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5节(总第005节)

老屋空洞无神,父母掌握着地心引力。请阳光照进幽暗的思绪,照见你离开家乡的样子。与掌声碰杯,相遇的每一个人都是另一轮人生。红驱赶白,红深情唱白。你在沉睡中完美,所有的质疑纷纷凋落。

这次带娇娥回家,父母及妹妹的态度先是欢喜,继而惊疑,很快激烈反对,令祖哥始料未及。父母看不惯娇娥的娇惯气,认为娶媳妇首先要考虑过日子,跟娇娥这样的人难以长久;妹妹觉得娇娥不可靠,后来又认定娇娥并不真心看上三哥。家里人的意见无一不击中祖哥的心病,直令祖哥无言以对。娇娥来的第二个晚上父母特意找了个机会,郑重地跟祖哥说事——以前好象从来没这么郑重过。父亲语重心长地对祖哥说:“你要是落在农村里,早就成家了,我和你娘也应该抱上孙子了。可是你心大,一心要到外面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上进,我也想通了。象我这一代人,就跟圈起来的牛羊一样,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这一代人不一样,长大了就飞得到处都是。眼看我们就要日头下山了,哪有不希望你早日解决终身大事的?谁知道你办事总是不让人放心,带这样一个货回来……”
如此评价娇娥让祖哥十分不满,祖哥以沉默表达抗议。随后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补充说:“我们就不说她的好坏,你也不应该不明不白地带她回来呀!你们能不能成,我们不知道,你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做礼节,这还是小事;而今她进了这个家门,左右邻舍亲戚朋友谁都不会象我们这样想事,都说你找了个大城市里的媳妇,很有本事。要是你们成不了,到时候人家又会把你说得很不象样,败坏你的名声……”
这话说得不差。事实上娇娥来到老家的转天上午就有姨妈、姑妈和两个舅舅来看娇娥,还送来了很重的礼品;只是因为娇娥和桂花爬山、在外面吃饭没赶上。就是一贯不哼不哈的年老大也给娇娥留下二百块钱。祖哥在心里直骂自己糊涂。关系还闹不清楚,就冒冒失失地把娇娥带回来,确实非常不妥。因此祖哥当即表示带娇娥走,明天去买火车票,后天就送她回去。父母虽然觉得祖哥在家的时间太短,无奈摊上这事,只得同意。
说起来这一天从早到晚祖哥东奔西跑没闲着。早饭刚过祖哥就骑着弟弟的那辆旧单车,接连跑了好几个地方。先是去镇里找冯典华,结果扑了个空。听办公室的一个人说,小冯陪嵇书记出差,明天中午才回来。财荣也没在。随后祖哥离开镇政府,越过街道,到位于街镇另一头的云洲中学找到老同学廖智宏聊了一会。原先的老师走了很多,当年以严厉著名的马副校长去年当上了县二中的校长,一年的时间就把二中整得校风大变,升学率窜上来不少。听说他在二中搞了个“万题经”,就是每个学生在高中三年里分别做一万道数理化试题,因此得了个“马万题”的绰号。两个人聊到同学和校友,一致认为叶尚荣和姜传声的小儿子姜五洋目前最为出众。另外廖还提到际县师范毕业的易前,如今在县城开了一家玩具公司,干得有声有色。易前是县城的人,和廖智宏、财荣、陈金禄都是际县师范的同学,听说特别推崇财荣。人家虽是城里人,却很乐意跟农村同学来往,这几年和廖智宏、冯典华、叶尚荣都混熟了。祖哥见过易前一面,觉得那位小伙子为人很仗义。廖还说到福豆,说是福豆最近要结婚,时间定在“十一”那天;另外福豆又在县城南边的南圃开发区附近准备开一家饭店,而且就把婚礼放在自家店里——饭店开张和婚礼合二为一,很有意思。后来祖哥独自见了宋掩芳老师一面,得知她的女儿宋玲正上高中,成绩还不错。
中午祖哥赶回来,陪娇娥到敏生家吃饭。祖哥当然感觉到了娇娥的情绪,却不觉得意外。其实第一天晚上祖哥就找了个空反复告诫妹妹说话要注意,有些事绝不要跟娇娥提起,比如家里繁杂的人情往来、家族内部的嫌隙矛盾之类;还有,尽量对娇娥说好听的话。估计妹妹难以做到,可现实是只能让她作陪,不论什么后果都得接受。
还有一件可怕的事萦绕在祖哥的脑子里,谁也没法透露。年老大在窝冲乡的街道附近给人盖房子,蘑菇塘的宋绽芳在那边街道里给人织布,两人竟然关系暧昧!宋绽芳是谁?她是宋掩芳老师的亲妹妹,当年本地戏班子红遍十里八乡的正旦名角,现在是韩康荣堂弟韩寿荣的老婆!祖哥得知此事可以说十分偶然,但农村是熟人社会,平常日子都难有秘密,何况是这事?韩寿荣虽说是个有名的软蛋,毕竟他是韩菩萨家族的人。当年宋掩芳老师和丁早江的婚前恋情都酿成了苦酒,何况大哥和宋绽芳这种半路野夫妻……祖哥不敢设想事情败露的后果。
大哥既然起了外心,大嫂子兰萍嫂和大哥的儿子水牙无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水牙初中毕业后两次出去打工,都没赚到钱。大哥没带水牙干泥工,虽说水牙自己不太愿意入这一行,更真实的原因如今可以知悉了。祖哥对水牙历来格外多一层怜惜,这是缘于水牙小时候的一段遭遇。那时候大哥早已分家,在外给人做泥工,兰萍嫂经常唆使水牙赖在祖家吃饭。对此祖哥没什么意见,还有意无意地“纵容”水牙。可是当时尚未结婚的二哥不答应,父母也不同意水牙长期吃这边的,于是几个大人一起给水牙以冷脸,吃饭时不理他,任让他在旁边看着。祖哥看得十分难过,只能偷偷地给水牙吃的,可为此多次被父母和二哥责骂。终于有一天晚上,家里难得地改善伙食,大约五岁的水牙眼睁睁地看着大人吃肉喝汤,最终失落地走了。听说一到自己家水牙就摔水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哭得特别可怜。如今祖哥想起这一幕都难过——不论是非曲直如何,认定是几个大人作了孽!村里的人情越做越多越做越大,弄得大部分人叫苦;可真正的情谊在哪里?远的不说,就说自己家,从父母到侄子辈人口比一般人家多,有的邻居觉得跟祖家走人情吃亏;祖哥的大姐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他兄弟姐妹就觉得大姐在人情上占了便宜。祖哥反对人情礼节泛滥,更受不了这种变了味的算计;可不管自己怎么想,一点也改变不了现实。
整个下午祖哥一直呆在壶山。本来祖哥很想去磨娘家陪娇娥吃晚饭,却因陈木匠家的不幸而不便去那边。前天傍晚看到的那个背着背包的,果然是陈晓辉!听说鬼四那小子披着夕阳出现在老木匠面前时,老木匠惊疑地问他请什么假回来,为什么回来……鬼四嘻嘻地笑着说:“爸,我现在是农民了!”
