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一章 非 梦

庄周梦蝶,不知道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林焕然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迷糊中弄不清楚是在洛杉矶梦回南岗,还是在南岗老家梦去美国?他希望睁开眼睛时是在洛杉矶蒙特尔的家中,卧看落日的馀晖,而不是在华侨大厦静观窗外的落霞。

林焕然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拧了一把,手臂感到剧烈的痛楚,脑袋瓜渐趋清晰,这显然不是梦,他确实回到了中国大陆,确实回到了新江县城。他不晓得自己为甚麽那麽傻?是故乡的召唤还是鬼迷心窍?他不愿把太公视为鬼,但太公毕竟不是神。的确是太公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把他牵引回来的,儿时他经常做噩梦,做各式各样离奇古怪的噩梦,可以说噩梦伴他长大。离开中国後,他还经常梦见自己回大陆去,被发现身份,禁止出境,醒来惊出浑身冷汗。梦回大陆的细节虽有别,但大致内容是相同的,他连续做了七八年这样的噩梦,第一年非常频密,每个月都做一两次,第二年少了一点,以後就逐年递减,七八年後一年才偶而发作一次,再往後就不做这样的噩梦了。可是这一次,他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迷糊中弄不清楚是在洛杉矶梦回到南岗老家,还是在南岗老家梦去美国?他希望睁开眼睛时是在洛杉矶的家中,卧看落日的馀晖,不是在华侨大厦静观窗外的落霞。

可是这一次却偏偏不是梦,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游目四顾,自己的确仍然待在新江华侨大厦的房间里,房间里的睡床丶沙发和摆设如旧,他抬头仍然可以浏览窗外的珠江景色。他被黎主任一行从半路截回来,只是稍稍打了个瞌睡而已,举目窗外,晚霞已把珠江映得一片通红。他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拍脸庞,希望脑筋清醒一点,好好想一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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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记得早上他随着人流,沿着斜梯登上斗石码头,耳边立刻响起嘈杂的叫卖声丶拉客声。码头对开横七竖八地排列着一行手扶拖拉机、三轮小机车,司机在车上朝涌出码头的人群大叫:

「青坪两毫(角),横沥四毫!」

「赤岗两毫,南岗四毫!」

有的人闻声走去登车,有的人并不理会,直朝市集走去。林焕然本来想跳上挂着「南岗四毫」的手扶拖拉机,但突然想起当晚还得赶回新江县城,便向汽车站方向踱去,想确定回程的汽车班次,并买好回程车票。他离开码头还没走几步,就看见马路右侧突现一幢四层高楼房,是新盖的,大楼顶层横排着「斗石中学」四个大字,比原来的校门上的字可要大得多,也显眼得多。斗石中学不是他的母校,他只是被勒令回乡修理地球那一年,曾到斗石中学借过几次书。尽管如此,斗石中学毕竟是镇上唯一的中学,每次从南岗来趁墟(赶集),或从斗石乘车乘船到县城,例必经过斗石中学,所以多少也有点感情,想进去看看,反正车站就在中学的斜对面。

「嘟嘟!」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从林焕然身旁驶过,惊醒了他的沉思,他走进车站买了下午五时半最後一班开往新江县城的车票,然後走向一辆挂着「南岗四毫」价牌的空车,问司机包车到南岗要多少钱?司机说五块!林焕然跳上车对司机说,给他二十元,包来回以及等候两三个小时。司机咧开嘴巴笑,赶紧递一支烟给林焕然,林摆摆手婉拒了。

「你唔食(不吸)烟呀?」司机说,把自己嘴上叼 的香烟弄熄,放回烟盒里,双手摩擦几下,的一声开动了马达,车子抖了几下缓缓上路。

「阿(先)生,你梗系(定是)由外地返嚟㗎!」这时林焕然才看清楚,那是一位二十来岁蛮精灵的青年,唇上正常地扎着几天不刮的须根。

「冇(没)错,系由外地返来。」林焕然漫应,突然问一句:「司机,你行开惯呢(走惯这)条路,识唔识南岗村啲人㗎?」

「识些少(一点)啦!」

「识唔识林耀祖呀?」

「林耀祖?」司机迟疑片刻说:「未听过,你搵佢(找他)呀?到先帮你打听,放心,梗搵(定找)得到嘅!」林焕然不再追问,他茫然望前路,不知此去将见到甚麽?手扶拖拉机驶出市集,拐上那条林焕然十分熟悉的红泥路。

