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二章 诱 惑

一切诱惑皆来自内心,心不动则一切皆不动。当你感到强烈的诱惑的时候,就是你即将迷失本性的时候。

天蒙蒙亮,林焕然已经乍醒,他匆匆漱洗便下楼,华侨大厦的餐厅刚刚开门,服务员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他连早餐也不吃便匆匆出门,不料沿江路上已挤满趁墟(赶集)的人群。路的两旁摆满菜蔬、鸡鸭、猪肉、日用品,应有尽有。人们熙来攘往,叫卖的叫卖,还价的还价,呈现出五七年前那种的热闹景象。林焕然赶到供销社,用外汇券买了几罐美碌、阿华田、牛奶、沙糖、饼乾、糖果之类,装了一大袋,沉甸甸的。他也不管甚麽仪态,扛在肩上就往码头走去,到了沿江路的尽头,可以俯瞰码头了。码头的大门还没有开,他便坐在路边一个卖粥的档口的短凳上,叫来一碗白粥一条油炸鬼(条),一边吃一边凝望江面。一切都跟儿时十分相似,宽阔的江面空空荡荡的,许久才有一艘船经过,自高而下俯视,祇看到一条条荡动变幻的水痕向南伸展,显示流水湍急。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二次回乡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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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被勒令退学翌日,悄悄坐上花尾渡,船又在暮霭中驾离南方大厦的十三号码头。一丝夕阳照耀着沙面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红色楼房,也不知以前是那一个国家的领事馆?祇知他们真会选址,建在如此美丽的地方!船从白鹅潭拐向白鹤洞,渐渐融入苍茫的暮色中。嘉诠伫立船尾,不舍得离去,他在这座城市虽然祇住三年多,却对她充满依恋,因为这座南方大城曾经给他带来美好的希望。

如今悄悄离去,孤身上路,不想惊动任何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或是不对?接到勒令退学通知书後他彻夜不眠,脑袋塞满各式各样的意念,塞满前尘往事,像要爆炸似的。他曾经想过找秋云,告诉她这一切,然而告诉她又有甚麽用呢?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也许是懦怯,也许是自卑。他明白此後他与秋云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说甚麽也没有用了。至於他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诉说甚麽,固然也是因为说了没用,但更主要的是他无法跟她亲近,他有泪祇能往肚子里吞,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趴在母亲怀里痛哭。他祇是简单地写了几个字掷进邮筒,信上写着:

母亲大人:

真的非常对不起,几个月前儿写了两封信向毛主席周总理申诉父亲的冤情。不料学校认为是污蔑党的伟大政策,把儿的操行评为丁等,不准毕业,勒令退学回乡

监督劳动一年。儿无颜相见,故不辞而别。

敬请

金安

儿嘉诠谨上

船已逐渐驶离城市的灯火,融入黑暗,嘉诠忍不住在黑暗中挥一挥手,默默地向羊城说:「我会返来嘅(回来的)!我一定会返来!」钻进低矮的敷位,蒙矓中记起第一次返乡的情景,虽然已经遥远,但那时的热闹兴奋却是真切的,那时无忧无虑却是实在的。然而现在……往後的日子会是怎麽样的,他实在不敢想像。他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但他不会像娘那离开,因为他心有不忿,他不服气,他不肯认输。他想着:周围的人都践踏我,侮辱我,想我死,假如我像娘那样死去,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我岂不是成了杀死自己的帮凶?他们都想我死,我偏不死,我要活着,坚强地活着。想通了他也呼呼地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白,林嘉诠揉揉眼睛,慢慢站起。邻敷的旅客有的在啃自己带来的乾粮,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闲话家常。他走出船舱到船尾厕所旁边,扭开水喉扑一扑面,然後伫立船舷,凝望两岸葱郁的蕉林,青翠的蔗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昨夜睡得好,今天精神爽利,他已下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都会走下去,鲁迅先生说过,「路是人走出来的」林嘉诠认为自己还年青,总有一天能走出一条属於自己的路。

下午三点,花尾渡准时停泊新江码头,船会在码头停留一个半小时上下客人和货物,未完成航程的旅客可以上岸走走,吃点东西,当然也可以留在敷位上不动。泰昌隆就在沿江路,距离码头不远,林嘉诠原本不想出去,不想遇见熟人,後来想通了,这次回来不是短时间的,总不能躲一年!必须面对现实。他决定把被勒令退学的消息告诉伯父,向他解释前因後果。至於一年後的事很难预料,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读书,必须继续留下来。这样就必须找一份工作,而找工作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他觉得自己被赶回家的事,不能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伯父。

