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神的眼泪——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这本书的第一页,我是这样写的:“仅将此书献给专制祭坛的牺牲——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位平凡的伟人;献给熊兴珍、牟光珍、刘伯祥、王大芹……我的同犯们;献给兴国、安邦、治平、大同,我的弟弟,四个活着的祭品。”

现在,这“四个活着的祭品”只剩下三个了,刚满五十八岁的齐治平,最近被肝癌夺去生命。他死的时候,挣扎得很厉害,那是他心有不甘,这个世界太不公平!

让比他大将近八岁的姐姐来替他写悼词,太不近情理,太折磨人。我一边写一边哭,哭不回我的三弟治平。

齐家五个孩子中,我最大,几姐弟里最聪明的是治平。

治平一九四八年十月在南京出生,那是国共两党内战的最后关头,国民党败局已定,政权风雨飘摇,父亲在治平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便辞去了南京首都公共汽车管理处处长的职务,全家搬回上海。当时广东建设厅厅长谢文龙要父亲出任广东省实业公司顾问,工资领港币,有洋房汽车,全家正等候去广州的机票。

可是,重庆铁路局局长邓益光坚邀父亲担任重庆铁路局运输处处长,他打算把从重庆到内江铁轨已经铺好的那段路通车。父亲为发挥自己铁道运输专长,放弃了去广州的机会,举家从上海飞往重庆。

到四川盆地上空,机上的医生为不满五个月的治平输氧;从不生病的父亲在飞机上大病,一下机就住进了医院。

四九年十月,共产党逼近重庆,邓益光建议父亲和他一起去香港或新加坡做生意,“成渝铁路的金条都在我手上,你一家七口的生活不必担心,我负全责。”父亲一口拒绝。他也拒绝了去台湾担任交通部路政司代理司长的邀请。干嘛要出国,四六年七月他才从美国赶回来,“要把祖国建设得和他们一样先进”。

谁能料到,广州、重庆一地之改,竟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四九年政权易色,父亲先后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软禁、劳改、就业、集改、第二次劳改……失去自由服苦役近二十三年;我高中毕业想出国读书,现行反革命叛国集团入狱十年。全家人受株连打入另册,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的治平,也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一条艰难泥泞之路。可以说治平的不幸,从他一出生就开始了。

治平的眼睛很大很圆,明亮亮的,眼睫毛特别长朝上翘,像个女孩,我已经有了两个弟弟,好遗憾他不是个妹妹。记得有一天,妈咪高兴地让我们看抱在她怀里的小治平,他左耳边上有个针尖大的小窝,妈咪说这叫聪明洞,有聪明洞的孩子长大了特别聪明。

还没长大,治平就表现出特有的智慧。没人教,两岁多的他,把晾在天井里一岁阿弟的尿片从地上拣起来拖回家。妈咪很惊讶。

稍稍长大,治平就直觉到自己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不同在哪里,他讲不清,只知道别人的爸爸天天回家。

治平从小就表现出爱整齐清洁、注重仪表的天性,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衣袖裤脚长了,他一圈一圈认真地卷起来绝不马虎,穿木板鞋也一定要穿双袜子。哪里像我和另外三个弟弟,经常脸花衣服脏像个小瘪三,还要说治平是假爱干净真邋遢。

治平是齐家的小绅士。

我和安邦老是跟其他孩子挤进布渣堆里哄抢,鼻子嘴里都是灰,拣一斤碎布挣一分钱,为了吃香香。有时候,我赶回家通知小绅士,“家信(治平的小名),快点来,今天的碎布好多呀,很容易拣,我已经赚了三分钱。”穿着小蝴蝶花衬衣,像个“小姑娘”爱脸红的家信不为所动,他说,“我不干,将来有我挣钱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还未上学的治平怎么会讲出这样有志气的话。他真的跟我们很不同。

治平不与我们这些野孩子为伍,他情愿和对门八十岁的邻居张婆婆办家家酒。我奇怪他怎么能和这么老的老太婆坐得住,几次闯进去,想听听他俩究竟在干啥。一个刚跨进世界门坎的雏鸡,一个即将离世的老者,笑瞇瞇地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方桌旁,桌上摆着小酒杯,小酒杯里装的水,一老一小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你讲一个故事,我讲一个故事。声音细软语气和缓,一脸的宁静。我真的很难理解。

齐治平进了和平路小学,就在我家斜对面。他自理能力很强,不睡懒觉,上学从不迟到,根本无须妈咪操心,哪里像我,贪恋那五分钟的舒坦,早上拉都拉不起床,天天迟到。治平品学兼优,“得了四分还要哭”(阿弟语),他的目标是全五分学生(当时是五分制)。他一满九岁就入队,是班级、少先队的干部,年年评优秀,得到每位老师的夸奖和喜爱。我亲眼看见才四年级的他在家里办墙报,那张大纸上每篇文章都是他写的,从刊头大标题到版面布局到文章间的装饰,他一个人抄写、画图,干得很出色。我这个高中生姐姐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叫他一个人做这么多事,但我由此相信治平长大了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小学毕业,治平参加了初中入学考试,他的班主任老师正在医院生小孩。班主任担心这个她一贯信任、依赖的齐治平,很可能由于家庭出身问题严重而不被录取。出于一个教师的责任感和同情心,她从医院里寄了一封陈情信给招生委员会,历数齐治平六年如一日的好表现,强调这样的下一代应当是国家培养的对象。老师担保,如果录取齐治平,这个孩子决不会辜负党和政府对他的恩情。