一句话差点把老木匠惊倒。随后鬼四放下背包,从背包里拿出户口页,果然被打回老家。老木匠当场坐在地上起不来,老伴健婆子倒是没太受刺激,劝老木匠不要太看重军校的铁饭碗,哪儿都能活人。别看老木匠平时总是一副笑脸,没见他愁过;这次却扛不住,当场就病倒了,一夜之内头发白了一半,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喝汤药呢!至于鬼四被打回来的原因,外人都不清楚;许多人盛传是鬼四勾引了团长老婆,团长不好直接出手整鬼四,怕丢面子,于是把他赶回来了事。祖哥作为鬼四的老朋友,若是跑到离他家不到五十步的磨娘家吃饭,不见面不妥,见面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没去磨娘家,祖哥在壶山却呆得不轻松。东宝和韩荣发是远房兄弟,他父亲多年来对祖家并不友好;但祖哥觉得东宝是个讲义气的人,本性不算坏,这一点跟韩荣发大不一样。前年东宝父亲去世,去年东宝又跟媳妇离婚,带着一个小儿子和老母过日子,挺不容易的。如今他落难,祖哥作为多年来关系还不错的同学,袖手旁观说不过去。因此祖哥先到他家,看望东宝的老妈和孩子;之后打算再去找老同学方黑子。
赶到东宝家的堂屋时祖哥看到东宝老妈正在分梳苎麻纱线,旁边是约莫三岁的孙子。老婆子见到祖哥象是见到救星一样,先是向祖哥哭诉东宝受冤,无端受迫害,如今只身在外生死未卜;之后主动说起当年韩姓人不该欺负祖家,东宝那个死去的父亲更不该跟着韩荣发一家人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祖哥口称“嬷嬷”,安慰了她一番,然后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嬷嬷一边细数全身的病痛——关节疼肚子痛头顶凉脚发冷,一边照看偎依到身边来的小孙子。小家伙怕生人,开初总是躲着祖哥。
这时祖哥发现老人家虽然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头发斑白,身上的粗布衣服好几处补丁;小孙子也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而且光着两只小脚。再看房子破旧不堪,屋里看不到值钱的东西。小孙子闹着要吃糖,见没可吃的又要喝水。旁边木桌子上的有个水壶,祖哥走过去要给小男孩倒水喝,却发现里头空空的。老嬷嬷说,让他自己到灶间的水缸里舀凉水喝。小男孩迟疑着去灶间,祖哥有点不放心,当即站起来赶过去。灶间很暗,东西特别简陋,祖哥费了好一阵子才在破旧碗柜里找出一只干净点的粗陋大碗。小家伙站在水缸旁边,对祖哥似乎没那么怕了。水缸里黑乎乎的,祖哥还是发现里头的水已经见底。小心地舀了大半碗水,祖哥端着大碗送到小男孩的嘴边。小男孩双手接过,端起碗仰着头,“咕咚咕咚”一会儿就把水喝得精光。祖哥看到小男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虎头虎脑很可爱,不知怎的差点掉下眼泪。
之后祖哥带着小男孩回到堂屋,听老嬷嬷念叨家里的事情。没想到老嬷嬷有如开闸放水,汩汩滔滔说个没完。祖哥虽然强制自己认真听,但还是只记得很少的一部分。比如年初上面就要修路,说是连通镇里和林坑,征占不少水田;东宝联系要被征地的几家人一起跟镇里和大队里谈条件,结果被派出所程所长盯上。这次上面严打东宝不得不逃到外地避难。前几天秋平上门告诉老嬷嬷:经陈昌和出面说情,程所长就同意让东宝回来,条件是给镇派出所交一千块钱保证金。可家里五十块钱都凑不出,况且到哪里去找东宝呢?
说到钱,老嬷嬷有一肚子的苦水。水田顾不上,房前屋后的菜地还是要浇水上肥的。这些天还要应付队里的特产税、修路和修礼堂的集资,可家里实在没钱——要不是秋平和东宝叔叔几次接济,恐怕饭都没得吃!
