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戎在望 修戈待袍泽 2018-12-19

扬子江上的蓬嵩丛中不知沉没了多少白骨,多少世纪之后,不会再有牧童前来拣拾刀枪,农耕时代将永远地过去,旧中国沓如黄鹤。

太平天国是一场瘟疫掠过,它没有留下任何踪影便消失进历史尘埃,在这场瘟疫过后,无论道德、习俗、经济模式、文化格调……在中国人生活的任何一方面,都未曾再见其一丝痕迹。不过,这场生灵涂炭的战乱至少没有留下一座道德和文化坍塌的废墟,或可称得上未恶到极致。

南京城内王府林立,较北京城更甚,太平天国封爵之酷滥,史之未见。干王府楼上住着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在这里,因为要避天王讳,人们都管他叫"罗孝先生"。他在传教士圈内人缘非常之差。公平地说:除了爱慕虚荣和时不时捏造些爱面子的谎话,好攻讦之外,罗孝全算不上一个坏人,不过这些毛病在有道德洁癖的传教士圈子里已经足够了。据在《华北捷报》上撰文的英国商人们含沙射影的说法:"有些人因贪恋传教士这个头衔的光环,跑到中国来寻是觅非。"

身处异域和敌意的文化氛围之中,在华传教士们容不得一颗好在内部簸弄是非的老鼠屎,罗孝全遭糕透顶的人缘使他很快失去了差会的信任,解除了与他关系。他不能容忍自己就此灰头土脸地回国,遂自掏腰包在中国传教,用时髦的话说叫:独立传道人。尽管德才皆非上乘,他却有一段幸运经历:1847年,他在广州街头遇上两位来考秀才的童生,二人对基督教兴趣颇浓,于是罗孝全便教授了他们一些基本教义。

这二人便是后来的天王洪秀全和干王洪仁玕。十年后,罗孝全来到南京,他信心满满,认为当年的学生会奉自己为大国师一类的角色。诚然,他是唯一一位被允许面见天王的传教士,这份"殊荣"教人哭笑不得:当他被带到天王面前时,那高高在上的学生命他下跪。作为一个美国人,罗孝全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还是跪了,其中过程难以考察。

(据说是罗孝全的画像)

洪秀全赐他一件自己曾经穿过的旧丝绸衣服,上面全是破洞,罗孝全整天穿着这件脏兮兮的袍子也不敢脱下来。他的地位极为暧昧,是整个"天朝"可以出入天王宫的极少数人之一,似乎是极受尊宠的人物。他在太平天国究竟是何角色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是天王的精神导师,有人说他是外交大臣,还有人猜测他是国务大臣。洪秀全之所以要养这样一位玩物究竟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什么帝王心术在作祟?他需要一位真正的传教士来捍卫他的"天父天兄"之说,罗孝全是唯一能网络到人选,他有欲望因此很容易屈服;或者仅仅是在享受把当初的导师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罗孝全至今仍是一位神秘人物,因为他自己的自述文章可信度极低,而又缺乏其它材料可以为据,在曾国荃包围南京之际他逃走了,在上海媒体上撰文说了很多洪仁玕的坏话,但事后即被证明他在扯谎。

楼下住着洪仁玕,他已渐渐发福且变得忧郁,天王派他去安庆招兵回来之后,他便失去实权。虽然名义上仍是总理,但过去,呈给天王的奏折须要加盖干王印玺,如今这道权力被取消,十三岁的幼天王代父拟旨,总理成了摆设。曾经的传教士助理如今尝到了"伴君如虎"的滋味,不知他是否明白各中原因:他想推行的新政处处都威胁到天王的权势,比如效法英国内阁成立一个诸王的联席会议,建立起责任制政府定夺军政要务,此举无异于架空天王。天王连杨秀清那样的棘手之辈都能轻松剪除,更合况他乎?

他和李秀成也发生了分裂,他立主与上海的洋人和谈,争取洋人中立,甚至倒向太平天国一边;但李秀成却认为:"洋人好战不好和。"当曾国藩围困安庆的时候,他要李秀成率兵来解安庆之围,却被李秀成拒绝,因为李秀成正准备大举进攻上海。

既受天王猜忌又与诸将不合,梦想的肥皂泡正在破灭。他邀请传教士们访问南京,非但没有促成太平天国与洋人之间的交好,反倒是使太平天国的真相广为人识,并且传教士们带来正派的信仰威胁到了洪秀全的教义。如果有来自通商口岸的外国人访问太平军的营地,无论传教士、商人、外交官,无论是有意考察,还是顺道造访,当他们来到太平军营地外时,迎接他们的是挂在辕门上的三颗首级。太平军的将领们会告诉来访者:这是违反军纪抢劫平民的士兵。