朝阳斜斜扫过宽阔的原野,收割後的田畴更见空旷,呱呱叫着的乌鸦疏落地飞下田地觅食。一切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村民赶集的这条田间的红泥路,路面稍为加宽了,可以容纳手扶拖拉机通过。就在这时候,林焕然感到一阵令人目眩的闪光突然迎面射来,他本能地张开手掌挡着。原来红泥路的前头停着两辆黑色丰田牌房车,房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正好射着他的脸孔。

「林教授!林教授!」

林焕然听到「林教授」,本能地朝声音来处张望。

「您就是林焕然教授罢?」一位干部装扮的青年男子迎了上来。

林焕然点点头,他并不认识来人,只愣愣地望着。手扶拖拉机司机看见有人堵住去路也嘟嘟地把车停住了。

两辆黑色丰田三零零的车门也打开了,走出五个男人,两个穿着草绿色军装,裤脚两边镶有两条细长的红边,显示他们不是解放军,而是公安人员。另外三个穿着西装,但并不熨贴,显示布料质地不佳,剪裁也不好,而衣袖上仍保留着一块名片般大的商标。他们都不打领带,衬衫最上面那一枚钮扣敞开着,这是那时大陆人流行的打扮。走在前面的是个子矮小的中年人,约摸四十来岁,他走路时身体摇摆幅度很大,身上的西装又跟他矮小身材不相称,很难看。稍年青的个子较高,西装虽然是同样质地,也不称身,但他骨架子高大,好看一点。

「这是县里侨务办的黎主任!我叫小廖,是黎主任的兵!」年青人趋前向坐在拖拉机上的林焕然伸出右手,林焕然只好礼貌地轻握一下,也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林教授!您好!您好?一路辛苦了,一路辛苦了!」那位被称为黎主任的却热情地握住林焕然的手猛摇,唇上残留着隔宿的须根,他一直在笑着,咧开一嘴因抽烟而被薰黄了的牙齿。

林焕然不知说甚麽好,祇尴尬地笑着,他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在红泥路上恭候着他。他面对着黎主任,但眼光不由自主地向两个穿公安装的年青人扫去,想弄清楚他们的来意。那两位公安人员站在黎主任七八尺之外,脸上带着笑容,但笑容中保持着严肃。

「我出了几天差,不知道林教授回来,他们年青人没经验,也不去华侨大厦探望。今早刚回到办公室,他们才向我汇报,我们立刻赶来,幸亏车比船快,总算接到,要不然真失礼。」黎主任热情洋溢地说着带有浓厚广东腔并不普通的普通话,握着林焕然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林焕然看到这样不得不礼貌地从拖拉机上下来。

「我是斗石镇嘅镇长吴光先,欢迎回到家乡来。」另一位也穿西装跟在小廖背後比黎主任稍年轻的中年干部,作了自我介绍,也向林焕然伸出手来,黎主任这才赶紧放开林焕然的手。林焕然礼貌地跟镇长拉拉手,微笑着,但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事出突然,他实在不晓得说甚麽好。

「来!来!这边请上车。」林焕然的右手吴镇长刚放开,马上又被黎主任抓住了,他摊开左手向林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林焕然望了黑色房车一眼,甩开黎主任的手,不肯往前走。黎主任不料他有此一着略为一愣,但仍继续做着请的手势。

「到哪里去?我要回南岗!」林焕然站着不动,戚着眉发问。他在美国从来不买黑色房车,也不许家里人买黑色房车,甚至不坐朋友黑色的房车,他对黑色房车有强烈的抗拒与恐惧。

「啊,上碧溪酒家吃饭去,马县长在那边等着我们,他本来也想来接你,但今天凌晨四点他才从广州赶回来,实在太累,所以先到碧溪楼休息休息。」黎主任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要回老家啊!」