祖哥听得很难过,不时地安慰老人家,又掏出二百块钱交给老人——祖哥身上总共只有五百块钱呢!老人推辞了好一阵子。祖哥态度坚决,叫老人收下,而且不要声张出去。老人感激不尽,拉着祖哥不停地诉苦,还说自从东宝出去躲风头,一直没人到这里来,难得祖哥这么好心。祖哥虽然心里急着要走,却不忍心强行辞别。一直拖到天快黑的时候,祖哥忽然想起水缸里快没水了,于是坚决起身,给老嬷嬷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得相当满。这时老嬷嬷居然找来一把面条和几个鸡蛋,在灶间忙乎,要给祖哥煮鸡蛋面。小孙子紧紧地守在灶台边,睁大眼睛望着铁锅。祖哥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吃面条,坚决告辞,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任让老嬷嬷在后面颤巍巍地追赶不上。
年老大的二百块钱补充得及时,让祖哥重新有了底气。转天祖哥起得很早,没吃饭,也没等娇娥起床,再次骑着单车出门,赶往县城买火车票。祖哥很快赶到镇里,把旧单车存放在街道入口的一个电线杆下面——那儿已经放着好几辆单车了。之后祖哥坐上一辆中巴车,利用等车的时间胡乱吃了点东西。祖哥坐火车已有不少次了,从来没有享受过卧铺;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娇娥买卧铺车票,而且尽可能要下铺。村里的世代农民一向把县城的人称为“城里人”,差不多把“城里人”三个字变成了县城人的专有称呼,总觉得“城里人”高人一等;娇娥是大地方来的人,比县城的人高贵多了,坐卧铺回去是最起码的待遇。
赶到城里时已是上午十点多。祖哥不想麻烦叶尚荣,直奔火车站自行买票。火车站里的人不多,却已没了卧铺票,连座位票也没有。作为过路站,祖哥早有心理准备,立即启动第二方案,马上赶到南圃开发区,找到一面之交的易前,请易前帮忙弄票。易前果然够意思,马上联系在县政府当办公室副主任的哥哥易先,请他出面找火车站里头的人。费了好几层周折,下午近三点祖哥终于买到了两张卧铺票,一张下铺一张中铺。期间祖哥和易前在一起吃了午饭。易前告诉祖哥,他想承包一个石矿,等本钱大了再搞房地产。祖哥问起县委办公大院后面的“御后花园”,易前透露说,他哥哥易先早就在那里弄了一座房子,那时候还没规划成小区呢;如今哥哥的那栋房子应该算是“别墅”了,还办到了房产证!
祖哥拿到车票后立即往回赶,争取陪娇娥吃晚饭。下午四点半抵达云洲镇时,没想到一下车就被冯典华看到。

祖哥虽然反复跟小冯强调要回去陪女朋友,无奈老朋友说什么也不依,执意要拉祖哥参加晚上的饭局,还说正要找祖哥呢。小冯虽然黑瘦了点,精神却很饱满,额头隐隐发亮,眼神里有一种很能感染人的兴奋。祖哥实在不好败他的兴致,只好跟他来到镇政府大院。院子两旁有一个饭店和几个杂货店。镇政府的院子本身不小,不过只有两栋楼,前面的办公楼已成了老楼,后面是新盖的平房。小冯说,那是镇政府的食堂,去年嵇书记决定设立的。以前镇政府的领导经常在外面的饭店吃饭,吃后打白条,白条多了问题难办;于是自设食堂,账目清楚又能省钱。
冯典华在招商办听差,招商办的办公室在一楼大门边上。办公室里有两张旧办公桌,一条长木椅;角落里放着一个大热水瓶,此外几乎没别的东西,玻璃窗还露着一个大洞呢!祖哥看过很多豪华的办公楼办公室,没有特别的感觉;此时的场景倒是让祖哥感到格外亲切。小冯说,这条椅子还是嵇书记和韩镇长特别照顾才有的,连党政办和国土办都不给配,别的站、股、办、所就更别提了。
屋里没别人。祖哥一屁股坐到木椅子上,催问晚饭在哪里吃,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什么人。小冯一脸郑重地说:“老兄怎么这样重色轻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老同学刚见面就想开溜!有好事我们也想沾点喜气,等一下我找个车,带上几个老同学一起去拜见未来的嫂子……”小冯已看不出书生气了。虽然个子不高,却因为能量充足,手脚挥舞,感觉整个人膨胀起来,越来越象一个能干的基层干部。
“算了算了,”祖哥赶紧忙摆手:“我留下来陪你就是了!说句实在话,我觉得老家从政府到个人都挺困难的,在老家白吃是一种罪过……”
“老兄果然本色还在!”小冯感动之下赶紧给祖哥倒开水,却找不到一个干净的水杯。祖哥见状拦住小冯。小冯不再客套,如实告诉祖哥说:“这顿饭不是让你白吃的,是我们领导要跟你这样出门在外的老乡拉关系。再说,一顿饭还是管得起的。”
祖哥细问晚饭的来由,小冯作为老同学自然不加隐瞒。原来镇里早就想联络在外闯荡的老乡,借助近期县里的“引资引智”活动加强了这方面的工作。这次听说祖哥回来,韩镇长决定趁今晚值班,宴请当年云洲中学的几个校友,包括姜五洋、廖智宏、陈金禄、福豆。陈晓辉因为情况特殊,这次就不请了。姜五洋临时有事来不了,福豆忙着准备开店和婚礼,也抽不开身。作陪的是小冯和财荣,可财荣因为老爸突然吐血晕眩,半个小时前刚赶回去。宴请的地点就在后面的食堂。镇里其他陪同的还有一同值班的程所长。本来电管所的沉根也要来,却赶上肚子不舒服,提前走了。此时韩镇长和程所长正在双田抓人,等一会儿才回来……
祖哥惊问:“抓啥么人?做啥子抓人?”
