天府煤矿工作,自诉是和头头过不去的那类。他那小而又圆的眼珠,伴随摇晃的脑袋,经常默默自述:“老子干了一辈子,就为输点分分钱打牌,这么鸡毛事。狗日的……屁眼好黑…….唉!这辈子完了。”说了不到片刻,看他才唉声叹气之后,就立即转为心情舒畅的与人争论,从激动到萎靡,而后又从萎靡到激动,好象是他坐牢的情绪天性。当我写到他的时候,可怜的龙老头去黄泉了好多年了。

我躺在炕板上,正望着那黑黝黝的屋顶,梁上的蜘蛛手脚颤抖,摇摇欲坠。听他这么说,我腾身起来,所有人都在张口结舌的注意听力,弄错了倒霉的活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游街的就不吃稀饭?好呀!”“一个瘦猴人样正在整理他的衣服布袋,扭过半边身子问道。”傻瓜,一会儿你被打包,扔囚车上,还想找毛施(四川话指厕所)?“龙缺耳带着资深口气,说话间拉长了腔调:”各自找件厚衣服吧,绳索不是吃素哟。哼!那滋味我尝过。“”难道游街不需要全部犯人?“一个叫蔡家的小子问他,语气里充满了惊恐调儿。”嗨,你狗老子哈戳戳的(傻乎乎的),都出去,那不演员多于观众。“龙老头训他的口气倒很哲理呢。

顿时,牢房里安静了,一张张苍白的脸,先有几分悚然。囚犯总有“既来之则安之”的话语,叫做“反正是是菜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任人宰割。”用监狱长的口吻,就是服从管教。不管怎么说,马上要吃东西了。眼下肠胃已经绞得比麻花还紧,神秘的味觉将唾沫怂恿在口舌间,在吞与不吞之间旋转。

我们牢房里接近三十名犯人中有一半人被点名,端回来的馒头没有拳头大,松软十分,一捏就象棉花那么萎缩。我赶忙塞进口里,才闻到点面粉味道就被口舌牙齿喉咙趁热抓去,犯人的肠胃真象磁力无边的宇宙黑洞,每到吃饭才觉开口就无影无踪,比较别人我又更胜一筹,那时我才过二十六岁,正在生命的旺年,仅那点食品真是杯水车薪。囚犯们惊惶中也尽快虎食狼吞,我无暇欣赏他人咀嚼,忙从布包里扯出一件长袖衣服。

游街示众,今天终于轮到自己,文革里的红卫兵押着黑五类,那些被串起来的无论老弱病残,或男女老少都挂上了黑牌,手里拿着破锣或面盆,有的头发剔了半边,有的衣服给涂上浆糊纸条,每敲一下锣,不得不哭丧的呼喊:“我是黑五类……,我是残渣余孽……,我反动透顶……,我自绝于人民……,我不得好死……,我死有余辜……。”造反派拿着鞭杆竹条,走走,挥挥,象打在麻袋上。我想今天毕竟冠冕堂皇的运动游街,不是为所欲为的群众组织,恐怕好些。

“去吧,变了泥鳅,还怕黄泥巴!”

“做反面教员了,嘻嘻!”

“日他先人,老子反他个逑!”

“你老兄胆子恐怕太大了,给枪兵听见,铐子绳索不是吃素的。”

犯人们七嘴八舌,有人忙慌中象清理垃圾似的乱扯衣服,监狱长又来打开了牢房叫喊。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被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

重庆秋天的太阳依然暴烈,斜射半墙,明暗分明的界线,正好光顾那批走进岗亭的雄赳赳警察,雪白制服,蓝色裤筒,侧边发皱的条纹象红污的蚂蟥列队垂直。整齐划一的黑皮靴亮煌煌的头尖,闪耀黑龋龋汹光。警察们个个年青,多数膘肥体壮,脸若秋霜,虎视眈眈如鳄鱼的表情。其中一两个老瘦干瘪,裤管凹进,裆下空空如也,太监般的神情,侩子手的架势,像郑关西随时想和潘金莲的小叔子拼命。他们双袖半挽,单手提绳象牛肉里的筋条,活鲜鲜抖动。一个个威风凛凛。