干王要求军队严守纪律,不许抢劫奸淫,但是光下道命令会管用?太平军作战动辄集众十数万,如此庞大规模的乌合之众,如果不靠抢劫的话,粮饷从何而来。须知曾国藩的湘军最多时候规模亦不过三、四万,仍然时常苦于粮饷无济。况且就算粮饷充足,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也不是靠几道长官命令就能打造得了的。

太平军想要向外国人证明自己是一支和乎他们价值观的军队,这让人不禁想起抗战时期延安的共产党军队接待外国记者、作家和美国特使赫尔利时的状况。和延安相比,太平天国的表演实在太过于拙劣。他们丝毫没有增进外国人的好感,一眼即可洞穿的骗局越发令人生厌。

(赫尔利后来承认:如果接触到八路军根据地的真相的话,美国将改变在中国的策略,即促成联合政府)

在干王和诸将短暂的蜜月期里,他曾告诫诸将:乱世之中人心思安,谁能给百姓带来安宁生活,谁就将最终获胜。于是李、陈等人的确做了一些整束军纪的事,并允许治下之民雉发梳辫。但恶行仅在军官眼皮底下略有收敛而已。

干王之所以短暂得势,是因为他洪家人的血脉,而非他的新中国之梦。他躲在南京安乐窝里,对前线出生入死的将领们指手划脚,岂能服众?已经很久没有传教士再来了,他们对太平天国已经失去了兴趣。对族兄来说,他存在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有一部印刷机,而且只有他会操作。他成了替族兄印宣传材料的印刷工。

1862年,英国决定搜回投入太平天国阵营的逃兵,传教士艾约瑟全权担当此任。艾约瑟再次来到南京,在干王府里见到了洪仁玕,二人的重逢远不如以前那么亲热,艾约瑟发现他已经纳妾并因此指责了他,而洪仁玕则反讥说艾约瑟不能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他们很快又和解了,艾约瑟鼓励他说:"在英国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你在为一个新中国奋斗,请你坚持不要放弃。"但洪仁玕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自己对族兄已经失去了影响力。艾约瑟准备在南京建立一个传教点来陪伴他,但只能象罗孝全一样传洪秀全的"天父天兄"教义,不容稍有偏差。艾约瑟权衡之后放弃了,并且他的妻子艾珍体弱多病,而艾约瑟不懂医术,为了妻子他必须和医疗传教士们呆在一起。后来艾约瑟夫妇去了刚刚开埠的天津,那里的气候比上海更接近故乡英格兰,也许对艾珍的健康有好处。一年后艾珍还是病殁在那里,年仅27岁。

(汉学家艾约瑟,伦敦大学教授)

在艾约瑟走后不久,洪秀全的疑心病越发重了,他下令关闭南京城门,断绝与外界的商贸往来,以防敌人细作混水摸鱼。所有外国人必须搬到城外去,不得进城。这一年一位不知名的年轻传教士来到南京,他快活而大胆,很快和洪仁玕结为莫逆。他是洪仁玕在南京唯一的慰籍,和罗孝全、艾约瑟这些来华多年的传教士不同,他太年轻不懂得审慎之道。他在南京城外建立起一个传教点并宣称天王的教义是邪说,他时常自称是干王的朋友,让守门军卒打开城门放他进出城。有一天他在夜里故技重施赚开城门入城,却被巡城官员捉住。洪秀全闻讯大怒,得知这个年轻人在散布自己系妖言惑众的邪说之后,洪秀全更是要杀了这个年轻人。

具体细节我们已无法知晓,年轻的传教士最终被干王保了下来,并永远地离开了南京,也许还永远离开了中国。此事后不久,干王因为印刷传单的内容不合天王的心意而险些丢了性命,只是族兄最后仍决定饶他一命,杀了他的两位印刷助手。

(郭修礼后半生都在两湖贫苦人民中传教)

曾国荃正在砺兵秣马,南京岌岌可危,洪秀全在想什么已无人知晓,南京城的备战并不积极,也许他们相信这座金城汤池可以安如泰山。最后一位造访南京的传教士是郭修礼先生,他准备到汉口的传教点去与杨格非先生汇合,路过南京时顺路探访洪仁玕,洪仁玕对地非常冷漠,说传教士们都是骗子,辜负了自己,并想把郭修礼赶走。郭修礼耐心地跟随着他,直到进入干王府。进入王府后,他气色渐渐和缓过来,要留郭修礼在王府吃晚饭。这是他最后一次用面包和红酒招待外国人。他请郭修礼原谅自己上午的无礼,并感叹英文常久不用已经生疏了。他说自己现在身陷危险之中,和自己走得太近没有益处。

当晚饭端上来的时候,郭修礼看着金银餐具说:"你现在是个有钱人了,而我还象当初一样贫穷且安宁。"

这时曾经的传教助理红着眼眶说道:"在地上,有许多在天上无立锥之地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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