“就是为税费的事呗!”小冯似乎并不在意:“昨天下午陈昌元副镇长去双田三才生产队催缴税费——还是三年前的余粮款和修路的人头费。韩姓人不交,有个姓夏的人家也跟着看样,还特别凶。陈副镇长没说几句,那个姓夏的就跳起来骂娘,后来还动手打人。”当时陈昌元只带两个人,只好吃亏走人。今天韩镇长亲自带队,派出所只留一个人值班,大家挤着面包车,还开走了那辆“猪笼车”。韩镇长是当兵出身的,办事不含糊。这次出马的原则是既往不咎,不管是谁,有钱交钱,没钱进屋征稻谷和茶油,再不行就抓人。
双田姓夏的人不多,有个叫“夏麻子”的中年人和夏茂生是同族,听说会拳脚枪棒,不知是不是那个人。小冯证实就是夏麻子。祖哥对这件事无法评论,转而问起小冯的工作和处境。小冯果然大倒苦水,连说上面要求的花样多,下面穷于应付。比如县里正在城南搞开发,还要建一个“国家级休闲中心”,镇里响应号召,计划在中心村靠近公路的地方搞一个“五洲制造中心”。另外镇里还要在街道外边另建一个“中心开发区”,要搞城镇建设,建市场、商铺和房地产,又要翻修或新修几条公路——通县城的、去窝冲乡的,还有林云公路。实际上除了林云公路,其它都是说说而已。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领不到工资——镇里上百号人,都有半年多没拿到钱,有点钱发工资还得优先让给教师。小冯虽说在招商办,实际上什么都干。除了招商压力大,收费工作同样难做,稍有迟缓就被韩镇长、嵇书记骂得狗血淋头。种田人的钱不好收,收上来也不够。目前镇里有几个企业,如电子厂、化工厂、花炮厂、红砖厂,原先效益都还可以,如今只有红砖厂的效益不错。可这家砖厂的老板是县委书记封泉清的亲戚,镇里收不到多少钱。镇里年年财政困难,嵇书记经常要求大家想办法,多开财路。大家想不出什么额外的财源,最终落实在抓偷逃税,因此程所长抓偷逃税很用力——窝冲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祖哥提及村里的打牌打麻将赌博风气,正应该狠抓狠罚,扭转社会风气;而且还能创收,一举多得。小冯笑着说,这事镇里也管,只是平时顾不上,上面给压力时才抓几个。祖哥很不理解,更不信“顾不上”。小冯见祖哥那副神情,笑而不答。不过近期也有一件好事,县里要搞“一对一帮扶”活动,就是发动城里条件较好的家庭——比如官员、企业主、国企职工等等——与农村困难家庭的孩子结对帮扶。这事县领导带头,挺重视的。听说给了云洲镇十几个名额,要求过年前后确定受帮扶的家庭名单。
接下来说到当年初中的同学,最为俏皮的那个“妖果”——正名叫程细果,中考落榜后回到老家茶丰大队的七寨。妖果早早结婚,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如今媳妇又挺着大肚子,前段时间带着媳妇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就为了生一个儿子。妖果是程所长的堂侄子,这事弄得程所长很不好办。不过程所长不讲情面,亲自带人拆掉了妖果的房子;还对妖果兄弟、父母的房子下手,把外墙打了好几个大洞。妖果的邻居,那个颇有姿色的韩乐姣,竟然死活要嫁给韩引财。本来廖智宏馋了韩乐姣好多年,而韩引财小气得要死,人品也不行,那丫头真不知中了什么魔道——韩引财最多长相还算不错,其他看不到可取之处。祖哥知道韩乐姣和韩涛有点亲戚关系,好象是乐姣的母亲是韩涛的表姨,平时还有走动。韩涛一直嫌乐姣的父母不会过日子,越过越穷。看起来乐姣也受父母影响,遇事糊涂。其实祖哥也挺喜欢她——那丫头有一种男客人的豪爽直率,真不知她跟引财怎么过日子!
妖果和韩乐姣小时候都曾经是财荣的玩伴。以前听妖果说,财荣上小学的前一年迁到茶丰大队的山茶岭生产队,跟叶尚枝玩在一起。如今财荣归在党政办,主要的工作任务是撰写各种文稿,平时一有时间就看书。两个月前财荣还结婚了,媳妇是来自邻乡岭背那边的人,叫葵花,前几天财荣把她改名为“椿叶”。而他媳妇怎么样都可以,大家“葵花”、“椿叶”乱叫,她都接受。还听说财荣在给新媳妇补课,可能是要把她培养成知识女性,怪有意思。
小冯觉得,财荣很有心气,工作上更是不甘心做“笔杆子”,肯用心为领导出谋划策。说起来这位哥们还真出了不少主意,比如去年就向嵇书记提出,利用云洲镇“全国生态百佳乡镇”的名号发展旅游,具体措施是在上竹、七寨、蘑菇塘、棚里搞农家乐,以挂日岭为龙头在林坑、阳普、洛山、白桥、仙潭里这几个村子里搞景点旅游,联合窝冲乡在位于边界的蜘蛛塘开发划船、探险之类的水上游乐。另外把茶油作为龙头产品大力推出,内容包括扩大茶树种植面积、保证茶子按时令采摘、拓展茶油市场等等。嵇书记未置可否。后来财荣专跟茶油玩命,几次向嵇书记提议在茶油上做大文章,嵇书记都没表态。谁知这哥们心里急切,竟然给孙县长写信,提议在全县全力以赴种植茶树、销售茶油;另外种植樱桃、枇杷、香椿、苎麻作为辅助,立足本地特色发展绿色健康经济,还说可以凭这个兴旺千秋万代。可惜孙县长也没在意。不过这些折腾好象没白费,两个月前嵇书记给财荣挂了一个“茶油员”的头衔。近期嵇书记发动大家集思广益开源节流,财荣又给领导上书,提出镇里的电子厂、化工厂、花炮厂本来效益还可以,却被各种收费和吃拿卡要压得喘不过气来,今后应该改善投资软环境。据小冯所知,这份建议书没什么反应,反倒得罪了不少人。
祖哥拍着大腿嚷起来:“多好的同志啊,你们怎么就不重视?我要是到镇里来,还想不出这些招法呢!”