太阳下的我们半是慑服,半是顺从,依照点名顺序,低头对高墙成排排。

“站好!”警察吆喝声起,脚步掷地有声,哗啦穿插进来。我们的头顶几乎触到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每人的手自觉放在后背,乖乖等待捆扎。为给点“颜色”出来,冲进几个警察出拳,蹬腿,大头鞋叮咚飞踢,“哎约!”“……,哎……。”的闷叫声,在犯人口边挤出,随即沉寂。他们的工作习惯就象铁匠对铁砧,击拳手对于沙袋、那快感不言而喻。挨了拳头的犯人,从背脊到肋巴,甚至腿杆,毫无声息迎接这闪电般的四肢出击。我的第一个学徒,其父是警察科长(由他帮书记将抓捕我们的活敲定),这小子曾在车间里吹牛,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与邻居(干警家属)伙伴玩耍,谁说一声“走啊,去打犯人!”便迎来一阵雀跃欢呼,争先恐后往关押犯人处跑去。然后是乐呵的看彼此的满手足血迹,畅谈摔腿挥拳的体会,乐滋滋的像洞庭湖的老鼠。那时公安局关押犯人没有期限。听他说的欢,我觉得奇怪。在我坐牢后不久,他转去公安干校。可能现在扫黄顾黄过瘾,要不就去测试各地的千千万万个孙志刚的经受力吧。

高墙下低头的我们颈背发怵,第六感官追寻警察虎视眈眈的雄赳赳动态,谁也不敢抬头。那绳索摇摇摆摆,带着毛刺的综丝,活灵活现象吐蜒的毒蛇。大头皮靴在我们的足跟后停住,这冷冰冰的东西贴上后颈,分头尾延伸两边,朝前一滑,摇晃,卷缩,伸长,垂直,活灵灵吊下。突然一翻卷从肩胛窝穿进去,上下起伏,徘徊缠绕,一圈又一圈顺着双臂,膀,肘,小臂,蛇头蛇尾交织一块,两个手腕拉成相对并列,大臂和小臂已在背后被绞成90度,这条贪婪的毒蛇竭力头尾一齐上爬,穿过我们后颈的中部,反扣下滑,象二龙戏珠,在手腕交汇,突然间感觉腿被踢,忽然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警察手劲一个爆发力,这下犯人浑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顶,双足根随之反弹扭曲。平生第一次经历到捆扎我的警察用尽技巧,他最先慢慢绕弄绳索,象编织花环。我想这家伙还懂人道啊,绳索仅仅是轻轻妥贴皮肉。当他最后时刻拉住绳头,一脚踢来,我猛然一惊,忘却了手臂还套着绳索,就这时趁我不备,他小小的个子一个弹跳,狠狠一扯绳索,强力的牵扯使我的身形不由自主被拉挺,挺起来象鸡子被翻开翅膀,捆为粽子形状的关节几乎脱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粽子,捆我的警察技术超群,后来见了分晓。

“那时候要暗用抗力,最后那一瞬弄不好就魂飞魄散。”当我带着伤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经验者对我说。苦笑中,我很想揍他一拳。“你怎么不早问我呢,那个犯人不挨捆?包括以前的中央首长!”他看我的神色,几分畏惧,说时把手向后一操示范,有内功似的。那眼色让我想到如果文革为刘少奇发动,会不会捆绑毛泽东呢?早年,毛做芝麻官时也曾命若悬丝,差点给粟玉裕(那时为连长,负责押毛)嘣掉。当年袁崇焕不就给渔网罩住鼓起鱼鳞,一个网眼一刀肉。张正隆写在<雪白血红》里扬子荣那一伙,把人头砍下来吊在树梢。革命回忆录“肃反”时候口袋把同志罩麻袋沉河,十多岁姑娘只要看不顺眼也然。土改时搞得快的干脆活埋勒杀,扔到山沟砸一阵乱石头。我曾居住重庆南岸,文革时候造反派用铁丝缠捆反对派,穿耳朵沉潭。对妇女强奸后塞丝瓜,革命的节制生育也干脆利索。比如刘少奇被捆在床上半年,彭德怀肋巴给打断,我们就幸运多了。从前看过那么多次游街,尚不觉得绳索对皮肉竟是这样。这下尝到“梨子滋味”,就稀奇古怪的联想自慰。因为我们的国粹思想,还是靠人整人而积累,道德辞令下的实质,莫非是抓住机会而已。