上岸後顺着沿江路走,祇走几分钟就到泰昌隆了,泰昌隆外观没有甚麽改变,祇是门口那块木刻的招牌,由「泰昌隆」改为「泰昌隆旅店」,字也由横排改为竖排。屋里面改变则比较大,头进铺面与二进仓库之间的空地,建了两个大灶,用来烧热水,旁边还堆放用来生火的煤球。二进仓库则摆着一张张床,每一张床都挂着蚊帐,是最便宜的平敷。

林嘉诠走进泰昌隆的时候,许多伙计都不认识他,问他是不是租房?他说,他来找伯父林耀祖,伙计用手往後一指,林嘉诠便走了进去。他看见伯父正坐在大灶前烧水,头发花白,两手污黑,背似乎有点驼了,脸上也沾着煤屑,跟以前的林耀祖大不相同了。

林嘉诠弯低腰叫了一声「伯父!」耀祖这才抬起头来,他看见是嘉诠,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放假返来?」

「老林!水得未(水煮好了没有)?二O三号要。」不知是谁在二楼的窗户大声喊。

「就得!马上来。」伯父应着,似乎无暇跟嘉诠细谈。而嘉诠听见人家叫他伯父做「老林」觉得有点刺耳,他习惯了别人称他伯父为「大爷」丶「大哥」、「经理」、「林生」,以前几乎没有人叫他做「耀祖」或「老林」,斗转星移,今时毕竟不同於往日了。

「我同你攞(拿)去!」嘉诠看见盛满一盘热水,便动手要端去。

「唔使,你放低(下)!呢啲工我做咗成年喇,惯咗喇!我好快就返,你等吓(一下)!」说罢便端水上楼去。

「阿诠?」阿福也来盛热水,看见了嘉诠:「见到大爷未?」

「见咗,佢拎(他拿)水上二楼。」祇有阿福对他伯父的称呼还没有改变。

不一会林耀祖从楼上下来:

「今晚喺度(在这)住一晚吖!」

「唔(不)啦!我返南岗先喇!」林嘉诠觉得这儿也不是好谈话的地方。他明白,现在他伯父的地位已降至跟阿福一样了,祇是一名旅店的服务员。

一个半钟头很快过去,林嘉诠赶回码头上船。花尾渡在两岸青山的夹送中顺流而下,两个小时後远远看见两组支撑着码头屋架的长长的木桩,在黄昏的柔光中荡漾,从江心看去,似是一间特高的高脚屋。花尾渡慢慢驶近,但并不靠舶码头,祇停在近码头处的江中。两三艘小艇从码头那边驶来,艇家用长篙一篙一篙地把小艇撑了过来,慢慢地靠近花尾渡,然後用手抓住花尾渡的扶栏,稳住小艇,让下船的乘客下到艇上。下完了,又用长篙一篙一篙地把小艇撑回码头,然後又把上船的旅客一篙一篙地撑到花尾渡上。林嘉诠扺达码头的浮台,沿着木梯走上岸去,他在街边买了一根扁担,挑起行李,沿着江堤当当当地朝南岗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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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和城市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九五七年的初秋,城里从闹哄哄的「大鸣大放」发展到杀气腾腾的「反右」运动,不少人声嘶力歇地斗人,不少人缩颈哈腰地挨斗;不少人投河上吊,不少人系狱劳改。但农村却是一片祥和,天高云淡,阳光灿烂。珠江两岸绿里透黄,沉甸甸的稻穗把稻杆压得垂下头来。村边的池塘几只白鹅在浮移,昂头的昂头,缩颈的缩颈,互不干扰,与世无争,跟城市的气氛相比确是大异其趣。入村的时候嘉诠不想走大路,宁愿走远一点,绕到後面的山坡,窜到距林家大屋不远的小路上,一只黑狗冲着嘉诠吠了起来,诠仔检起地上的石头把它打走。冯氏大概是听见狗吠,从大门探出头来。