小冯叹一口气说:“是好同志啊,可惜太好了,还说领导都是‘官怪’……”
“你啥么意思?”祖哥盯着小冯逼问:“我知道财荣书生意气重,肯定有人瞧不上;但你作为老同学,什么时候都不能说怪话,要是背后使坏会遭恶报的!”
“说哪里去了!”小冯满脸委屈,急得乱拍桌子:“哥们误会了,我一直都很敬佩他,怎么可能背后搞鬼呢?算计谁我都不会算计他,要是不信我可以发毒誓!实话告诉你吧,这次跟嵇书记出差,就是去考察新品种茶树苗——听说那种茶树不高,每年结籽两次,结籽还特别多,是新培育出的好品种。我知道这次考察是财荣的功劳,不知道领导为啥么光带我去;但我还是几次跟嵇书记说财荣的好话,只是嵇书记没吭声。”说到这里小冯额头还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那你刚才说的‘太好了’是啥么意思?”祖哥相信小冯说了实话,仍然忍不住追问。小冯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关上门,告诉祖哥这句话的缘由。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易先下来检查工作,因为耽误了时间,在镇里招待所住一晚。那晚刚好嵇书记值班,还有镇财政所方普生所长和财荣。晚饭后易先闲得无聊,找嵇书记玩麻将,加上方所长只有三个人。于是几个人找财荣玩。财荣开初推说不会,嵇书记答应教会财荣;随后财荣说没钱,嵇书记当场拿出二百块钱出来。财荣还是咬牙坚决回绝。嵇书记十分恼火,问他究竟怎么回事,财荣这才说实话,竟然是“不想沾麻将恶习”。嵇书记气得脸发黑,易先反过来劝嵇书记,还向财荣承认自己不对。幸好是易先,有他弟弟易前的面子,到现在还高看财荣;要是换成别的领导,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不过镇里不少人没有易先的素质,背后骂财荣是“酸臭秀才”、“假正经”。
祖哥感慨了好一会儿,很为财荣的处境担心。小冯安慰祖哥说,财荣在镇里还是有靠山的。比如派出所程所长是财荣母亲前夫的本家,说起来财荣应该叫程所长表叔;财荣小时候的那几年家里得到程所长不少照顾——媳妇葵花还是程所长介绍的呢,是程所长母亲娘家那边的人。财政所方所长的父亲和财荣的爷爷是结拜兄弟,比亲兄弟还好,两家人走动了很多年;后来方所长虽说跟财荣父亲生疏,可财荣小升初那一阵出名后方所长就很看重财荣。方所长历来不好相处,除了自己儿女,极少给别人帮忙;官场上只肯死抱县财政局长的大腿,对其他人则不闻不问,连嵇书记和韩镇长都不放在眼里;但正是这样一位财神爷,竟然亲自出面把财荣弄进镇里!财荣虽然有点个性,而且死活不肯入党;但有这两位所长罩着,应该不会有闪失。
小精怪分析得有理,祖哥听了没话。这时天色有点暗。小冯惦着在食堂做饭的老锅师傅忙不过来,于是带着祖哥到后面的食堂看看。祖哥对老锅不陌生,小时候老锅挑着一套家当多次到双田、松阳那边给人补铁锅。听小冯说,搞生产队的时候,老锅在老家七寨那边多年做饭,特别能干;如今镇里的食堂就他一个人,每天做三顿饭,天天这么干,没有休息日,每个月只给一百块钱。
食堂是一座平房,平房里打了隔断;里头是厨间,外面是餐厅,对面另设了一道出去的门。餐厅面积倒是不小,摆着几排粗陋的木桌子和长凳,还有一个大圆桌。祖哥跟着小冯进到厨间,里头还没亮灯,只见锅碗瓢盆和准备好的肉菜摆得到处都是。老锅一身深色旧衣服,弯着腰在一口大锅前忙碌。祖哥走近了才发现老锅又黑又瘦又老,胸前披着的围裙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锅里冒着热气,加上光线不好,不知道在炒什么菜。不过老锅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小冯要给老锅帮忙,老锅只顾忙着手里的活,没怎么应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不用帮”。