当我们都被捆扎完毕后,听到一声令下:“坐倒!(下)”。警察走出岗亭去,地坝上黑压压一片,犯人全都埋头下坐,象一堆包装好的货物。监狱长和几个枪兵在旁边麻木静观,等候着。渐渐爬高的太阳射着我们的头颈,与刺进皮肤的棕绳同流合污。绳索能使血液无法流通,再有烈日参与烘烤,我们默默等候,急切的盼望囚车早来,早游,早去,早回,既然是菜板上的肉就任切任砍。当年的时髦语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以人民的名誉干魔鬼事,也冠冕堂皇。

时间静止如懒汉,一切是那么的安静,我们等候押运车到。曾经看过的游街那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啊,每逢几个节日之前的游街示众犯人,只觉得热闹可观,这下轮到自己,轮到为来临的“国庆”节贡献,才知道这活原来是:嗓子眼儿塞胡搅面――够呛。我们的头低沉在两膝间,弯曲的背脊在上黑压压一片。簇拥在铁门边的枪兵及监狱长木然站在旁边,太阳还是慢慢烧烤着我们的后背。牢房的风门通通关闭,估计没出来的犯人会从门逢里偷看。时光紧随阳光在墙。

外面的车声终于轰鸣,所有人都松驰下来(也许更紧张),随即一阵吆喝:“起来,起来!依次走,一个看一个。”我们单行成列走出仅能侧身而过的岗亭铁栏,绕90度的弯道,再往右转出门才是内外墙间的空地与菜地,大门外一辆辆临时囚车(被征用的各厂的解放、东风、老山城牌等卡车)敞开后箱,车上站满持有三八大盖老枪的民兵,胸前扎上子弹袋,袖章,武装皮带,全民皆兵的年代,其中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把目光疾疾移开。一阵吆喝我们的指令对墙低头,有人抬来大叠黑牌分发,纸版上墨写上我们的姓名和罪行,如:现行反革命某某,反革命盗窃某某,反革命凶杀犯某某,反革命流氓犯……,以及所有的贪污,贩卖人口,偷盗,强奸,扰乱社会秩序等等,都冠以反革命。一人一块那早已写好叠起备用的黑牌。我被挂上“现刑反革命份子”,“现刑”属于最正宗者,每次为重点打击对象。

一部熟悉的“解放”开过来,从进厂的第一天,我就坐上这辆车,从一个知青(1969年被毛泽东要赶城市学生到农村去,美其名曰知识青年,简称“知青”)变为工人,也曾是这辆车把我扔进牢狱。同厂的驾驶员看到我以是漠然不识神态,曾是天天见面,谈笑自若。那年头的人,谁都怕被说成为不恨反革命。