「没关系,吃饱饭再回去,反正乡下准备饭菜也不太方便。」黎主任坚持着,全无退让的意思。

「时间怕不够,晚上还得赶回县城啊!」林焕然实在不想跟他们应酬,只想赶快回老家看看,天黑之前赶回华侨大厦,第二天去香港。他知道在中国大陆旅行,每天二十四小时的行踪都必须清清楚楚,说不出或无法证明二十四小时内你在哪里,公安机关是可以不让你出境的。所以每一个港澳同胞和华侨回到国内都小心翼翼,每到一个地方都得拿着回乡介绍书去公安派出所报户口,离开时得去派出所注销临时户口才能取回「回乡介绍信」,不容出任何差错。林焕然早就知道这个规矩,这一次作为交换学者回来,他虽然持美国护照,拿着交换学者签证,跟回乡介绍信有点不同,但他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此一原则,不敢有半点逾越。

「那不怕,我们会送你回去!现在有车,挺快!」黎主任安慰说。

「咱们马副县长兼任县里公安局局长,一切都没有问题!」年青的侨办干部小廖插嘴说了一句安慰的话,但林焕然知道事情不会那麽简单。

「多嘴!」黎主任轻着了一声。

「很远吗?」林焕然觉得没有拒绝的馀地,但他讨厌坐黑色的房车,因为黑色房车会勾起他遥远的记忆,而一切噩梦都由此开始。

「不远,呶,在那边!」小廖遥指靠近市集临江的一幢三层高新楼。

林焕然知道他是推不掉,摆不脱的了,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大团结递给手扶拖拉机司机,然後对黎主任说:

「那我走过去好了!」

林焕然一者不想坐黑色的车,二者想藉此探悉自己到底还有多少选择?

「好!好!那就走!」黎主任苦笑一下,领先朝碧溪楼走去,小廖则硬是把林焕然沉甸甸的行囊抢过来替他提着,两位公安人员紧随着在小廖身後,吴镇长反而落在後面。

冬日的朝阳暖熙熙的照在身上,风也不大,轻轻地拂拭脸腮,令人觉得怪舒服的。可是林焕然无心欣赏江边的美景,他内心隐潜着莫名的恐惧。他不相信黎主任、马副县长一行风尘仆仆地赶来,仅仅是为了「礼貌」,为了「招待」。中美建交两三年来关系虽然尚算良好,但他怀里的美国护照,也未必能保障他的安全。在北京、上海、广州他是安全的,这毫无疑问,但他在中国大陆生活过多年,经验告诉他,在此山高皇帝远的小地方,甚麽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林焕然就是当年的林嘉诠,相信新江公安局了如指掌,要不然黎主任一行也不会匆匆赶来。他们会不会追究他十七八年前的偷渡罪呢?他离开中国後有没有甚麽事情让他受到牵连呢?他曾在台湾读硕士,会不会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呢?一路上林焕然都心绪不宁,思想混乱。

「林教授,这边请!」

沉思中的林焕然被小廖的话惊醒,他们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碧溪楼前。

「你请!」林焕然应了一句,举头看看这座八十年代初落成的碧溪楼。楼房装潢虽然不算金碧辉煌,倒也清新洁净。正门宽敞,楼梯也宽阔,林焕然随黎主任登上三楼一个临江的房间,里面有两张大桌子一张小桌子,还有一长两短的沙发和茶几。肩阔面圆眉粗眼利的马县长端坐在单人沙发中,一位三十出头秘书模样的干部侧身倾前,只有半个屁股搁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份文件半弯腰向马县长解释。他们看见黎主任一行进来,秘书马上收起文件站起来,跨前两步做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马县长!」黎主任抢着介绍,马副县长也站了起来,向林焕然伸出手,嘴里说着「欢迎!欢迎!」林焕然礼貌地握着他的手,感觉是软轻,像握着一位矜持高傲的女性的手。

「林教授,请坐!」马副县长缩回的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焕然也只好顺势坐到长沙发上。