祖哥在靠墙的木架上发现一大块猪肉,露着乳头;随意地摸了摸猪肉上的乳头,没想到引得小冯哈哈大笑。祖哥疑惑地看着小冯,不知怎么回事。小冯领着祖哥出来,从餐厅的另一侧走出食堂,眼前是办公院子的围墙,围墙拐角处设了一道铁门,铁门上的大锁锈迹斑斑。祖哥问小冯刚才为什么笑,小冯开初不肯说,在祖哥的追问下才说起一段故事,事的主人公正是财荣。去年财荣刚到镇政府不久,一次主动到食堂要给老锅打下手,看到猪肉有乳头,就责问老锅为什么买母猪肉,还说生小猪的母猪肉很不好吃。老锅历来话少,这回不知触动了哪根筋,说了一大堆的话来数落财荣:“公猪也有乳头啊……你读书读到屁股窿里去了!”当时有好几个人在场,个个笑弯了腰,财荣窘得不行。这事至今仍然不时地被引为笑谈。
随后两人回办公楼,迎面走来两个年轻人,细看居然是廖智宏和猴蛋陈金禄。大家又是拍又是抱,热闹了一番,祖哥才注意到陈金禄白衬衣黑西裤十分笔挺,而廖和小冯的衣着随意得多。猴蛋这小子过于另类,祖哥想说他几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小冯招呼着几个同学到自己的办公室,大家随意找地方坐下闲聊,不知不觉说到麻将。麻将在乡镇街道早已风靡,就是村里也有不少。猴蛋承认每年上课差不多只有一半的天数,剩下的时间主要就是用来打麻将。廖智宏生就一张和气的“申”字脸,隐然一副教书匠气质,并由此赢得了“廖夫子”的雅号。此番聊天,祖哥发现廖夫子竟然也离不开此道;虽然不象陈金禄陷得那么深,算起来每周也要跟校长、教导主任他们玩几局。
祖哥在外面的大中城市多年,很少看到那种东西,老家的风气怎么啦?祖哥性子急,毫不客气地打断老朋友的话题,叫他们说点正经事情。没想到小冯、廖夫子都笑着说只能这样,未来就看祖哥的了。猴蛋还怪怪地说,当年上初中时看到祖哥主持分配饮用水,对鬼四那样铁面无私,就觉得祖哥很不一般。
祖哥不想谈论自己,赶紧转移话题:“小冯当年和天草合伙卖冰棍,学校那么多人,谁做得到?谁想得到?这就是潜质!小冯有这样的潜质,所以在镇政府这边我看好小冯,财荣这方面差很多……”
“财荣的潜质怎么就不行?”小冯立即反驳:“你太不了解人家了!我听妖果说,当年财荣上小学时候,脚板烫伤,人家拄拐棍上学,坚持了一个多月!那股耿劲几个人能有?人家的潜质为啥么就不看好?”
祖哥赶紧打拱认错。之后大家不觉说起财荣的家庭情况,当初都只听说财荣母亲改嫁过一次,另有个姐姐远嫁,别的不清楚。上个月小冯跟程所长一起值班,那天程所长一时高兴,跟小冯细说了财荣的身世。原来财荣母亲当初嫁入七寨,前夫是茶丰小学的副校长,生有一子一女均生病夭折。没几年前夫也病死了,财荣母亲招财荣父亲入赘。那时候财荣父亲背有点驼,不过体格健壮,绝对是一个好劳力;而且性格温和,为人特别实在。可是财荣母亲依然不幸,招婿后生了五个儿女,大儿子两岁时掉进地窖里窒息而死;二儿子长到十六七岁时闹肚子虚脱而死。老三是女儿,嫁到外省,听说跟老公感情不行。老四是财荣,老五是个儿子,生下来不久就死了。财荣六岁时候举家迁入山茶岭——应该说是回到了本族,同时也是在七寨那边一直受排挤的结果。可惜财荣一家跟本族人的关系一直不好。听说财荣还有个姨妈,在窝冲乐坝那边。这样看起来财荣家的人丁不旺。听方普生所长说,早年有个瞎子给财荣算过命,那时候财荣还小,还在七寨那边;瞎子断定财荣“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来了打一架”;而且命硬,上顶下踹。
祖哥很不以为然:“瞎子胡说八道!财荣哪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命运的事谁说得清楚?兄弟姐妹死得多不能怪到人家头上……”
正说着,外面大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大家赶紧走出办公楼,只见镇里的那辆“猪笼车”缓缓驶进院里,后面跟着面包车,还有好些围观的人。“猪笼车”在院子里掉头,把关人的“猪笼”转向里头。小冯赶紧走向面包车,这时韩镇长和程所长一干人陆续下车。祖哥发现“猪笼”里装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人猛踹铁笼子,一边破口大骂;另一个年轻人倒很安静。祖哥很快认出这个中年人正是夏麻子!
