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何消逝

为移父亲的坟,他回乡了。

他的生活不断变化更新,故乡却清僻依旧。他无法想象那些留下来的人。直到他遇见了她。

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把她变成现在这样呢?

她在他心深处曾经是多么崇高美丽,可望而不可及……?

少年时期,多少次他故意从她家的窗外走过,只为偶而能在那窗口望见那倩影的寻常家居?

现时,他仍站在二十年前张望她的同一地点。

而那个梦却变得如此不堪……一个浮肿而疲倦的乡下妇人,一个他曾经爱过的梦中情人。

由颈部到肩背的线条都浮肿地裹在一袭过时的洋装内,像泡过水的馒头。

一阵风由对街扫过,飘来记忆中烤玉米的酱蒜味和红豆饼的熟腻的奶味。

火车经过的铁轨偶而还会掉下几截没有捆紧的甘蔗。

那年,他只是个理平头穿卡其布高中制服的省中少年。

他经常为了从她家到火车站前那段路能与她同行而透早地隐匿在她家的巷口。

早晨能在刻意安排之下和她相遇曾是一天开始前最令人振奋的补给能源。

回想会为这样的事而快乐、而感伤的自己与他现在的心境相隔多么遥远?

他和她的交往就是那样断断续续,在仍没有电邮而长途电话仍然昂贵的时代,他们仍藉由书信往返彼此联系。

每年过节的连续假日,回乡时他都把与她见面当成一个回乡必须的行程。

她安静空白。概括承受所有他告诉她的一切。所有他夸大的残酷生存竞争与事业成就。还有被他按照自己意愿所编造的许多爱情故事。

他为什么没有认真考虑过与她交往呢?

也许因为他太过狡滑或者留在乡下当小学老师的她太过单纯善良。

他和她在一起的记忆是小学操场边夏季燃烧的凤凰花,是秋天收割后的田野上即将被黑夜吞没的夕阳。

都市里的女人永远令人充满想象空间,她们不管外型、服饰、内心都迅速地变化着,令人目眩神迷。

他可不愿意因为她而失去了狩猎与冒险的机会和可能。

多年之后,她红颜已老。他也早由迷恋她的心情中退隐了。

属于年轻的记忆永远只奔向一条故乡熟悉的江水,她仍伫立于江心。而未来仍是一片不知名的汪洋。

年长后大家都需要世故,在他还不完全世故之前。

有一年,他正准备和一位各类条件都比他优越许多的女人结婚。即使这种仿佛由天下掉下来的幸运和虚荣感仍令他犹疑。

在某种不安中他刻意回乡去见她,并将这件事慎重其事地告诉她。

“你是我此生爱得最深也爱得最久的恋人……”这是一个事实。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多年来没有变化的事实。

“我即将与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结婚,但我不能确定自己爱不爱她”。

“你可否答应我,成为我永远的情人……”。他真诚而自私地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看见她的泪滚了下来,“不,我比较想自己一个人”嘴角还是带着一贯浅淡的笑意。

那次表白后,他们隔了十年没有再联系过。在人生场景不断变化中,他的内心深处渴望着仍能掌握住一些永远不变的永恒或简单令人安心的记忆……。

与一个出色的女人结婚十年后,如果不认真去探索内心深处细微的变化。他应该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满意。

他的妻子对他帮助很大,岳父过世后他继承了妻子娘家的产业,顺理成章地成为经营者。他现在的成就和他同期一起创业的朋友伙伴比较起来至少领先十年。非但如此,看起来并不出色的他,因为能够拥有如此出色的妻子而使人对他是否具备了神秘的吸引力,或不为人知的特殊禀赋感到不可思议。也因此他似乎显现出一种奇怪的魅力来。

尽管各方面看起来都应该是春风得意的他。内心经常脆弱得像玻璃,禁不起任何重击。他看似坚毅,其实常常仿徨如置身迷雾森林。

生命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像黑洞一样的空间,什么东西填进去都往里面掉,并且被吸收得一乾二净。现在连回忆也变了……。

他将父亲的骨头安置到一个寺庙中,那儿据说一直会有人代为祭拜,也许如此,未来他回故乡的机会将更加减少了。

他走进那一个从他小学起就没有什么改变的小镇火车站。

如果,她当时答应他,在他结婚之后仍然当他的情人,现在的这一切会不会有任何不同呢?

他自问,在他离乡后的20年生命中,他留给她,留给亲人、留给故乡和留给自己的部份是不是太少了?

他止不住地心酸……并且,第一次为她,也为他们消逝的青春落下泪来……。

作者文集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