「林教授在美国有没有经常跟华人社团来往?咱们新江县有不少华侨在美国,有的也挺有成就。」马副县长端起茶杯请茶之後便问了一句。

「比较少!大家生活圈子不同,我们住的地方距离老的唐人街比较远,平常饮茶或买东西多数是去蒙特尔,不过那儿台湾人比较多。」

「认识林智聪吗?他是洛杉矶中华商会的理事,今年年初回来过。」

「不认识。」林焕然回答时眼光在马县长饱满的脸上扫了一下,马县长粗眉不动,目光收敛,木无表情。

吃饭的时候并不冷场,黎主任、吴镇长不停地向马副县长和林焕然敬酒,不停地说话,但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套话,只有马副县长间中会突然问美国某某人的情况,像是进行突袭。林焕然的回答很简单,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认识」。其实这也是实情,林焕然跟洛杉矶的华侨社团鲜有往来,一者是生活圈子不同;二者他在美国并不出名,他这次能到北京也是偶然的。北京原本邀请一位资历比他深得多也有名得多的教授,祇是那位教授跟台湾的关系很深,不肯去,校方转而推荐他,而北京方面也接受,这样他便来了。林焕然虽然无法猜透马副县长的真正用意,但他觉得马副县长想了解美国一些华侨资料是很明显的,可惜他帮不上忙。

「认识曾少峰吗?他是塘下人?」酒过三巡之後马县长突然掷过一句。

林焕然愣了一下,曾少峰是曾少山的弟弟,也是国民党陆军少将,他在台湾读硕士时曾少峰是他们学校的教官。不知马副县长为何问起他?林焕然无法回避,祇轻描淡写地答一句:

「认识,是我们学校的教官,主要是管大学部的纪律和军训,硕士生和博士生不需要参加军训,所以研究院的事他很少管。」

「还有联系吗?」马县长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很少,不过去年他到过美国西岸,同学们请他吃饭,我出席。」林焕然也尽量说得平淡。

「不妨多点联系,大家都是新江人嘛!他哥哥的案子,在运动雷厉风行的时候,处理是过火了一点,但是都过去罗!『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有机会可以跟他多谈谈你这次回国的见闻,多谈谈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和家乡的变化。」马副县长吐字缓慢清晰,说完时向林焕然举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林焕然只沾沾唇象徵性地喝一点点,中国的白酒实在太烈了。

酒足饭饱,服务员端上一大盘水果,林焕然以为「功德完满」,可以回南岗了。

「林教授,十分抱歉,你不能回南岗老家。」不料吃水果的时候马副县长慢条斯里地吐出这句令林焕然十分惊讶的话:「按照有关规定,你必须得到特别批准才能回去。」

「甚麽?……」林焕然大惑不解。

「因为你的行程跟签证条件不相符,你拿的是交换学者签证,有效期是半年。你的居停地是北京,要旅行也只能到上海、西安、广州、武汉丶、成都等十来个对外国人开放的城市旅行,新江不在其中,斗石、南岗更不在其中,必须得到特别批准!」马副县长说得很慢,吐字清晰,脸部依然木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啊!……」林焕然如大梦初醒,自己一直小心谨慎,却在这个问题上不谨慎:「那怎麽办?」

「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县城,我们已向省里报告,请求指示,相信很快会有消息!」马副县长语气虽然婉转,却带有不容反对的权威。

林焕然十分不情愿地坐上黑溜溜的房车往回走,马副县长在前座打盹,黎主任陪他坐在後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觉得没趣,闭起眼睛装睡。

三小时的水程,陆路汽车只走一个半小时,回到新江城才下午四点,林焕然仍然住原来住的房间。他洗了个澡换过衣服,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前出神,珠江依旧宽阔,鱼鳞般的水纹泛着橙色波光,也分不清是江水的颜色,还是被斜阳染成的?江外的远山渐渐灰暗,江边的木棉树梢站着几只乌鸦,还有几只在低空盘旋,呀呀地噪叫着。他不知甚麽时候打了个盹,也不知睡了多久,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凿的,那就是他确实回到新江,确实是在回南岗途中被截回县城。