在这位老师的力荐下,齐治平幸运地被重庆市第二十一中学录取。对我家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喜讯,治平是四个弟弟中唯一一个被公立中学接收的孩子,其馀三个都进的民办中学,一周三天读书,三天像大人打全工出卖劳动力挣钱养学校。

开学那天,小绅士刚刚理了发,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喜气洋洋,他穿载整齐,步履沉稳,怀揣着美梦——父亲的理想是我当科学家、兴国做总工程师、安邦搞金融、治平从政、阿弟从军——激动地走进新学校。

开学典礼上,共产党员方教导主任讲话。他说,大家千万要提高革命警惕,坐在你们当中的一个新学生,他的爸爸是反革命,正在劳改,他的姐姐也是反革命,也在劳改。他姐姐还是从我们二十一中学毕业出去的,说明阶级斗争是多么尖锐。

五雷轰顶!

我永远无法忘记也绝不原谅,开学的第一天,重庆市二十一中方教导主任阐述的“政治烂板”,把一个十二岁的小儿童从快乐的峰巅摔进了绝望的谷底。

齐治平被当众羞辱,自尊心扫地,他再也抬不起头来,一个美好的世界瞬间在他面前崩溃。

无人知晓,小家信悄悄哭了多少,他究竟经历了心灵上怎样痛苦的挣扎。许多年后,治平告诉我,从那天起,他读书的兴趣丧失殆尽,终生不再有梦。

是谁杀死了我的家信弟弟!

初中毕业后,治平去江油、泸州挖过石油,石油没挖出一滴,浪费几年青春又回到重庆,碰运气得了个免政治审查的工作,泥水匠,修理旅馆房间。直到去世,三十几年过去,治平一直端的是这个饭碗。

一日有三餐糊嘴,夜晚有地方放平身体,治平心满意足。精神已死,肉体尚存,专制祭坛上活着的祭品。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一日上午,治平到四川省第二监狱,一根扁担挑着我的行李,把他的反革命姐姐从劳改队接回了家。

我在街道工业受居民治安委员的气,她骂我“阶级敌人在翘尾巴”,四个弟弟气愤难平,“姐姐回家,我们养你!”

后来,我借别人的家自学高等数学(怕在自己家里要做家务占据时间),比挣钱的人还忙,清晨出门傍晚归来,治平已把晚饭弄好。上班的人服侍一分钱不挣的人,没听过一句抱怨的话。

婚姻失败,我经常带着女儿到治平家“养伤”。踏进他的家门,一片暖意,治平和弟媳就开始围着我俩团团转,忙个不停。女儿在弟弟、弟媳们共同的关照下,从几个月的婴儿长成了大姑娘。

八四年秋,七十二岁的父亲离开大陆“第二次出国打天下”,他把积攒的血汗钱为我交学费到澳大利亚留学。没有一个弟弟说,家贞给家里闯了大祸,应该让我们先走。

难以想像,没有四个弟弟长期对我的挚爱、关心、谅解与牺牲,我这个劳改姐姐的生活将会怎样的艰难无望与无助。没有这四个弟弟,不相信我能有今天,墨尔本的安居乐业。

在父亲和我的努力下,三个弟弟先后出过国,惟独治平例外,他的运气最坏。我多么想把长期压抑郁郁不乐的治平弄出来,看看自由世界,也让他正常地活几天人。来不及实现,治平就走了,他走得太早,一想及此,我就心如刀割。

凡与治平接触过的他同学、同事、邻居朋友,都赞扬治平是个品德端正、烟酒不沾,洁身自好的正派人。但是他们不知道,这种好品德对治平有什么稀奇,他五六岁就开始具备并且一以贯之。他们也不知道这么一个聪明人——平时他的政治牢骚和出格话语所折射出的智慧之光——为什么拒绝学习,比如四十多岁就“内退——内部退休”,不肯上会计班学点新知识新技术充实自己,改善全家的生存状态。

治平上班尽职尽力,效率高手脚干净,群众喜爱领导满意。回家照顾老婆、女儿,煮饭炒菜、擦地板洗衣服、搞家庭基本建设,所有事他一人独揽不遗余力。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

可是,我认为,齐治平的一生,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赌!