「阿诠?」她半信半疑,等到看清楚确实是诠仔的时候,才转过脸向屋里:「阿嫲,阿诠返咗来(回来了)。」

诠仔急急脚走回屋里,不愿更多的人看见他回来。嫲嫲闻声迈着小脚蹒跚地走来,拉着嘉诠的手,投过一线既高兴又疑惑的眼光。

「诠仔,点解(为甚麽)你一个人返来嘅(回来的)?」嘉诠低头无言,良久才抬头望嫲嫲,并不直回答,祇说:「阿嫲,一吓讲唔清楚,迟吓慢慢讲畀(给)你听。」小妹闻声走了过来,站在墙角远远看着,也不作声,她约莫七八岁,长得瘦瘦小小的。

「搬返大屋住咗几耐(多久)了?」嘉诠问嫲嫲。

「三年有多了。上次从广州返来冇耐(回来不久)就搬返来……」嫲马似乎也不想多说。

嘉诠觉得大屋跟以前大不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甚麽家俬。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厢房搬回来的,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诠仔环顾四周,眼光扫过墙壁,突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墙上曾祖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盯着他,无论他走到那里曾祖父的眼光都没有移离,像儿时他第一次还乡时那样。诠仔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向曾祖父的遗像深深鞠躬,心里暗说:祖宗如果有灵,多多保佑我们吧!

曾祖父画像的上端,沿着墙角的曲线,由上而下铺着一层网状物,竖有二、三尺,横有十多二十尺。仔细看清楚才知道是榕树的气根,是从天台上那棵榕树伸延下来的。至於是从那个空隙钻进屋里,却又查不清楚。以前每逢腊月过年前,虾哥三父子例必来帮嫲嫲把天台上的榕树砍断,把爬在墙上的气根铲清,再刷上白灰水,可是近七、八年没有人清理,天台上的榕树已长得相当粗壮,气根占据的墙壁的面积也愈来愈大,爬铺得愈来愈密。

嫲嫲说,林家大屋收回的过程尚算顺利,周源家是自动搬走的。他们在自己的新房子建好之後便搬走了,嫲嫲过意不去,硬塞五百元给横沥婆,横沥婆生气地掷回,说若坚持给钱的话她宁愿不搬。她说,搬来林家大屋住是不得已,房子塌了没地方住;现在搬出去是自愿,有了自己的房子当然不住别人的房子。至於说买回业权,本来就不应该没收华侨的房屋,祇不过没收错了现在发还而已。但傻炳却不这样想,

他虽然不敢来住,但认为既然分给他就是他的,林家拿钱来买回去也很应该。嫲嫲见他单身,想给他三百元,但他不肯,开价一千,最後敲去了七百。也许傻炳背後有军师,反正在这件事上傻炳一点也不傻。

嫲嫲说:「好彩嗰阵(幸好那时候)买咗(了),迟吓(过些日子)想买都冇(没)钱!」

此话不假,五四至五六年,嘉诠父亲被捕之前,确是林家自「土改」後最好的时光。可惜的是大屋虽然要了回来,但家人却四处飘零,聚首无期。林嘉诠卧房在二楼,仍然是儿时住过的房间,一切都那麽熟悉,不同的祇是以前堆满各种家俬,现在却空荡荡。他的睡房除了用木板搭的一张床之外,啥也没有,没有书桌,没有椅凳,要写字祇有坐着矮凳,在床上写。

那一夜,躺在床上久久未能成眠,望着窗外的星空,仍然是那麽的灿烂,那样的美丽,可惜的是又那麽的遥远。

离乡三年多,南岗村似乎一切依旧,屋子是旧屋子,路是旧的路,榕树、橄榄树也是旧时模样,唯一变了的祇是人们的生活方式。

经过时光的洗涤,「土改」、「镇反」的印记已经褪色,村里久已不闻开群众大会的锣鼓声;民兵组织也名存实亡,南岗大街上再也看不到荷枪的民兵壮汉游弋,因为枪支弹药几年前已被县武装部收了回去。加上连年丰收,大家都笑逐颜开,有的人还建了新屋子,有的人则娶了媳妇,日子过得火红火红的,对前景充满希望。

