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屠杀十九周年前夕谈论死亡与哀悼的含义,尤为令人沉重。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天安门母亲很快发出呼吁《人命关天,救人为大》,其中的话语催人泪下:“获悉四川5.12大地震以来,死亡人数已达万余,从电视屏幕看到一幕幕灾难中死伤同胞的悲惨景象,我们撕心裂肺,感同身受。因为我们都是失去儿女的母亲,都经历过和感受过死亡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数持续上升,整个中国乃至于世界都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之中,在这样的气氛中读天安门母亲的呼吁,会使人陷入双重的悲哀。

汶川大地震是1976年以来最严重的死亡事件,而十九年前的六四屠杀则是中国当代史上最令人震惊的谋杀(作为无神论者,我同样无法接受稍后发生的对信仰者的死亡迫害);自然灾害造成的死亡或许是难以避免的,十九年前的那一场杀戮则是人类自身所犯的无法原谅的罪过。但无论如何,在死亡面前,人们的悲伤是相同的,天安门母亲在十九年前的心情正是今天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亲人者的心情,如果我们在地震遇难者家人悲恸欲绝的画面前忍不住垂泪和啜泣,我们就没有理由面对天安门母亲一年年的呼吁装聋作哑,整个中国欠着六四死难者一次肃立哀悼。

和5·12一样,6·4也是我们的国难,但自从死亡事件发生的那一刻起,死者就没能享受应有的尊严和体面的对待,在官方的辞典中,他们是暴徒,而他们的亲人——天安门母亲——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则被视为影响社会稳定的群体,经受着一次次的威胁和打压。亲人的离去已使她们经历了人世最大的伤悲,政治迫害的刀子还要在她们的心口扎上第二刀,对于生者来讲,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事情?!

作为经历过八九的政治异见者,我深知强权试图让人们忘记六四的意图,而六四之所以成为中国政府、中国军队的耻辱,首先就在于军队的枪口朝着自己的人民射出了罪恶的子弹,就在于它用几百、几千爱国公民的血燃红了中国的土地。因此,对强权者而言,淡忘六四的首要含义就是要人们忘记那殷红的颜色,忘记那些无辜者的死亡。

十几年过去了,人们由愤怒转为平静,由谴责转向淡漠,在官方的言论管制策略之下,很多人似乎真地忘记了曾经发生在北京街头的一幕一幕,但是,死难者的亲人一刻也不能忘记,每一个襁褓中长大的孩子都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离去是亲人心中永远的痛。

他们拒绝遗忘。

而这样的记忆,并不只是私人情感,六四死难者的具体死因各有不同,但他们的死亡是在替整个中国承受苦难,当强权不肯放下屠刀的时候,总会有人成为暴政的牺牲品,事实上,这样的死亡事件至今都没有停止。作为六四受难者亲属的群体形象,天安门母亲的呼吁代表了对这种杀戮的反抗,代表了对生命的珍重,代表了对人性回归的呼唤。为了让逝者安息,他们以亲人的身份呼唤真相和正义;为了让非人道的虐杀成为历史,在哀悼亲人的同时,他们以难以想象的克制与理性,提出了政治问题法律解决以及社会和解的一次次呼吁,以巨大的容忍和诚意试图瓦解以暴易暴的政治文化。

这种暴力侵害面前的克制、这种柔弱中的坚持是一个整体。通过对六四遇难者的寻访,一个个普通的名字和一次次罪恶的枪杀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而这样的记忆必将由逝者家人和六四亲历者逐渐扩散到更广泛的人群,成为中国的历史记忆和我们反思生命、死亡与人性的重要标尺。

不止一次接到原本不知情的朋友突然打来的电话,诉说第一次看到六四屠杀照片时的震惊与愤怒。是的,六四不是电影,不是小说,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对那些不曾经历过八九的人来说,这种事实具有足够震撼的力量,正如我们一看到汶川地震中儿童遇难的照片就会潸然泪下。

六四事件十九周年即将到来,而四川的救灾仍在继续,双重的悲伤气氛催人深思。自然灾害造成的死亡难以避免,这样的死亡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类的某种共同处境。汶川地震之后,举国同悲、举世同悲,这无关人们的身份、地位与政治立场,那么,为汶川地震遇难者而哭的人们,你也会为六四死难者哭泣吗?要知道,那是相同的生命,同样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刻。

一个有良知的民族绝不可以忘记六四死难者的名字,因为,籍由对六四的顽强记忆和对六四死难者的哀悼,我们才能确立未来中国社会的人性支点。

2008年5月26日

来源:天安门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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