程所长一下车就指挥下属把围观的人轰走,院子里安静了不少,只剩夏麻子的叫嚣声,满口“爷老子操你娘”。韩镇长跟祖哥和廖智宏打招呼,却受到夏麻子的噪音干扰。程所长怒不可遏,拿着警棍往铁笼里乱捅了一番,夏麻子果然老实了许多。此时已经七点多了,程所长吩咐手下关上政府大院对开的铁门,留下一个年轻人守在门口;韩镇长则招呼大家到后面的食堂吃饭。

参加韩镇长晚宴的共有十几个人。大家把那张大圆桌围得满满的,个个谈笑风生,丝毫没受到夏麻子的负面影响。祖哥夹在韩镇长和程所长之间,廖夫子挨着程所长,猴蛋挨着廖夫子。小冯主动坐在最下首,说是方便帮老锅端菜。桌上摆着几瓶啤酒和一瓶白酒,全是本地的东西。老锅很快就端上来七八个热菜,有辣椒肉片、腊肉、炖肉、红烧豆腐、炒鸡蛋和几种蔬菜,都是家常菜,祖哥很爱吃。韩镇长四十左右,个子不算高大,但很壮实,方脸大嗓门,肚子相当凸挺。在祖哥的印象中,嵇书记的肚子应该是最大的,不过眼前这位镇长并不逊色多少。程所长比较瘦高,长脸直鼻梁,眼神隐隐地带着一股寒气,让祖哥感到一丝不自在。
主客都相当随意,倒满酒后不怎么举杯碰杯。本地的啤酒十分难喝,祖哥喝一口就把酒杯放到一边,也没人在意。大家更多的是吃肉闲聊,话题自然落在钱粮征收上。这次在三才终于收缴到了大部分的积年旧账,没钱的几户人家交了几十斤茶油。死硬分子夏麻子和姓韩的一个年轻人撞到枪口上,那是他们自找倒霉。双田那边的韩姓人经常“起妖风”,到上面搞事,让镇里十分头疼。不过韩县因为有了韩荣发这个能压住人的“小县长”,好几年来一直让镇里省心。为此韩镇长强调说,基层干部就得象韩荣发那样有威势,否则工作没法干,个人的前途更是无从谈起。程所长连声附和。
祖哥知道“起妖风”是指农民上访闹事,而镇里的对策是拦截访民加打人。此时听韩镇长夸韩荣发,祖哥十分不舒服,对韩镇长的好印象立即跟啤酒泡沫一样破灭了。见韩镇长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情,祖哥含蓄地提起姜传声——当年的那位读书人也曾在基层干过,没怎么为难过种田人,如今照样官居县委常委。程所长立即解释说,当年姜传声在云洲公社以笔杆子出名,但也仅限于写文稿、抄写党报党刊,很少参与下面具体的事务。
冯典华赶紧把话题引到姜副书记让人羡慕的的子女和家庭,大家果然很有兴趣,你一言我一语,说是大儿子姜凌云、二儿子姜九天都是博士,姜九天还出国了;小儿子姜五洋本来读书最好,而且一直乐意读书,将来打算到大学教书,却被老爸劝进了机关。大女儿姜新颜是才女,最近调到际县一中教书——她老公就是云洲镇国土办主任韩主明。韩主明是中心村大屋人,当年也是云洲中学姜传声看重的高材生;只是这位读书人信基督教,今年初才加入民主党派。小女儿姜小慧更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加才女,如今向她家提亲的人挤破门槛。有意思的是,这几个兄妹的名字都来自毛泽东的一首词,只有姜小慧例外。本来姜副书记给小女儿取名“姜凯歌”,姜副书记的夫人不干,于是取了一个大众化的名字。
虽然大家说了一通姜副书记家的事,韩镇长显然没忘记祖哥的话,扭头对祖哥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确实有人凭笔杆子就爬上去了。很多人说,‘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行。我佩服那种人,只是我没那个命,只有在基层实干……”
话没说完,那个看门的小伙子突然闯进来,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韩镇长、程所长……领导快走,好多人来了,要打人……快跑!”外面果然传来了喧闹声。
小冯立即跑出去查看,大家也跟着离席。祖哥动作快,跟在小冯后面,穿过办公楼,顿时听到人声鼎沸,象是决堤之水,只见一大帮农民闯进了办公大院,黑压压的大概有上百号人!这些人个个操着扁担、锄头甚至斧头,正围着砸那辆“猪笼车”;一见有镇政府的人出现,立即分头扑了过来。祖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傻了。还是小冯反应快,一把拉着祖哥往回跑,跑到办公楼的后门时遇到程所长和派出所的人马。程所长想关上后门,可是“农民先遣队”已经冲过来了,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还是小冯脑子清醒,立即拉着韩镇长和祖哥跑回食堂,又从食堂的后门往外跑。围墙的那道铁门挡住了出逃之路,小冯迅速捡来一块砖头,三两下就砸掉了那把生了锈的大锁,麻利地打开铁门。大家拥挤着冲出院子,沿着一条小路慌忙奔跑。祖哥跑在小冯后面,隐约觉得两旁是民房。月色还算明亮,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小路。后面的喊杀声仍然很紧,大家拐了几个弯,前面的房屋越来越稀少。祖哥很久没锻炼,此时竟然有点体力不支,喘大气时脚下被绊了一下,趔趄了几步还是摔倒了。后面的人越过祖哥继续逃跑。祖哥在慌乱之中连滚带爬躲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屋子,发现里头满是稻草,于是摸黑钻进稻草堆里;一直钻到最里面,一动不动地趴着,不敢大声喘气。随即就有一群村民吼骂着从屋子前面跑过。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喧闹声完全消失了。祖哥轻轻地钻出稻草,仔细看了一遍屋子里头的东西,才看出这是一个废弃的猪圈,里头堆满了干稻草。祖哥悄悄地走出屋子,确认周围没人,这才大着胆子离开屋子,却不敢往回走。沿着小路继续往前,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从一片农田里转回镇政府所在的街道。这时天上的月亮接近中庭,街道没人。祖哥走到镇政府的大门往里看,只见对开的大铁门被砸坏了,那辆“猪笼车”更是被砸得稀烂,“猪笼”的铁栅栏象是扭曲的麻花。旁边的面包车被掀翻在地,车里的座椅都已变形。