看守所门前的地坝连接农村房,破朽的小街边见缝插针的挖掘为庄稼地,背后是逶迤的山丘起伏,历历在目,街后的黄沙土地斜下延伸到嘉陵江边的礁石,那是九月最后的日子,江流依然浑浊滚滚,偶有浮尸漂流。江对面一片山坡山还在视线之内,哑口上那株远远可见的黄角树象一把伞吸引人,那曾是人们在周日去北碚街上赶集,乘船回到东阳镇的步行爬山到最高点的歇脚处。那坡下就是我被定为罪犯的所在地,可怜的剧毒(任水银横流地面,无人问津)工厂地,叫“重庆体温计厂”。在那里,曾有过当众洒尿的癞子(因头长癞疮)书记,有贪污吃黑的新领导,有用机器去换得的手表瓜分的头目。据说建立此厂的原因是周恩来与一个泰国商人喝醉茅台之后,信口答应人家而搞定,估计是那家伙端起酒杯二晃二摇和昏头昏脑扭扭捏捏周来恩一碰杯就碰出来的吧。不知卫生部为什么要设立在重庆,最后被工厂头头年年要钱要得头痛,就扔给玻璃陶瓷公司,凭人际关系频频改换书记(那时候没有厂长之职)为走马灯,没一个懂技术,管理之混乱糟糕,无不为工人讪笑和咒骂。当一位北京轻工设计院的工程师来厂技术指导,在会上对工人讲解水银对人体的危害常识,立即被头目粗暴无礼“扭转”话题,当众撒谎,不懂装懂,因违章生产造成的死亡和病残,至今历历可数。包括我们同期进厂最后爬到厂长位置的工友也双肾坏死而亡。工厂里的工人牙齿脱落,头发早白,肝炎盛行属正常现象,唯有的补偿是在水银最重的车间,工人每月有两斤黄豆和一斤白糖。当官的都象刨沙的狗儿,掏几下,闻几下,抬起后腿犯点正常确错误就溜掉。这厂年年花耗资巨款,废品满厂,冲入农田的汞液和污水,惹得村民多次围住工厂要扎机器。唯有请吃请喝,送送礼抵消索赔,年年从公社书记到生产队长起从头吃喝一遍,钱还是要给,只有从饭桌上讨价还价。倒霉的是工人农民。有党支委者,居然利用谈话交心将女工诱奸,正书记营私舞弊,付书记也强奸不误,整个工厂之乌烟瘴气,已经让胆小怕事的工人逼迫到火山口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以及头目对工人的欺压,都被我和让我说动起来的工友,将工厂里头头的系列肮脏行为和管理的粗忽混乱写成大字报,贴满工厂围墙和办公室楼壁,大家呼吁工厂由工人自己管理,要求成立独立(脱党的)工人委员会,我首当其冲书写墙报,“肆无忌惮”的揭发批判工厂头头的污秽恶心,一时间他们个个像过街老鼠,伸张正义之后的工人,雄赳赳罢工要赶走书记。在文革末期的我们,借毛反毛,都融会贯通“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技俩。然而,时过境迁,想不到关键时候,毛太皇毙了个球,从奄奄一息到萎靡咽气后的宫廷政变,接踵而至的抓捕在全国如恶浪黑涛卷袭而来。

蒙蒙空旷的天,几偻虚无缥缈的云,漂移着光怪陆离的色彩。运送我们的囚车缓慢在道,这几部车从看守所(杜家街处)开往过江的朝阳桥到黄角树,走在比较闹市的厂区地段,路边看热闹的居民有的还端着饭碗,筷子在口里,眼睛盯车上,看到认识的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街道处张贴红红绿绿的大小横幅标语口号:“遵照我们敬爱的领袖华国锋同志的教导:一定要把‘双打’运动进行到底!”“狠狠严惩坏人!维护社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力量!”“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各家各户的门前是小条幅标语口号。劈天盖地的纸条迷乱眼目。

太阳更高了,红里透白,热辣辣烤着我们的光头,警察一手下压我们的头颅,一手抓紧我们背后的绳子,随行使的囚车左右摇摆,黑牌抵住我们的下巴,不时会撞击到胸口。

“嘿,犯人这么多!”一个半大孩在叫了起来。

“不学好嘛,你要不听话,长大了也是这条路。”有人在即席赋诗。

“好的不祝愿,尽说这些丧气话,他成了那样子,你有啥好日子。”女人说。

“嗨,别闹哇,听广播,看热闹嘛,又是5%!”另一个男音。

“每次一小撮,合起来呢?”悄悄有议论声。

“你老兄当心点,这么想就容易吃八俩。”有经验在教训。

“呀,好多个车,可能所有工厂的车辆今天都来了,好阵仗,好……看呀!”