「土改」、「镇反」老一辈人虽然觉得太激烈了,但分金分银,分田分地却令人笑逐颜开,尤其是贫农佃户,当他们从土改队手上接到田契之时,确实兴奋得几晚都睡不着觉,相信好日子会接踵而来。不久农会号召组织互助组,大家毫不犹豫地积极响应,十户八户志同道合的人组织到一起,农忙的时候互相帮助。今天我帮你割稻,明天你帮我犁田,一工换一工。这种做法跟他们过去熟悉的帮工制度无异,以前没有政府组织他们也这样干,反正收成是挑回自已家里,谁也拿不走。

互助组没搞多久党就推出「统购统销」政策,不准农民自由买卖粮食。每年收割之後不但要向国家缴交公粮,还得把收成的百之十五「馀粮」卖给国家。文叔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下寮婆每一次交公粮时都嘀咕:「国民党时拎半袋破谷去缴粮饷,一边行(走),一边闹(骂),而家(现在)要一担担咁担(挑)去。」

接着政府又号召农民组织起来,办农业合作社,共同致富。大会小会开了一次又一次,首先针对农村干部,要求先弄通他们的思想,让他们起带头作用。年轻的一辈多数乐意响应政府的号召,但老一辈人却疑虑重重。心里嘀咕:「分到手的田契仲(还)未握暖,系唔系(是不是)就要收返(回)去?」尤其是当合作社要把他们的耕牛集中到一起饲养的时候,他们的思想抵触更大。但「手指拗唔(扭不)过大脾(腿)」,在区乡干部软硬兼施之下,南岗村一下子建起了十多个初级农业合作社。大的三四十户,小者十户八户。

没有参加合作社的祇有两类人,一类是地富家庭,另一类是思想十分顽固的贫下中农。他们根本不信任何人,死也不肯拿出刚刚分到手的土地来跟人合作,担心一旦拿了出来,以後就拿不回。那时候不参加合作社的农户很少,不足百分之五,大多数的人都是相信政府的。

一九五六年,全国又掀起「农业合作化大高潮」,政府号召全国各地都要办高级农业合作社,不但耕牛要合在一起饲养,连农具家畜也要入社。这样农民思想抵触更大。可是这时候,每一晚刚吃晚饭村头村尾就锣声大响,夹杂着民兵「开会罗!开会罗!」的叫喊,谁都得赶快洗碗赶去榕树下开会。最初还有一两家人不肯去开会,没想到没多久荷枪的民兵就来催了。不管怎样顽固的人,看到鬼(洋)枪都不敢与之对抗,只好乖乖跟随民兵来会场,还被干部狠狠批了一顿。

大会开了又开小组会,开完小组会又开大会,由县里干部组成的工作队驻在村里。他们把参不参加农业合作社?提高到「信不信任共产党?接不接受共产党的领导?」的高度,人人交心,户户表态,谁还敢说不愿参加呢?干部们还说,谁不愿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呢?祇有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分子,因为共产党没收了他们的财产,镇压了他们,他们心有不甘。其意是暗示,不响应共产党号召,不肯参加农业合作社的人,共产党将视他们如地富反份子,这种无形的压力没有几个人顶得住,祇好乖乖入社。而最初不准入初级社的地富家庭,在办高级社时则规定要入社,但不能当正式社员,只能当候补社员。这样子搞了几个月,南岗村的农户总算全部同意参加高级农业合作社,於是初级社便进行大合并大改组。

南岗村因为太大了,所以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高级农业合作社。东边朝阳,故叫「南阳高级农业合作社」;西边依山,故叫「南山」;南边光线充足,故叫「南光」;北边视野开阔,夜里星光灿烂,故叫「南星」。林家大屋虽近山坡,但恰在分界小路之南,属「南光高级农业合作社」,而周源却是合作社的会计,因为他成份好,是少数几个懂得记帐的人,人品也不错,他母亲横沥婆人缘甚佳,大家觉得由周源管帐最放心。那时候合作社的选举倒是真正的民主选举,大家七口八舌就把周源给推上来了。至於社长,工作队提名「羊婶」,大家也无异议,因为「羊婶」自「土改」以来就已经是村里的干部,虽然有人不满意她的作风,但都祇在私下议论而已,没人肯撕破脸皮跟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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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回家的翌日黄昏,趁多数人都在家吃饭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走进周源家的新屋,周源跟他母亲横沥婶也正在吃饭。