除了上班和管家,所有的剩余时间,齐治平分秒必争,光临他心仪之地——麻将场。他天天去那里报到,星期天也不缺席,从中国“十亿人口八亿赌,还有两亿作候补”起,直到他重病倒床。

麻将场里,治平也赌,过一把赌瘾,但他牢记家里有老小,决不影响家庭生计。治平严格遵守自己的两条规定:按时回家和输钱底线。赢了,不管赢多少,时间一到就走路,无视“输家不开口,赢家不敢走”的惯例;输了,只要输到规定的数目,他急流勇退,收兵返营,绝不恋战。

这种赌法绝无仅有,赌场中人佩服齐治平的自制力。

直到他的女儿读大学,要节省每一个铜板交学费,齐治平爸爸戒了赌。戒了赌,他还是天天去赌场,寒冬酷暑风雨无阻。尽管不赌,他坐在旁边看别人赌,帮人吊膀子干着急,照样过赌瘾。规定的时间到,治平立即与赌场再见。

我长期遗憾,在环境改善后,有人可以九死一生,齐治平为什么死一次就没有活过来?我也百思不解,为什么在治平身上,我发现不了致赌徒于死命的“瘾”:那种无时不在的魂不守舍,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牵挂,那骨溜溜转动的眼睛寻找“发火柴”——赌本,那尖屁股坐不住突然“上厕所”不再露面……

重庆市挺有名气的赌徒,我的二弟齐安邦,以上表现一应俱全。可齐治平没有!

这次,我把所有的回顾聚焦在治平的赌上,找到了答案,我这才理解了他。

齐治平,从懂事开始,他就在出身不好的重负下过日子。父亲被关,家里一下子断了生计,母亲为五个孩子的三餐一宿弄得焦头烂额,顾不着管我们,治平自己能够从一株幼苗顽强地成长为一棵笔直的小树,已经极其难能可贵。谁能得寸进尺,要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承担住那个专制政府的重击?十二岁的孩子懂什么?我齐家贞十二岁只知道玩,皮都玩掉了,考初中看卷子,连“好”字也越看越不像,怀疑是印刷厂把字印错了。别提孩子,大人又如何?国民党时期满腹经纶著作等身的君子,反抗暴政的硬骨头们,面对共产强权尚且一个一个跪下,被招安被封嘴,畜牲似地活人。齐治平这棵小树被折断,除了拱手交出成长为国家栋梁的美梦,他还能做什么?

齐治平真的是在赌吗,齐治平真的是赌鬼吗?我看不像!

齐治平是在杀死烦扰他一辈子的“泛滥成灾”的时间,英文也有同样的词——kill time(杀时间),读读这个词,我忍不住悲从中来。

治平在赌场上所表现的非凡的清醒冷静和自我节制,引领我再次会见了儿时的小绅士家信,他自尊自爱,对未来满怀憧憬;齐治平“恶习不改视赌如命”、“拒绝学习”,我看见重庆第二十一中学操场上,那具十二岁稚嫩的“尸体”,它还躺在那里。

谁能责怪稚嫩的“尸体”无力起死回生。

我们经常提到中共建政五十多年里,非正常死亡人数是八千万,真实数字可能更高,这种数目惊人的生命的消失当然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可是,我们统计过吗,非正常活着的人数又是多少呢?像齐治平这样梦断童年(十二岁),像我的大弟兴国梦断少年(十七岁)、像我本人梦断青年(二十岁)、像我父亲齐尊周梦断壮年(三十七岁),和那些梦断中年、梦断老年的……他们活着,但是,非正常地活着。这类人的数字绝对是八千万的好几倍,比八千万多好几倍的人们,他们的梦、理想、智慧、青春、价值,人类美好的一切全部被摧毁,只吊着一口气,这种数目更加惊人的生命的浪费怎能用数字统计?

非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活着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被快刀屠宰,后者是钝刀子慢慢割。都是灵魂的践踏,都是生命的浪费,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深恶痛绝夺去齐治平生命的癌细胞,我更深恶痛绝快刀子、钝刀子,它杀死了上亿个中国人。

齐治平是非正常活着的典型,灵魂死了,肉体在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中熬了近半个世纪。在治平最想活最应该活的时刻,查出他得了肝癌,他拒绝缴械投降,他要活!治平唯一的女儿刚来澳洲读书,他热切希望亲睹自己错失的受教育机会在女儿身上兑现,他要亲自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亲眼看到女儿成家立业。治平用惊人顽强的意志毅力与病魔巨痛作斗争,妻女朋友、医生护士深受感动深深敬佩。我在南半球一天数次祈求上苍为他创造奇迹。

生命太脆弱,我们太无能,治平还是走了,我无法相信这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弟弟从此在地球上消失。

死前,治平头脑清醒,他愤怒了:“你们都拿出手机来,给阎王打电话,说齐治平去报到,他不怕死。”

家信啊,无论如何,你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头。人们说死了的人,出窍的灵魂沿着一个长隧道飞行,隧道的尽头光明无比。家信,你就奋力地飞吧,飞到那个光明的尽头,在那里,你将开始正常地活着;家信呀,别忘了,姐姐在等你捎个梦来,告诉我,你在那边有没有上学?

注:本文缩写稿曾发在开放杂志

2007.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