囚车还在颠簸,边缘的车栏板那交接的铰链吱嘎不停磨擦,声声刺耳。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车箱板坏在悬崖(有些路段在山水间),那我们岂不滚瓜般的给倒出去,我还真希望这样显灵。到了这临时目的地暂停等候,我们终于停下,后车箱板哐铛一声打开,突然起来,一阵昏眩,容不得我久站,一个随一个往下跳,有的一咧趄,还没头破血流,行。

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中国任何单位都可以私设公堂,那时候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甚至坐牢定刑期都可以在那里面策划定调。当然,得看是否属于“严打”时期,凡在运动中判刑,鸡毛大的事也可以判枪毙。那些年代杀人不当回事,比如四川泸州纳溪一个王姓小伙,为而去亲吻路上的女孩,就被判死刑枪毙。我党杀人从来就很干脆利落,官话叫从重从快,从来不说从稳从准。一重就杀,一快就乱,从1949年到邓小平时代,现在好象不怎么公开杀了,怕在安理会丢脸吧。那年头律师这个名词还是天方夜谭,判处当儿戏,有的抓来仍在看守所里几年不判,突然又快速乱判,刑期长短没准,死缓,无期,十五年都可以由犯人所在单位决定,也就是说书记厂长就可以决定工人的生死,公检法不分家。犯人经判决之后,才由看守所送走,有的去新疆,甘肃,贵州。四川有几所容纳重刑的省级监狱,成都省一监狱,重庆省二监狱,南充省三监狱,雅安省四监狱等等,别还有多少编制,说不清,监狱和犯人永远是未知数,1949年之后就雨后春笋了。重庆北碚区辖区南至沙坪坝区,北至合川,方圆大约两百多平方公里,这里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教农场。在那经年累月抓捕,枪毙,关押,判刑,遣送了多少,多少人有罪,天明白。就我初步估计,1977年的“双打”运动,北碚区当时仅有几十万人口,依照每次运动打击5%的计划指针,那年急匆匆的抓捕应有几千人之数。

那是个全国性的游街日,各地公安干警各就各位。从区看守所出来我们被送回原地派出所,也即户口所在地,那随抓随写逮捕证处临时等候。来这里“卸货”的几车犯人,押进派出所一片空地被喝令蹲下,拉坑的姿态背着反剪的双手。这时观众群集门外,气氛没看守所严肃,干警和民兵坐凳抽烟,但无人语。我偷眼一看门外,目光正碰到我厂的一位女工,她的神情异常恐怖。这原是个泼辣出名的女人,除了怕官,别的无所不敢,但那天我的模样自然会从她口里,进入工友们的恶梦。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绳子不是吃素的。

剑仙侠书上吹震三山,吓五岳,鬼见愁,其实,何需要如此大动干戈用。对中国人而言:绳子、只有绳子,才是推动世界历史的动力。绳子的万能,解决所有问题。它轻便耐用,携带方便,挥撒如鞭,摇摆似蛇,短的一尺,长的一丈,伴随中央文件精神,市里指示要领,足矣!当年悟空那么利害,玉皇大帝拿他没法,还不是绳子一捆,就上了斩仙台,八卦炉。文革时所有官吏无不低首踏腰,勾背乞膝,狗眉狐眼,哪个不是被绳子一挂,黑牌几晃,子孙二奶都要登台揭发检举。要死要活,让绳子来试。中国人有个举世无双的动作,背手消遣状,可能是被捆入基因序列,代代相传。四川人就是被张献忠同志杀完之后,由大清军委主要领导安排湖南湖北广东福建等十几个省市的革命群众,用绳索捆做来搞现代化。其中还有邓小平矮矮的祖上一家,这一笔旧账至今为史学者讳。

话扯远了,再说绳子,那是牢狱的常见工具,打架闹事,交待不清,态度欠佳,监规不守,哈哈,只要绳子一晃,便立竿见影。一般说来,需口供,漫漫的饥饿,长线钓大鱼,让犯人思想开窍;要急功近利,只用绳子一捆,没有不痛改前非,在牢狱里这是基本常识。难友胡光友提到绳索,眼睛鼓圆发亮,不由自主将两臂双手上下斜插在后,动态逼真。“哼!要你的口供,容易得很,只要一尺长的麻绳,你就老实得象龟儿子,捆住你的两根大指头,望背后紧拢,‘苏秦背剑’一刻钟,你就得汗流夹背,二十分钟就昏死在地,不松快点,终身残废。”他说得紧张,听的激动。文革里军队接管监狱,常拿犯人开心是农村军人的乐趣。我入狱两年后,见过死囚犯王守田被捆的镜头,深谙其中三昧。