「横沥婶!周源哥!食(吃)紧饭呀!唔好意思!」

「阿诠,你几时返来㗎?入来坐,一齐食(吃)呀!」横沥婶友善地招呼他进来。

「我吃咗饭,来睇(看)你哋嘅新屋,新屋真系好靓(美)!」嘉诠顺口称赞。

「靓乜嘢呀(美啥嘛)!屋仔来咗(小房子而已)!不过总算系自己嘅(的)!」周源说:「咁你坐下先,我好快就吃完了!」

「你哋慢慢,我周围(四周)睇吓(看一下)。」

饭後横沥婶去厨房洗碗,林嘉诠默默地把学校的《勒令退学通知书》交给周源。

「点解会咁㗎(为甚麽会这样)?」周源看罢略频皱眉头,凝望找林嘉诠。

嘉诠低着头,细声解释他给毛主席周总理写了信的事。

「咁你以後就要出勤落(下)田罗噃!」嘉诠沉默地点点头。

「咁啦(这样吧)!党中央依家(现在)唔系(不是)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锻练吗,我同扬婶讲,你返来劳动锻练一年,一年之後先(才)返出去。但系做乜嘢(做甚麽)工系(是)由扬婶分配㗎。」

「我明(明白),乜嘢(甚麽)工我都可以做,可以学。」林嘉诠很诚恳地说。

「一於咁话啦(就这样决定)!希望你做好啲(些),明年嘅(的)证明可以写好啲(点)!」

周源又大约介绍了办农业高级合作社的情况,就是把各家各户的田地、耕牛、农具都集中起来,集体下田耕种,到收成时再按各户的土地、耕牛、农具、劳动力所占的比例来分配。

林嘉诠表示一定好好劳动,希望一年後有机会再读书。

翌日,天亮不久锣声响了起来,嘉诠也扛着锄头随着冯氏到村南头集中。周源简略地向扬婶介绍林嘉诠回乡劳动锻练的情况,「羊婶」眼光向嘉诠那边扫来。

「吓!诠仔返来劳动呀?咁就要向飞(理)发佬拜师——(从头学起)罗!咁啦!割禾你仲(还)未识,你就打谷啦!人家割完你就打,打乾净谷就担禾杆草返去。」

「明白!」

到了田里,人们便分成三五一群,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割禾时女人竖起尾指「兰花咁嘅手」,割一下停一下。打谷的男人也一边打,一边说笑话。那个粗粗壮壮的文叔经过素琴那件事之後,在村里已毫无威信,他现在祇是一个普通农民。他头发花白了,可是「咸湿」(好色下流)依旧,三句不离肚脐下,不是「九」就是「七」(粤语「九七」都是男人生殖器的谐音),要不然就是「西」(粤语,女人生殖器谐音)。那天田里有一位刚嫁过来不久的「新抱仔」(新媳妇)叫做阿茵,阿茵穿着紧身碎花唐装,胸部臀部的曲线都突现出来,她俯身割禾,背後看去仅见一个浑圆的臀部,文叔亢奋起来,用唱粤曲的腔调唱起来:

「圆呀圆……圆得来氹氹(团团)转嘞……」一边唱一边瞄,还走过隔邻用手肘碰一碰那个叫阿青的青年,示意叫他看,然後哈哈大笑。

「你个死咸湿文,笑乜嘢(甚麽)呀?」一个三十多四十岁叫坚嫂的农妇转过头来骂一声。

「笑乜(啥)?……大婶你听我讲……我笑你飞机上火烛(灾)——烧云(销魂)……」他仍然用唱戏的腔调说。

「烧你个头,头发就来白晒(全白),仲咁衰多口(嘴巴还那麽坏)。」

「头发白又点啫?你冇(没)听大戏都有得唱咩……『老公愈老愈可爱……』」他又改了曲词唱了起来。

「我怕你系『六月无闲北——食得唔(不)做得。』中年农妇并不怕他,针锋相对嘲笑他。」

「大婶,乜嘢(甚麽叫)『唔做得』呀?今晚你得唔(不)得闲呀?得闲等我做畀(给)你睇(看)吓啦(做给你看一下)!怕嗰阵时(那时候)你就要唱《柳毅传书》『哥我爱呀你,嗰九呀呀哑呀坚,令我成条裙,湿呀……一片……』」他竟用《柳毅传书》的腔调唱起自己改编的咸湿曲词。

「啐!啐!」妇女们都啐起来,但却又边骂边笑。有味笑话咸湿粤曲整日都洋溢田间,气氛倒是活泼,但劳动效率却马马虎虎!一块田的稻也割不完,而男人的谷箩也不满,祇有林嘉诠的装得稍满一些。