当年达摩祖师渡海跨江而来,到了少林寺,眼前出现一面高墙,他没有逾墙而过,也没有破墙而入,而是面壁而坐,一坐便坐了九年。林焕然远渡重洋回来,没想到在斗石江边碰到一堵无形的高墙,他没有达摩祖师的法力,无法逾墙而过。他也没有达摩祖师的坚韧,别说面壁九年,面壁九个月也要他的命。他不知道明天会有甚麽事情发生,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想着想着,他的游思却飞越二十年,回到遥远的六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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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他来到一个恒久不变的古城-赤崖镇,他被分配到赤崖中学当老师。赤崖位於新江西南边陲,建於南宋,据说有陆秀夫的遗迹,可是遗迹究竟在哪里?却谁都说不清。八百年来赤崖的变化实在缓慢,仍然只有一条横长纵短的十字街道,两旁多数是金字顶陈旧低矮的房子,只中间参差着少量两三层高的洋灰楼房,显示那是民国时代的建筑物。赤崖镇最突出最引人注目的是南北两座碉楼,碉楼底部用大块石料筑成,二楼以上改用大青砖,十分坚固。碉楼高四层,耸立於山崖之巅,俯瞰南海,陆地的山贼,海里的海盗有甚麽动静都可一览无遗。可是 1950 年後山贼海盗已被肃清,碉楼也已荒废。那时赤崖镇叫作赤崖公社,叫法虽然变了,落後荒凉的情况却依旧。赤崖离主要交通线较远,只靠一条四十公里弯曲狭窄的红泥公路连接县城,每天对开一班公共汽车。早上汽车从新江城开来,中午从赤崖开回,居民出入必须算准时间,错过了这班车就得骑单车或者坐牛车了。

赤崖大概是因朝海那边暗红色的崖壁而得名,她是仙掌山南支馀脉伸延入海洋的一个半岛,长长的山脊像鸟啄般伸入海中。三面都是悬崖绝壁,从海上望过来,祇见一幅幅暗红的花岗岩从水面拔起,直竖的石纹像被巨凿笔直地凿成。

崖壁上寸草不生,祇岩石裂缝中点缀着零星生命力特别强的荆棘。赤崖下的海边没有沙滩,到处都是凌乱的石头,大的像房子,小的似鹅卵,像是被推土机从山崖上随意推下去,全无规律,也全无美感。可是月夜在柔和的月色映照下却又不同,巉峨的怪石变得温柔起来,淡淡的幽光流泻於岩壁之上,像一个巨型瀑布,万千条水流从岩顶倾泻下来,奔入大海。

赤崖公社大部分士地都是贫瘠的红砾壤,耕地不多,只有少量低地水田,斜坡上长满仙人掌,盛夏时分开红的黄的花,煞是好看。赤崖镇农民占人口比例不大,渔民人数则不少。镇上市集的西南有一个小小的渔港,有一条短短的两边筑石中间填泥的码头,只供渔舟上下,没有客运船只。码头两边泊着几艘残旧的帆船,几只小小的虾艇和小小的舢板。赤崖中学距赤崖镇市集有千多米,建筑在近海的山崖上,学校大门向着市集的大路,背後却没有後门,也没有路,陆地尽头就是直达海洋的百丈悬崖。教职工宿舍距悬崖只有二百米,也没有栏杆,只有疏落的灌木丛和几株木麻黄。也许因为崖下没有沙滩阻隔,海浪直接打到岩壁上,声音特别响亮,几里之外都能听到有节奏的海涛声。日间人声喧涛声倒不太明显,一到夜里,尤其是在心绪不宁的深夜,哗!哗哗!哗哗哗!一阵强似一阵的海涛啸鸣,真令人心惊胆震,久久无法入眠。

林焕然想起二十年前到那里的头一个晚上,根本无法入眠,祇好半躺在椅子上,把腿搁在书桌上,仰头凝望着窗外的星空,让游思自由驰骋,想起前尘往事,也试着想像未来,可是未来就像星空一样深邃迷惘,令人摸不着猜不透。望着 望着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个盹,醒来时腕表已指凌晨二点半,周围窗户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也许因为打过瞌睡,他此刻全无睡意,便拿起纸笔来写信,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写了几个字,撕掉了,又写了几个字,再撕掉了。最後他虽然给淡竹、倩怡、母亲和伯父都写了信,但每封信都祇写了几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问候话,告诉他们他现在的通讯地址。第二天下午,他出去寄信,刚走过卫生所不远就听到有人喊一声:

