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欧洲的不少城市里,都能看到清真寺高耸的绿色圆顶和圆顶上的新月标志,这令习惯于基督教堂尖塔风景的欧洲人,多少有点不安。自美国911事件发生,清真寺叫拜员的召唤声,更给欧洲人增加了恐惧感。
原本对穆斯林世界兴趣不大的西方,在巨大震撼过后,让伊斯兰议题充满了电视屏幕,数以百计的书籍回答有关伊斯兰主义潮流的问题。但是,人们大多是从文化角度切入伊斯兰议题,较少现实而具体的分析,不少学者一味闭门造车,缺少客观全面的调查研究。
而索尔孟(Guy Sorman)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这位著名的法国学者,在台湾允晨文化出版过《美国制造:凝视美国文明》,出版过研究中国问题的《谎言帝国》之后,又把深邃睿智的目光投向伊斯兰世界,前不久他在允晨出版了新作《伊斯兰制造:寻找现代伊斯兰》。
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著作。以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关怀天下的真诚抱负,索尔孟实地走访伊斯兰各国,和社会各个阶层、各种流派中的上百位人士进行对话。他开阔了视野,积累了丰富的可供思考的素材。此书介绍伊斯兰各国的历史与现状,细心分辨出绿色伊斯兰的不同光谱,从而告诉世界:为什么说伊斯兰是多元歧异的?我们应该如何认清它、对待它?
◎ 行万里路考察伊斯兰的歧异
打开这本书,我们就跟着作者启程,开始这趟令人惊异而不太轻松的长途旅行。第一站是从巴黎到埃及,这是和“阿拉伯文艺复兴”的创始者丽法·达哈达威所走的相反的方向。当年丽法和埃及王子一起去巴黎求学,对西方充满了好奇,几乎没有任何偏见。因此,我们跟着索尔孟开始伊斯兰之旅时,也必须把头脑里先入为主的偏见清除干净,尽可能地敞开心胸去体验去认识。
在开罗南方的监狱,索尔孟会见了即将获释的易卜拉欣,这位知名社会学家因为胡子留得太长,被认为有反政府倾向而被捕。在考察了埃及三十年没有进步的沮丧状况之后,索尔孟飞向经济繁荣的马来西亚,在吉隆坡热闹的大 街上,他观赏穿紧身牛仔裤的少女与蒙面女子同行的有趣现象。
我们的学者继续向非洲方向前行。在摩洛哥,他在为旅游客看到的光鲜一面之外,看到营养不良的孩子和绝望的母亲,并思考这个国家极度贫困的各种原因。然后,他又一头扎进宾拉登的故乡沙乌地,在破晓时分,和地下组织苏菲教派享用大盘的全羊餐。他还会见了宾拉登的哥哥,注意到他因家族英名被玷污的悲伤眼神。
来不及和寂寞的沙乌地女人芭得莉亚多谈,索尔孟就把这位不能外出工作的家庭妇女,留给那架米老鼠造型的电话去安慰,自己飞向孟加拉国了。那里,三轮车夫阿克巴尔在向他招手,因为孟加拉常有的交通罢工,他从索尔孟这里获得可养一村人的小费。索尔孟要探访的是西方人闻之色变的“塔利班学校”,而瘦小可怜的三轮车夫说:“我就曾是塔利班学生, 但我不是恐怖分子。”
在孟加拉国外交部研究中心,经历了被主人指责的不愉快,索尔孟又来到把女人包裹在大黑布袋里的伊朗。有一次他在德黑兰的大街上看到,一位出租车司机拒载路上招手的毛拉(教士),这令他很开心,并对伊朗人民产生了信心。来自有反美传统的老欧洲,索尔孟更为吃惊的是:布什将伊朗等国定位为“邪恶轴心”的演说,竟然在伊朗年轻人与知识分子中大受欢迎。
科威特的旅行最令索尔孟惬意。那里男人们开着豪华轿车前来聚会,一起享受茶、牛奶和蜜枣。他们属于海洋的阿拉伯人,具有一种友好和开放的文明。索尔孟感叹石油使科威特更强大,没有一个科威特公民生活在穷困中。不论是文化还是经济状况,伊斯兰各国的差异如此之大,是这位法国学者原本料想不到的。