一天劳动下来,林嘉诠觉得肩膀腰骨十分酸痛,但他尽量忍着不表露出来,然而却瞒不过嫲嫲的眼睛。他这次回来,自踏进门口那一刻起就躲不过嫲嫲关爱的眼神,她虽然不说甚麽,祇是默默看着他,诠仔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嫲嫲看着看着终於忍不住了,眼里泛着泪光。他不知如何应对,祇顾低头默默扒饭,等到他把两大碗饭扫光,嫲嫲才开腔:

「诠仔,嫲嫲唔知发生咗乜嘢(甚麽)事,唔知你点解(为甚麽)要落(下)田?睇(看)到你咁嘅(这个)样,嫲嫲好心疼,我哋(们)林家已经四代冇(没)男人耕田了。」她说着眼眶里滚动的泪珠终於滴了下来。

嘉诠望嫲嫲不知所措,祇咬一咬牙龈说:「嫲嫲,我唔(不)会一世耕田嘅,你放心啦!」

她听了也不回答,祇是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像他儿时那样。嘉诠动也不动,祇默默地对自已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嫲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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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的日子,体力劳动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寂寞和孤独。回乡一个月後,重体力劳动嘉诠很快就习惯了,不再觉得腰酸背痛,早上闻锣声而出,傍晚望落日而归,天天如此,习以为常。他觉得最惨的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以前还有琪琪、素琴、书雅,现在却是天各一方,连书雅都到新江中学读书了,一个月才回南岗一次。嘉诠回来几个月,祇在大街上遇见书雅一次,站着聊了一回,知道素琴还好,有钱寄回来,还生了一个小女孩。

书雅还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日记簿,拿出一张照片给嘉诠看。照片背景是一个公园,方脸的萧团长穿着一身蓝布中山装站在一旁,蛋脸的素琴穿着碎花连衫裙,梳着两条短辫子,怀里抱着胖娃娃。她笑意可掬,容光焕发,对照之下使她身边的萧团长更显得苍老。嘉诠为素琴命运的改变感到庆幸,却为自已的处境而暗自神伤,前尘旧事不禁又涌上脑际,令他更加怀念琪琪。他自已也觉得奇怪,秋云他仅祇偶而会想起,琪琪的影象郄长期盘据他的脑海,略一触动就会浮现。

然而现在他能做些甚麽呢?他所能做的祇是干活时多加一把劲,希望给人一个好印象,希望能拿到一个好鉴定。所以他总是默默干活甚少说话,其实即使他想说也根本插不上嘴。他不熟悉田间的语言,农人的言外之音,他常常过後才明白,他们谈话说笑的内容,又全是他不感兴趣的。林嘉诠虽然天天跟农夫村妇一起下地,但始终有如水媾(混)油——无法融合一起。

也许正因为林嘉诠无法跟他们融为一体,也未学会磨洋工的习惯,许多时候重活都安排他去做。这点他觉得倒无所谓,令他难堪的是许多时候他都成为被人开玩笑的对象。

有一天,嘉诠被分配跟妇女们一起去抢割珠江边一块田,那块田特别肥沃,稻穗抽得特别高也特别重,一场台风尾把稻杆全打倒到田里。稻穗泡在水中如不及时抢收就会抽芽,所以社里集中力量去抢收,派了很多人到那里。一部份人在田课里割,一部份人在堤上打谷,由於人又多堤又高,人们分成一站站把一扎扎湿辘辘的稻杆从田里传到堤上。诠仔站在田中左手接右手传,一个不小心把滑辘辘的稻杆递到坚嫂的背脊上。坚嫂骂了一句:

「诠仔,睇(看)清楚啲(些)啦,好似盲婆喂奶咁——乱九咁塞。」粗粗壮壮的文叔马上接过嘴。

「阿坚嫂,系又唔错(是这样也不错)呀,你睇(看),佢官仔骨骨(他斯斯文文),青靓白净(蛮帅的),塞吓你都唔(不)错啊」

「你个死咸湿文,死贱口,等我掷死你喇!」坚嫂把一扎湿稻掷过去,溅起一片水花,嘉诠则羞得两颊通红。

「诠仔,查实你有冇拍过拖啫(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屁股浑圆的初归新抱阿茵眯着眼睛问他。嘉诠脸红红地低下头,没有答理她。

