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打算写什么作品,过去的风习是保密,产生这种心理是有相当理由的,一是怕为不好,给人一种自我吹嘘的印象;二是怕自己志大才疏,计划很好,终于没写成,给人的印象更糟;三是宣布自己要写什么故事,引起别人竞逐的念头,产生题材碰车事故;如此等等,所以还是秘而不宣为佳。

这一回我是反其道而行之,小说没完成,就急急乎向外公布我的作品题目,而且答应《书林》写一篇“设想规划”的短文,我这么宣布,有利也有弊,衡量的结果。发现利多害少,所以乐于应命了。我把写作计划宣布在先,对我的好处:一是给我增加了无形的压力,催促我非抓紧完成不可,否则就要使读者失望,骂我“黄牛”矣;为了埋首写作,谢绝外界种种干扰,我也有了充足理由,使对方原谅我之失礼;二是在写作构思中,可以倾听熟悉我的生活经历的亲朋戚友给我的提示,建议等等,对我的写作大有好处:三是作家不妨给自己做做广告,在群众中制造一个美好的悬念,出版社增加发行量,一定皆大欢喜。难道作家会不欢迎自己的作品拥有更多的读者吗?过去鄙视作家为其作品做广告,认为是自我吹捧,流于庸俗,这个旧观念已不合潮流,值兹信息爆炸的时代,早点把信息传播出去,甚为必要,《书林》肯义务为我的作品作预约广告,又何乐而不为呢?问题在于要像鲁迅给他的书籍作广告那样,用词遣字要朴素切实,决不言过其实;四是我的《自我感觉良好》是写我几十年中自己的经历!是一人独占的内容,决不致“题材碰车”。

好,言归正传,我写的是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称作小说,就因为其中有若干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如两件事发生在不同的时候,为了避免拖沓。我把它写在同一个时候;特别是某些人物,大部分至今还健在。慑于我国的人际关系尚不够透明,有些内幕尚不便露布,所以我还不敢以完全真实自诩。不过我敢保证,其中的基本史实是真实的,关于我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优点和错误,我是忠实的、坦率的。我也有过踌躇满志的时期,我不怕别人说我是为自己树碑立传,美化自己,老实说,有碑留下总比无字碑强,干嘛不“树”?至于“美化”,事实上是美的,干吗要写成丑的?写成丑的难道就是谦虚谨慎了吗?我毫不掩饰地承认,世上的作家写他自己。未有不美化自己者也。即使如卢梭的《忏悔录》,他写了自己一桩丑恶的事迹,敢于把自己的灵魂亮出来,岂不是更高层次的美化吗?(又称“道德的自我完成”)

我写作时,不用编年体的按部就班,不重要、不典型的事实我有意省略掉,有时则用跳跃式、复映式(即不同时代,不同场景的交叉叙述,这样便于对比和贯串动作》。叙事力求白描和质朴无华,自己记不清的也在文中加以说明;当时的感情和思想如何跟如今的重新评价往往交织在一起,但在行文中一定把两者分剖开,勿使混淆,否则就会给人们两种不真实的感觉,一是有意拔高自己;二是认为作者彷佛“事后诸葛亮”,是个先知先觉者。

我没有提纲,没有预先分章节,写作时服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清晰的记忆,随兴之所致,意到笔到,让手中的笔记下曾经强烈冲击我的喜怒哀乐。写到中途受挫,我就停下来,重新跌进记忆计算机的储存软件里。不硬写,不造作,天然去雕饰。至于是不是在创作实践中做到上述的要求,那就要由出版后的作品来检验了。

我年及古稀。开头从五岁略懂人事写起。已发表在一九八二年《海峡》六期。题目为《小小十年》,在江西的我的老朋友看了以后,来信说:“我真惊诧你有这么好的记性。”这一点我颇为得意,六十年前之往事.至今历历在目,正是基于这一条优越性,我才有信心向大家宣布我的回忆录的可靠性,我才有胆略预告我腹中婴儿的诞生!

至于这本小说取名《自我感觉良好》,实由于我几经险关,九死一生,得苟全生命于乱世,全靠我的人生哲学里有“自我感觉良好”支撑我自强不息,才使我游历了十殿阎罗,得以保全脑壳而轮迥于阳世,此书有没有主题?我的主题可概述如下:我的人生道路是不平坦的,我做过工,两次做过囚徒,做过教员,做过拾荒货的摊贩,做过地下工作的县委书记,做过作家,当过兵,也做过赤脚医生、工会干部,国营厂的厂长……等等。我的一生大部分是坎坷的,悲凉的,也有欢乐;有喜剧,也有悲剧,这并非个人的悲剧,经常是跟党的失误连结在一起,不过过去每提到历史上的失误,党史和革命史只是一笔带过,但我立意要把每一次的悲剧写透。正如周恩来总理曾对人表示过:“如果我写书,我就写我一生中的错误.让活着的人们都能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我将遵循周总理的教导,把历史上曾发生过的失误写出来,当然只是通过我个人的角度。

我写此书的主旨,就是指望今后再不要重演这种悲剧了,回顾人民的苦难,国家的动乱,为此付出的学费未免太大了。

这个自传体长篇已写了十来万字,往后还要写多少字尚不可知。我打算写到“四人帮”的灭亡告一段落。虽则“四人帮”粉碎后的故事也同样有趣而且更富现实感,诸君有所不知,我国文艺作品中如实地写当前的波折和纠纷,总会招来许多闻闲言碎语,越是年代久远,禁区的阀门越开得大,越是触及当今时势。时间距离越是近,阀门关得越紧。某些人倒是坚决拥护文艺的“距离说”的。考虑到我国的国情,有关“四人帮”灭亡后的经历,只有“收拾书包待来年”了。

我的妻子羊子看了已写成的草稿,由于我一时想不出有特色的书名,她计上心来,对我说:“你曾在批斗会以后,回得家来,轻松愉快地说,造反派骂我‘老反革命’,我当作人丹吃,他们骂我‘死不悔改’,我好比吃了‘六神丸’,这就是你的自我感觉良好。使你没想到跳黄浦江,你这个长篇叫做《自我感觉良好》吧!”

我很欣赏这个书名,我要谢谢羊子的奇妙的构思。

至于我为什么提到吃人丹和六神丸呢,我小时候做过药厂学徒,我知道人丹和六神丸能散热去火,吃了它,可以缓和内心的接近爆炸的怒气和激动。但愿诸君读了拙作,也能有助于缓和阁下生活中偶尔触发的怒气和激动,则此愿足矣!

刊于一九八六年十一期《书林》(上海)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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