◎ 埃及的魏源——丽法及其子孙
尽管索尔孟在旅途中结交了一大群新相识,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寻找丽法的子孙,即伊斯兰的自由派分子。这些自由派在不同的穆斯林国家有不同的命运,有的在监狱里,有的在流亡,还有的进入社会主流并具有影响力。
在土耳其,索尔孟的向导是搞鄂图曼音乐的音乐家。他们阿拉威教派是世俗化了的伊斯兰,没有清真寺却有音乐。让索尔孟大跌眼镜的是,安卡拉大学穆斯林神学院院长,居然是一位像好莱坞明星般的金发女郎。爪哇人的开放倒不令索尔孟奇怪,他和老潘在在田野里旧友重逢,老潘是印度尼西亚最著名的小说家,其作品遵循的是法国左拉的写实主义。
自始至终,索尔孟念念不忘的是丽法。那位出身寒微的埃及学者,于一八二○年代在巴黎学习,是穆斯林世界主张向西方学习的第一人。这就令笔者想起湖南邵阳的一位前辈老乡———魏源。这位老乡并未出国留学,只是在鸦片战争中了解了英军的战舰、大炮等新式武器,便于1842年编成《海国图志》一书,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新思想。
魏源和丽法差不多是同时代人,一位是满清的进士,一位是埃及的伊斯兰教长,面对西方的强大,二人不约而同地探讨本民族落后的原因,发表学习西方这样的石破天惊之论,二人都重视翻译西方的科学书籍。但他们的局限性也是如此相似:魏源只知道学来西方的精利制器为天朝大国所用,却不知道从社会政治制度上去找原因;丽法也未曾深入探讨西方科技优越的前提,只以为将科技移植到埃及即可,他不敢越《古兰经》雷池一步。
但丽法比魏源更辉煌伟大之处在于:他观察到法国自由思想与伊斯兰的公正理念不谋而合,他提倡温和改革主义,尊重人类道德的普世价值。索尔孟希望读者记住一些丽法继承者的名字,其中一位被称为“新世代的思想大师”的伊朗社会学者夏宜刚,曾对他的穆斯林兄弟说:“我们已经过伊斯兰革命,结果行不通;放弃所有怨恨与怀旧吧,承认人权非西方所有,它是普世的!”
◎ 苦心探索和平共存的可能
此书看起来像是一部人文游记,其中有不少精彩有趣的细节,仅仅是伊斯兰各国女性的面纱,就被索尔孟描绘得多姿多彩。同时,此书展示出作者深刻的内在理性及批判性,他一片苦心,带着许多令人困惑的问题前去探索,由于他的洞察力以及对形形色色印象做出分析的能力,伊斯兰在我们读者眼里,不再是一个固定而刻板的形象,而是多样化的,它既有虔诚的信仰者与激进政治者之分,也有激进的穆斯林基本教义主义与丽法所代表的温和改革主义之分。
除了探讨伊斯兰与现代化的相融性之外,该书的价值还在于它对美国及欧洲政府的批评。索尔孟认为,在“文明冲突”的奇怪理论下,西方人不去分辨穆斯林所具有的个别性,而是把所有穆斯林和恐怖主义者看作一丘之貉。西方人还低估了其自身的影响力,没有去支持丽法的门徒,反而支持了一些伊斯兰国家的专制政权。
目前,《寻找现代伊斯兰》一书已经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它在法国受欢迎是不难想象的,作为独立的思考者,索尔孟解构伊斯兰的理论武器,本来就来自欧洲的人文主义。尽管作者对阿拉伯世界的独裁者有严厉的批判,对一些穆斯林不愿与时俱进、一切归罪于西方的行为有所指责,但此书在穆斯林世界里并未引起太多愤怒的反弹。对想要和平共存的伊斯兰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引起他们反省“伊斯兰往何处去”的一本好书。
来源:《开放》2008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