「男人老狗,使乜咁怕(害甚麽)羞?」文叔又好像唱戏似的唱起来。

「睇怕(看来)未拍过拖(没谈过恋爱)啦!」

「不如我介绍个姊妹畀(给)你呀!几靓女㗎(蛮漂亮的)!」阿茵仍然眯着眼笑盈盈地说。

「有冇(没)你咁靓啫(那麽美)?」文叔接过来。

「靓过我!」

「有你咁靓时,冇(没)你咁够胆!有你咁够胆,冇你咁天真……」粗壮的文叔又用粤剧《柳毅传书》的腔调唱了起来。

「狗口长不出象牙!」阿茵也骂了一句,文叔仍然嬉皮笑脸,两眼不离阿茵的屁股。

「睇乜嘢(看甚麽)呀?返屋企睇(回家看)啦!」坚嫂看不过眼骂了一句。

此後下田,文叔等几个人常常笑阿茵对嘉诠好,笑阿茵「生滋猫入眼(看上了)」:

「阿茵,介绍畀人哋(给人家),不如介绍畀(给)自己罗喂!横掂(反正)你老公响(在)县城做嘢(事),一星期先返(才回)得一次。平日夜寒如水,独自抱个枕头,凄哑哑呀凉!」一班男人老拿阿茵和嘉诠来笑话,搞到他十分尴尬。

林嘉诠正值青春期,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柳下惠,每天都听「咸湿笑话」,淫曲淫词,自然也有性冲动。有时夜深阑静,睡不着觉,也会想入非非,想起阿茵浑圆的屁股,挺拔得逼人的双峰,笑得眯成一缝的眼神。

他感到强烈的诱惑,女体的诱惑。然而诱惑还不止来自遐想,有一次嘉诠几乎掉下温柔乡的泥淖,就此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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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一个谁都不会记得的平常日子,林嘉诠像以往那样,每逢休息日就设法到县城去借书。回乡之後他觉得最痛苦的事不是劳动,而是没有书看,他以前总是向图书馆借书,自已没有钱买,返乡时带回的几本书一下子就看完了。南岗小学根本就没有甚麽书可借,斗石中学虽然有一个图书馆,但因为没有熟人,要借也不方便。他经常去借书的地方是县城白沙图书馆和新江中学图书馆。

一九五七年冬《人民日报》发表〈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的社论,提出「大跃进」的口号。从中央到地方层层学习,层层加压,下面的农业合作社不理有事无事都喜欢加班加点,虽然多加一班半班也不外是下田讲笑话磨洋工而已,并没有加出甚麽成绩来。羊婶为了响应号召,别人也甚无奈,而对嘉诠来说劳动倒不算甚麽,最大的不方便是不容易请到假去县城借书。幸而当时的农副产品还可以自由买卖,而县城的价格要比斗石镇稍高一点,於是嘉诠向羊婶提议,他自已出水脚(路费)替社里把菜蔬丶蕃薯之类农副产品运到县城去卖,卖完了就去借书,公私两便。这样嘉诠每个月总有三两次要到县城。

那一天嘉诠坐早班车去县城,傍晚坐船回斗石镇。上船之後他依着船舷聚精会神地看书,突然右臂被人撞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阿茵,也不知她甚麽时候已坐到他的身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系你呀!」嘉诠稍为挪动身子,使肩膀不挨着她。

「睇乜嘢(看甚麽)书呀?」

嘉诠翻开封面给她看,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咁鬼死(那麽)厚,畀(给)我成(整)年都睇唔晒(看不完)。」阿茵说着,仍然瞄着他:「你成日(经常) 都来县城借书咩?」

「系(是)呀!」

嘉诠并不健谈,但阿茵却不让他清静,她告诉嘉诠昨天她回娘家,赶这班船回南岗……嘉诠被她搔扰得无法看书,祇好把书合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突然对面有一艘小汽船驾过,划起两道波浪,花尾渡荡了一下,嘉诠的手肘触碰到一团软绵绵的肉。阿茵整个身子挨了过来,久久还不摆直,嘉诠当然知道那是甚麽东西,心不禁噗噗地跳起来,脑际回味着刚才触碰柔软肉团的奇妙感觉,羞得头也抬不起来。不一会他手肘又触碰到那团柔软的肉,但船并不怎麽荡。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发觉阿茵正凝视着他,还抿着嘴笑,水汪汪的眼睛还挑逗地眨了一眨。他赶紧又垂下头不敢看她。

