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无法回避,阿珍老师与我越来越近了,要与亲爱的读者相逢。
长几辈那里,阿珍家和一阳家有着姻亲关系,她父亲和一阳的父亲又是同事,因此算是世交。初中时,阿珍和小姑是上学路上的伴儿,免不得彼此认识。那时侯的少男少女羞于搭腔,所谓青梅竹马,当属乌有。依稀地记得,上学路上的阿珍纯洁美丽、活泼欢快,我自己先是顽皮,既而用心读书,再进城求学。
新的交往,始于1991年9月,一阳调入保石镇中学教书,阿珍从四川省绵阳师范学院毕业,也分配于此。一阳教初二一个班的语文,兼任班主任,阿珍教同年级三个班的英语,同时作一阳那个班的副班主任,两人成了搭档。
最初,我们都没有住房,得回家住。我和阿珍的家相隔不远,方向一致,我有辆破自行车车,阿珍步行。我邀阿珍老师乘我的车,她答应了,我们就同行。
和不熟识的女孩子打交道是我感到棘手的事,然而,和阿珍老师的最初交往,我感觉不到这种压力。那种自然、欢快,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因为是秋收,道路两旁晒满稻草和稻谷,阿珍提醒我要小心。
回家的路是往上行,陡坡有多处,阿珍老师就轻轻下了车。我说没有必要,阿珍说:“你身体很差呢。”
我才记起自己出狱只十余日,身体可能暴露出稀松的痕迹来了。
除去卷入学潮一事,我的入狱、出狱,在当时当地是一件较重大的事件,这,阿珍老师是知道的。但阿珍老师不以为隔阂和戒备,这让我心存感激。
我依了她,推车步行。到了分手的路口,约了明日出发的大概时间,我上车,在暮色中向自家处去。
1991年秋,一阳老师和阿珍老师连同朝阳或落日,乘一辆破车在乡间公路稀疏的树荫中滑过。
阿珍老师朝气蓬勃,活泼开朗,喜欢唱欢快抒情的民歌,这足以使没有音乐细胞的一阳老师记起自己还能扯着破嗓门乱吼几句摇滚。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想和任何人作对,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望着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咿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咿呀……
多年来,我习惯用摇滚来表达我的情绪,表达我对自己追求的路途的执着、无奈、忧伤。但此刻,我只是歌唱,我需要歌唱。忘记了我们已经长大,忽略了自己的性别,无视淳朴乡民们怪异的眼神,我们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欢欣。
这种幸福时光持续了两星期就暂告结束,因为我将被“老大哥”安排进猪圈里去。阿珍和另外一位女教师也分到一个猪圈,当然,那得感谢我和“老大哥”呢。
以一阳的学识而言,教学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最初的教学却不很顺利,这让一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阿珍细致地了解和真诚,使问题迎刃而解。
原来,上一任语文兼班主任老师中师毕业,这学期离职读专科去了,被人渲染了一番,加之有人对一阳指指点点,有几个学生就在里面捣乱,说原来的老师如何如何,现在是大学生了呢,一阳的教学就被打了不少折扣。阿珍清楚事情的原委后,立即召开班干会,她告诉孩子们:“一阳老师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要不是因为学潮受影响,还轮不到来教你们,你们应该珍惜他,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习。”班干们把这些信息传递到学生中,孩子们欢天喜地。一阳再到班上,一些孩子对着他高举双手,食指和中指伸出,那是一个个“V字,那是两年余以前,这个世界最流行的姿势。一阳心头一热,点头说:”谢谢孩子们,谢谢阿珍老师!“
有阿珍老师这样的好搭档,一阳的教育教学工作非常顺利和省时。余下的时间,就可以放心散步和阅读自己的书籍。
山冈、树林或小河畔,一阳散步时长了一个尾巴,作尾巴的阿珍比较健谈,她说她读莎士比亚,比较熟悉的是十九世纪欧洲的文学作品,雪莱的浪漫,雨果的悲怜,是她最崇拜最喜欢的。
一阳洗衣服或被褥时,阿珍站在井水边,说需要帮忙吗?一阳说,我自己能。阿珍默然地站在旁边。
一阳缝被子,阿珍说帮忙。一阳说,我习惯自己来。阿珍默然站在旁边。
一次上街买菜,一阳回头,阿珍还是跟在后面。一阳说:“你不要老是跟在我后面呀,别人以为我们耍朋友怎么办?”阿珍伤心地哭了,掉转头跑开。
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小妹从重庆读书回来,给我带回一摞书。有一本《百年孤独》,还有一本是托夫勒的《权力的转移》,那是他继《第三次浪潮》后继续宣告知识革命信息时代来临的大作。
小妹高中时和阿珍同寝室,她给阿珍的是几盘磁带。小妹问:“哥,你和阿珍进展如何了?”一阳说:“什么进展不进展的?胡说八道!追求人家的可多了,要模样有模样,要钱财有钱财,怎么也轮不到你哥?”小妹说:“傻哥哥哦,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不知道阿珍爱上了你。她那些读书时的姊妹都对我这样说呢。”一阳说:“别乱说,闹笑话可不好。”
姚放和小妹说:“这种事还要她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秋天,
芦荻和野菊花装饰的天空土地
木叶飘落,飘进窗棂
也萧瑟我房间的四壁
而第五种季节还很遥远
等待,需要长久的忍耐和意志
仿佛是外婆长长臭臭的裹脚布
这样的季节,一道夕阳
黄昏的山岗、小河、树林故事
能否生长出一个深刻的主题
把我鼓励
我把这首诗写在纸片上,小心地递给阿珍,说:“给你一颗炸弹哈!”
