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缘故,人的依附性成为难以抗拒的事实,孟子对读书人作了如是描述:“士,有恒志而无恒产者也。”我由此看见,被王权弃置的读书人,除了装疯卖傻的自娱自虐,只剩下死地一途,所谓恒志,也就是极端奢侈难以维持的了。

我自诩为一个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在明白自身环境加之于的命运后,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喝酒,说正经话,做正经事。

1991年5月那次抄家,一个警察问:“你一个教书的,读那么多书干啥?”

现在,没有多少书可读,也还可以教教书,我说,一阳,就好好教书吧。

那些可怜的乡亲的后辈,或许还需要我的这种努力。

海明威说:“人不是为了被打倒而生下来的。”

我需要展示的是:八九一代的人们不是为乱而生的!我们为建设而来!我们是不可以被打倒的!

进猪圈住定,饭在食堂里吃。食堂里的腐败是学校整体腐败的一面,组织自己的伙食团很有必要,志刚、我和阿珍老师,我们三人自己开伙。志刚和阿珍的手艺不错,就负责中午和晚上,我手艺最次,有早起的习惯,就管早餐和洗碗。

教学没有什么压力,吃饭问题也基本解决,大把的时间就用在散步爬山闲聊。

阿珍是一个非常纯洁善良的英语老师,志刚是一个刚烈热情的人,他们是高中时的同学,我和阿珍是相对较熟悉的人,闲聊的结果自然是不管把持学校的人们的昏聩,我们自己把学校的工作推向正轨,不枉费了自己的青春,不耽误了孩子们的未来。三个人一拍即合,我们坚信,只要我们行动起来,自然能团结到一批年轻人。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

果然,我们的三人行驱散了不少阴霾,学校从此有了起色,我们暗自里觉得有意思。

秋又已来到,它的触角在继续推进。一个夜晚,我们散步归来,计划回房上床,志刚却约我再出校门溜达,他的神色严肃,我跟他出了校门。

原来,早在我们未搬进猪圈前的几日,国保方面就找志刚谈话,并安排他对我这个同室同事实施监视和报告。国保们把他吹捧了一番,并有将来受重用的期许,最后教他如何偷拆我的来往信件、怎样偷看我的日记,以及我看什么书,有什么人与我交往,我们都谈论些什么话题。

志刚说,他最初对我或我们过去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国保给他的任务却让他感到羞辱让他惊异,他认为公民有通信的权利,但眼下的情形和教唆显然不是如此。他开始怀疑,他开始注意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两、三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同室同事并不是一个险恶的敌人,而是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他们这样作,是对我人格的极端侮辱!”志刚如此说。

但他终于不能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做怎样的反应。他把事情的全部告诉了阿珍老师,征求阿珍老师的意见。阿珍老师说一阳肯定会处理好这样的事情。

由此我知道了那三户人家搬走的真实原因:就为了方便监视!

就是杨幺的调到拦江镇司法所任上,其实也是国保当局的有意为之,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把他们调到比较近的地方,看他们还有没有往来。”

我们当然要往来,那还需要证明和观察吗?

于是,西南政法学院法学系毕业的杨幺同学,被赶出政法系统,到琼江乡某村养蚕和管理狗们是否发疯的事情去了。

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我没有看过,我不知道群猪们在撵走旧的暴君们之后新的暴政怎样建立和建立后的情形。但《一九八四年》我是看过的,1948年的奥威尔如此预言:正在和即将建立的共产政权必定是一个奴役人的政权,它将把一切人的行为和思想置于监视之中——老大哥看着你!

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共产政权无一例外地实行了和实行着“老大哥看着你!”的无耻暴政。这种坚硬如牛鞭的暴政在苏联、在东欧轰然坍塌,进入垃圾场烂去,却仍在东亚的土地上无耻地挺立行淫。

“老大哥”分派给志刚的窥视努力失败,后来换成了志刚和我过去的一个共同老师,这位老师同事有事无事挤进我们的圈里来,聊天或者请教,谦卑中有热情。不久,父亲得到一位同事的提醒,说这位老师同事是一位线报人,发现并报告当局一阳的日记里有反动言论。

暴政的维系就是对一切言行甚至思想的压制,窥视是它的必然羞耻。人们或者参与这种窥视并自取污浊,或者采用多种形式的抗拒把这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污浊标记踩在脚下重获尊严与荣光。

志刚是一个正直得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汉子,所以才有窥视的暴露和失败,也正因为如此,志刚他赢得了自己的荣耀,并最终走在抵抗奴役的光明道路上。

经受了这样的事件,志刚、阿珍和我的友谊更加牢固,我们共同学习,相互鼓励,在教育教学工作中都取得了显著的成绩,赢得了学生和家长的信任。

对代表民众利益的运动的血腥镇压以后,官僚阶层对民间的剥夺更加嚣张,民众权利和利益被侵害的事件时时发生,愈演愈烈。耳闻目睹了身边民众权利和利益受侵害的许多事情,志刚已愤激得不能自已,主张我们自己要站出来伸张正义。正是最初的肝胆相照和群众基础,后来我们在当地的一次次民权抗争有了依据,并取得不少胜利。

我不能苟同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软弱无能的言说。我以为,只要他们襟怀坦荡,只要他们具备个体尊严、权利及利益与国民整体的尊严、权利及利益息息相关的认知智慧,以知行合一的铁帚清除掉委琐的犬儒灰尘,知识分子就是人的尊严的回归和社会进步所需的大功率发动机。

2006年12月27日

注释

阿珍女,本名罗碧珍,教师。1991年毕业于绵阳师范学院英语系,1992年12月与作者结婚,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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