「林老师!」他回头一望,是一位不认识的年青姑娘,看样子又不像学生,正在纳闷,那位姑娘已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纸说:「你掉下的。」

他接过一看,那是一张没用的纸,上面是他胡乱涂上的几个字,全无意义,也许不经意夹在信封中,走路时飘下了。

「谢谢!你怎会知道我是林老师呢?」他原以为自己在这里是一个陌生人,他谁都不认识,谁也都不认识他。

「我们全都知道!」她轻笑一声,祇掷过一句便掉头一扭一拧地走进卫生院,看样子是那里的护士。其实在这种小地方,难得出现个把陌生脸孔,一有陌生脸孔出现,谁都喜欢打听那是谁?干甚麽的?所以昨天早上,当学校总务到车站接车,把林嘉诠领上这条小路上时,赤崖镇已有不少人知道他是「赤中」新来的林老师了。林嘉诠寄完信回来,暗忖:看来在赤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得十分小心,甚至要比在「华大」时更加小心。

林嘉诠也像大多数刚分配工作的人那样热切盼望收到信,特别是盼望收到刘淡竹的回信,可是她却杳无音讯。九月下旬,方倩怡来了信,她抱怨澳门这鬼地方又小又闷,没有甚麽工好做,偷渡去香港又挺贵,要五六百块港币。她正跟家里商量希望家里能寄钱来,否则弯在澳门不晓得怎麽办?久无刘淡竹的讯息,林嘉诠不禁产生疑问,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他的信?他怪自己没有在信封上写上寄信人地址,只写「内详」两字,万一她地址有变动,信就成了死信,无法退回。於是再写一封信,挂号寄给苏州的刘小翠,信里倒也不说甚麽,祇说他曾寄过一封信,未知有没有收到?并告知他现在的新址。三个星期後刘小翠回信了:

嘉诠同志:

来信收到,劲松已离开苏州,没有留下地址,您的信没法转交,如有消息,当代转达,免念。请多珍重。

敬祝

进步!

小翠 草於

10 月 6 日

收到小翠的信後林嘉诠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当他凝望窗外的星空,昔日跟淡竹一起看星、望月的情景又一幕幕在脑际浮现……俱往矣!往事已不可追忆,他相信淡竹也会像琪琪、秋云那样悄悄从他生命中流失,流失得无踪无影,祇留他在偏僻的海隅独自惆怅。不过,过了一段日子,他渐渐想开了,他觉得即使刘淡竹回信了,彼此恢复联系了,那又怎麽样?他们会有未来吗?他能期待淡竹来这里跟他共同生活吗?他能期望往後漫长的岁月就在赤崖浑浑噩噩地度过吗?他不能回答。

十月初,国庆节过後不久,在例行的每周政治学习会上,校长传达党的「八届十中全会」精神,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可是学校的生活气氛并无多大改变,来自北方的风总要经过一年半载才刮到偏远的海隅。政治学习会上不外是读读《人民日报》社论,谈谈自己的感想,漫无边际。在政治讨论会的中途,人们的话题又往往转到菜谱美食等琐事上,大家都不太在意甚麽「十中全会」精神,独有林嘉诠从「十中全会公报」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字里行间,嗅出一些不祥的气味。他知道因大饥荒而来的「劳逸安排」政策已经结束,政治风向已转变,以後会刮甚麽级的台风就难说了。他提醒自己今後更加要规行矩步,小心谨慎,坚守三大原则:

一,不交知心朋友,不跟任何人说心里话,不向任何人透露感情生活和家里的事情;

二,除政治学习时间外,不跟任何人谈论政治,不对国内外时事作任何评论;