祖哥忘带BB机,也没有手表,不知道什么时间,不过从头顶上的月亮看,应该很晚了。这时祖哥想起了娇娥,一整天来还没见到她呢,不知道她怎样了?回想刚才狼狈的一幕,祖哥狠狠地骂自己混账。女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什么不陪?落到眼下晦气而又丢人现眼的地步,真是活该!祖哥一边想一边快步走过街道,两手胡乱整理着衣服,大步赶往入口处的电线杆那儿,要骑单车回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电线杆下赫然一片空地,一辆单车也没有。祖哥脑子里不觉“嗡”地一声,直觉告诉自己单车被盗了。随后祖哥喘匀了气,耐心地在四周找,自然毫无收获。折腾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祖哥放弃了找回单车的想法,只得步行回家。
祖哥心急如焚,脚下步履如飞。十五里山路,怎么也要一个多小时。平时祖哥极少走夜路,这条路更不敢走,因为途中有两处坟地;但此时顾不了这么多。月色很好,满世界都是朦胧和皎洁。夜色清凉,而且特别安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清晰;脚步声更是一步一响,象是后面有人步步紧跟。好几次祖哥忍不住回头看,举目四望一个人也没有,心里不觉感到发虚。越过中心大队进入双田后,山头挡住了月光,右边的山坡上就是一片坟地,祖哥硬着头皮往前赶。还好没什么事,祖哥松了一口气。经过三才时响起几声狗叫,祖哥又一次紧张起来。在这个多事的地方,千万不能引起另外的误会。祖哥不理会狗叫,继续快步如飞,后背好象在冒汗。好在路程已经过半,离樱桃原不太远了。
顺利地经过三才,没想到在棚里遇到了意外。一条大黑狗从祖哥身后窜出来,朝祖哥狂吠。祖哥吓一大跳,赶紧就地捡起一块石头朝大黑狗砸过去,却没砸中。紧接着前面又窜出几条大狗来,对祖哥呈包围之势。祖哥情急之下就地摸到了一条手腕粗细的枯树枝,背靠着山坡跟几条狗对峙。这些大狗显得特别兴奋,一边狂叫一边加紧进逼,形势相当危急。路上没别人,村里也没人起来看个究竟。祖哥紧张地监视着这些恶狗,以最高的警惕性与它们保持着平衡。
就这样对峙了相当长时间,祖哥心里不觉烦躁起来,心一横突然朝叫得最凶的那条黑狗猛冲过去,嚎叫着朝它猛抽乱踹。大黑狗猝不及防,夹着尾巴逃窜,其它的狗不知所措,居然四散奔逃,吠叫的底气明显不足。祖哥一口气追出老远,然后不慌不忙地继续往回走。经过这一仗,狗群完全失去了战斗信心,只是远远地叫着。
祖哥终于摆脱了狗群,进入了韩县自然村的地界,回到了熟悉的环境。经过这场剧烈的折腾,祖哥的后背早已湿透,不过内心的胆怯也彻底消除了。祖哥不慌不忙地走着,心里不停地反思跟娇娥的经历。家人都说娇娥并不真心爱祖哥,真的是这样吗?祖哥仔细回想跟娇娥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娇娥只是有点女孩子的个性而已,并非对自己不好。比如这次来际县,祖哥问了她好几次才逐渐得知事情原委。原来是她通过哥哥侯五常找人,最终在董局长的考察小组里谋得了一个名额;在际县韩家湾查看现场时娇娥趁机向叶尚荣打听祖哥的消息,得知祖哥回家了便自行留下来,不肯随董局长回孖局。
就这么点事情,娇娥竟然要在高兴的时候才逐步告诉祖哥,可见她的小性子不同一般。还有,娇娥花钱比较凶,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可这一点很严重吗?
此时祖哥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是临近过年的时候,大姐桂枝到县城卖茶油和花生,得了四十多块钱,竟然自作主张花了六块九角钱买了一顶城里流行的丝绒女帽——当时的猪肉行情是每斤四角六分,这顶帽子足足顶15斤猪肉!以十五斤猪肉的钱换一顶帽子,让小时候的祖哥无法理解。随后的一两个月里小祖哥经常拿这事来说大姐,说得大姐很不好意思,不过每次都被父亲喝止。如今娇娥花的钱来若用猪肉参照,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大概已经花掉两头猪了。当年无法理解大姐的举动,如今的祖哥却对娇娥花钱百般宽容,深怕钱少委屈她,可见时代不同人也会变的。就算娇娥真的不肯跟自己,毕竟两人还有这一段缘分——这可是她做姑娘时候的情缘啊,祖哥怎么说都应该珍惜!
终于回到了樱桃原,祖哥快步踏上了穿越港田的泥土路。一路走到狗齿窝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整个村庄睡在乳汁一般的月色里。此时月亮已经越过中天,夜色很深了。祖哥终于看到自己的家,隐隐地透着一点灯光。祖哥心里一热,加快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近房门。两扇大门关着,果然有灯光从门缝透出!
祖哥轻轻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娇娥独自坐在简陋的竹椅上,脑袋靠着粗糙的砖墙墙壁,沉沉地睡着了。昏暗的灯光照在她那清秀的小脸上,依稀勾勒出未来农家媳妇的恬静与困惑。围着她的是凌乱的竹篓、箩筐、锄头和悬挂的竹篮。祖哥忽然感到鼻子发酸,不觉掉下了眼泪。
有一万个理由认定娇娥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可毕竟是她,一个大都市里的女孩,如今静静地守在遥远边鄙之地的一家普通农舍里,象小媳妇一样等着自己回来——请问,自己一个放牛娃,有什么理由对她横加挑剔?父母和妹妹说的没错,祖哥的确应该立即把她带走,而且今后可能无法对她抱有什么期待;但有一点祖哥已经明确:善待娇娥应是无条件的!两人之间的婚恋姻缘完全由她决定,因为她代表着这一段难忘的岁月——也许是永生永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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