在接近两个小时的航程中,嘉诠感觉到手肘和手臂好多次触碰到阿茵的胸部,阿茵一直装作不经意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嘉诠明白那不是偶然的,是故意的挑逗。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生变化,该硬的地方硬了起来。幸而是蹲坐着还不大明显,可是他却不放心地把书移到前面遮掩着要害部位。

诱惑越来越明显,他脑际不禁浮想起脱光了衣服的阿茵是怎麽样的?甚至曾想从下面伸手摸她的屁股,可是始终没有行动。

当嘉诠脑海陷於一片混乱的时候船抵达斗石码头,他也糊里糊涂地随着人流上了岸。不知由於心慌或是由於害羞,他甩掉身旁的阿茵像箭似地走在前头。

「等埋我!」阿茵喘着气地大声喊着,他不得不把步伐放慢一点。

夕阳虽未完全下山,但云层厚,江面和远处的山脚已升起一层暮霭。嘉诠心噗噗地跳,他急步疾走,阿茵在後面紧跟。

「行咁快做乜(干吗走那麽快)!赶去……」她原本想说赶去投胎咩!但话到嘴边行便咽下去,她不忍心那样咒他。所以改口说:「咁赶做乜嘢(甚麽)?追到(得)我索咳晒气(喘不过气来)!」

「怕天黑吖嘛!」

「黑你个头,天边(那)有咁(这麽)快黑!」

嘉诠不理会她,仍然急步疾走。他确实怕天黑,倒不是怕妖魔鬼怪,而是怕天黑了自已不晓得会做甚麽,尤其是当阿茵再用她的身体来挑逗的时候。

一路上行人不多,长长的田间小路似乎祇有嘉诠和阿茵两人。阿茵虽然急步而赶,但始终无法赶上去,她知道诠仔刻意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逐渐放慢脚步。诠仔并不察觉,等到他发现後面好像没有人跟着时,阿茵已经落後很远了,他祇好稍为放慢脚步。

秋收之後田畴一望无际,没有蔗林也没有蕉林,祇有一群群乌鸦在空中盘旋,时而落到田中啄吃遗落的谷粒。七八里路在急步中走完,远远看到林家大屋的屋尖,嘉诠这才舒了一口气。阿茵这时却相反,她不但不放慢步伐,反而走得更快越过嘉诠前头,也不跟他说话,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摆地在嘉诠面前晃动。嘉诠虽然一路压抑着自已,但此处家门已近,已不可能做甚麽行差踏错的事了,因此也不禁放纵自已,眼睛盯着阿茵的臀部,她的臀部真确是那麽富有弹性,那麽浑圆。

阿茵急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转过头来对嘉诠嫣然一笑:「阿诠,我头先(刚才)喺(在)後面仔细睇(看)吓,你後枕真系生得薄。」说罢又咭的笑了一声,才再急步走了,逐渐拉长两人的距离。

嘉诠听不明阿茵的话,以为自已後脑的形状跟别人不一样,後来问嫲嫲才知道「後枕薄」是笑别人没「冇福」(没福气)。

那一夜嘉诠久久无法入睡,阿茵浑圆的屁股,挑逗的眼神,像走马灯那样在脑际映现。手肘触碰到软绵绵乳房的感觉很令人兴奋,他无法抑制地想像着……假如刚才自已不走那麽快,假如路边有一块蔗林或蕉林,假如慢慢走等到天完全黑了……把阿茵抱着……他全身的血脉都亢奋起来……他用自己的手扑灭了浑身欲火,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自渎。等到血液逐渐回流,理智也逐渐重现,他仔细地想一想,庆幸自已尚未陷了进去。他非常清楚,情欲一旦放纵了,等待着自已的将是永远的沉沦。他不甘愿那样,他不甘愿在田头陌上过一辈子。他轻步走到楼下,洗了一个冷水浴,然後站在厅堂中间,凝望着曾祖父的画像,默默地忏悔认错,他觉得曾祖父在天之灵看透了他的内心。他默默向着曾祖父发誓,他要活得像一个人样,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不是像咸湿文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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