希腊神话里有塞浦路斯预言家宣布神谕:每年向宙斯献祭一个外乡人,才会使土地变得肥沃。为感谢理会这道神谕的波席列斯国王,先把他作为第一个祭品。后来国王对祭礼上瘾,到埃及来的外乡人全被这样供了。赫拉克勒斯也被捆绑着送到祭供宙斯的圣坛前。他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把波席列斯国王连同他的儿子和祭司统统干掉。当年,我读此文浑然不觉,文革一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神谕显灵啊。那些年头,中国出了活神仙,当仁不让该受祭礼,每人天天跪拜之后去杀人,土地才有大寨似的肥沃。至于那二十几年敬献了多少人,怕宙斯都懒得数。遗憾我没有赫拉克勒斯的本领,要不然有好戏。

我那阵子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浑身绷紧,看弯曲在面前的囚犯,那捆在背后的双手连臂,象一个正方型从脑下到腰上,中规中矩,指头粗的捆绳深深的陷近去,让鼓起的皮肤一截截象腰鼓似的高出绳索的平面,有一段绳索埋进拉皱的衣服,手腕并拢到指尖弯曲悬得象个疙瘩,指尖到手掌的皮肤已逞暗红色调,充血的指头粗壮如乌黑的樱桃。但我知道,他远远没有我的绳子捆得惟妙惟肖而无孔不入。我试着将自己的指头动一下,让两指尖碰一碰,可指尖在何处我不能感觉了,再想动手,也然,我才恍然大悟,整个肩膀以下的上肢完全失去知觉,唯有肩胛绷裂着的胸腔里,有潮水般汹涌、荡击、回旋,越来越多“潮打空城”。曾记得我小时候一次上山挖煤给跨踏的黄土埋了半身,也有过血液上涌,但那感觉没有这绳索厉害。不能流通的血液给心脏加大压力,不知是心血管收缩不正常,还是血液因为少了该去的地方而分量过度,到处乱串,一会胸,一会腹,一会大脑,一会双目,甚至灌注脖子,象吵架人激动至要挥拳的模样。据说李逵被宋江捆了一绳索,大慨脸红脖子不粗吧。随着时间推移,绳子还很有安眠作用,让我开始昏眩,不易把持的痛、闷、紧、刳,勒、急、胀、捂等等感觉从脑海到细胞,象蚂蚁在撕咬,蜜蜂在群攻,洪水在淹没,一种紧了又紧的勒索,一种扎了又扎的针刺,一种锯了再锯的拉动,悄悄演示在皮肉与绳子之间那不到一寸的深度。我的脑袋开始嗡嗡鸣响,眼睛阵阵发楞,呼吸声象老人喘息,心口要爆炸如雷管燃烧。我咬牙将上涌的血液压下去,又扑上来,再压,再扑……,我开始数一、二、三、四……,数到神情晃惚,眼前一黑。

后来我被难友消遣谈论,醒来是因人中穴被掐疼而发胀,嘴唇里有水在灌注,睁开眼睛见派出所的所长在给我倾倒半碗药水,剩余不及喝进的就顺手倒在口边流到脖子下的衣服上,湿一大片。这时候手臂感觉不同,绳索已经松了一点,就那一点,让心脏缓解压力冲力。啊!东坡怎么没有想到:月有阴晴圆缺,党有绳索汤药,此事古难全。他可是挨过绳子,肿过屁股的呀。那以后,我手臂有了博鸡之力,提重物就知道了地心靠近,引力加大。于是,自然而然的放下,摔摔手,看绳子还在不在。

——《纵览中国》首发October 16,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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