三,尽量跟豆蔻年华的女学生保持距离。女学生课馀到他房间来问功课,他一定把房门打开。晚修後拒绝任何女学生进入他的房间,不能让自己有甚麽痛脚给人抓着。

林嘉诠教书倒算用心,他可以把毛主席「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击字,形容得维肖维妙,分析得淋漓尽致。但他倒不是为了学生或怀有甚麽崇高目标,祇是因为他对文学有特殊的敏感和兴趣。至於学生上课时有没有聊天,有没有认真听课他却不大在意。上课时,他的眼光总是一扫而过,不会在谁的脸上作过久的停留。高中二年级女生已经有十六七岁,虽是乡野村姑,但不乏秀丽好看的。审视美貌少女本来是男人的天性,但林嘉诠尽量抑制着,不去看,也不想去辨认。女学生对他来说,全都面目糢糊,他但愿她们继续面目糢糊,不留下一点记忆。他认为当中学老师只是一支点燃了的腊烛,照亮了别人却毁了自己。他并不伟大,仅是没有选择,无力抗拒。白天,他上完课便回宿舍看看书或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树影;傍晚,他喜欢独自散步,走过市集,走到更远处那个小小的沙滩,漫无目的地看云、看山、看海;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他喜欢把椅子搬到屋外的草地上,凝望明月星空,聆听拍岸欲裂的涛鸣。不过如果有人也把椅子搬出来跟他聊天,他很快就会找个藉口回到房里去,再次把自己裹进茧中。

爱恩斯坦说,在快速运动的物体中,时间相对变得缓慢。可是人类社会却恰恰相反,越是快速运转变动的社会,时间就过得越快,越是宁静不变的社会,时间就过得越慢。在赤崖,日子就这样沉闷地过着,这儿没有咖啡室,没有溜冰场,也没有舞会,电影院放映的都是广州一年前已放映过了的陈年旧片。林嘉诠原本想继续研究女诗人女词人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写一些文章,但他很快明白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在此偏僻的中学里,图书馆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学校图书馆值得看的书不多,下了课後他啥也不能做,生活对他来说除了上课、吃饭、睡觉之外,就是冗长的政治学习会,听一大堆也说一大堆言不及义的套话,然後回到房间发愣。甚麽都不能做也不想做,不想睡,不想动,呆呆地倚着窗子凝望星空。若说此处也有多少生活乐趣,那就是比较容易弄到一些好吃的东西。

一九六二年,饥荒虽然有所改善,但学校食堂的伙食还很差,仍然是白水煮青菜,外加一块腐乳之类,比大饥荒时期好不了多少。可是自由市场上的物品却很丰富,鲜鱼、咸鱼、乾贝、鲜虾应有尽有。其他农副产品也蛮充足,蕃薯、薯乾、花生、豆类也不少,而且价钱比广州便宜得多。乾贝五六元一斤,咸鱼三元一斤,花生一元五角一斤,蕃薯七角一斤。也许有见及此,学校总务为每一位老师在房间里安置一个小炭炉,方便老师自己煮食加菜。林嘉诠最喜欢买乾贝,因为煮吃方便,饭半熟的时候把几粒乾贝放在饭顶蒸一蒸就行了。周六、周日,林嘉诠认为坐在炉边,一面烧小灶一面看书倒是不错的享受,可惜这里好书难求。平日上课改作业,忙忙碌碌,只到吃堂买饭吃,他每个星期祇弄一两次小灶解解馋,他生性懒惰,特别懒得煮东西。

在平常的日子里,校园里人声喧闹,一到周末,寄宿的学生和家庭在县里的老师都回家去了,学校就变得冷清清。有的家在广州或外县的老师,周末喜欢去新江县城玩,他们曾多次邀林嘉诠同游,但嘉诠却提不起兴趣。没有了泰昌隆的新江城,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新江城,已经没有甚麽值得留恋。他伯父的农场在横沙公社,到了新江城还得转车去,刚分配时他去过。那里只有几间茅屋,鸡住的是茅屋,猪住的是茅屋,人住的也是茅屋,生活条件比南岗还差,但他伯父却甘之如饴。伯父认为在这里对着鸡鸭,胜过当旅店服务员要面对顾客,伯父对他分配到赤崖教书,并不感到失望,觉得能当中学老师还是不错的,要他安心工作。可是嘉诠安顿下来之後就提不起劲去探望伯父,因为没有甚麽话要说,也没有特别的事,当别人出游的时候,他宁愿躺在椅上望着星空,聆听海涛奏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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