阿珍笑得有些羞涩,说:“我看看能不能把我炸死。”
一个任人践踏的贱民,爱情,是多么的奢侈。但她又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渴望。我把炸弹交给阿珍,拔引信的权利也在她的手里。
春节那天的阳光很好,整个下午,我俩在学校后的山岗上晒暖洋洋的太阳,月亮悄悄上来,爱情进入我们的心房。
第二日,我带阿珍携小妹进城,朋友们在博物馆聚拢,杨幺、小马哥、洪哥、老大、汤姆……还有刚从秦城监狱出来的小二哥陈卫。人头齐备,就到仁里场看望贤斌的父母。看见我带着漂亮的女朋友,老母亲一手拉阿珍一手拉我,连声说好;再看着满屋子孩子,高兴得直落泪,摆出最丰盛的宴席,对我们嚷:“吃!吃!吃!”
美酒佳肴,还有美女和爱情,朋友七八个,我侥幸免除牢狱,却没有了贤斌,喜也悲也,忽而醉去,害得阿珍和老母亲忙来忙去……
在城里盘桓了两日,气温骤降,寒雨扎心,小妹病了,前女友阿紫传信觅我一见。我对阿珍说:“你带小妹先回,我会好好回来。”
然而,与阿紫的一见,我竟辜负了阿珍。
我对阿紫说:“你别到我那里来,那样会太伤阿珍的心。”
我晚阿珍两日回去,天气仍然恶劣得很,阿珍双眼红肿,见我归来,泣不成声。
我和阿珍一同进城的事情被阿珍父母知道了,阿珍和我是怎么回事也清楚明了。对于我俩现在这样的关系,家里是极端阻止的,近五十年的共产统治显示的道理很简单,被当局盯上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不死也要脱几层皮,阿珍家族的一位有文化的近亲叔伯就如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过,阿珍这是在往火坑里跳。阿珍父母气得病倒床上,阿珍一面抗拒,一面忧心父母的身体,盼望着我回来救场灭火。但我背信在先,阿珍,我是怎样的残忍,我是怎样的把你伤害了和伤害着。你的眼泪流干了怎么办?你的心碎了怎么办?
一阳不在学校里,阿紫不守信用跑来见面,言笑晏晏,你一边劝她等候,一边烧锅做饭,泪水流了多少,那锅夹生的面条能看见。
除了自己伤心,自己消瘦,你何曾生恨?何曾埋怨?
然而,阿紫于我的爱是不完全的,或者说阿紫于我不能说没有爱,但爱得勉强,或者只能说与爱有关,残缺不堪。
杨幺来访,我不在。阿珍你对我的兄弟说:“尽管和一阳只有几天的感情,但这已经是我全部感情的极致。”
我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除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我没有勇气把她找回来。
然而,你竟然那样仁慈,那样宽容,像海包容溪流一样把我接纳过去。阿珍,原谅我的迷失,或者背叛。
那么阿紫,我宁愿相信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会告诉她存在和虚无的真实内涵,普鲁斯特会教会她《追忆似水年华》的意义。那时她身边有这样的两本书,说好看完后转给我,我决定谢幕退场,等不到读那样厚重的东西。
1992年5月,教师宿舍建成,我们告别猪圈,阿珍尽力给我把书房布置好。除了教书,我无事可做,就继续看书。我阅读时,阿珍忙一切杂务,或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自己看书,或者看我阅读。
有时候,窗户上会出现一个影子,如果是夜晚,借着灯光,那影子会放大,要么一丈,要么八尺。倘若我发出客气的邀请,那影子倏尔不见,脚步声于急切、慌乱中远去。我和阿珍相视一笑,那肯定不是鬼和鬼影子,那是怀有鬼胎的人。
“老大哥看着你!”我们需要做的是不让它搅扰了我们的好心境。
我们晚饭后散步,我把阅读或思考的心得牵连不断地说给阿珍听。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在阿珍那里,我是一个伟大的思想者,是一个演说家。而我的演说家或伟大的思想者,只因为阿珍才存在。我对自己的思考的深入和流动,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能左右。我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把共产文化垃圾对我的污染清洗干净的。阿珍,这全拜你的爱情所赐。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10月里,一阳和阿珍到姚放和刘明那里拿屠格涅夫的《前夜》、《父与子》,两位书友说:“该办喜事了,还等什么?”我想就不等贤斌来见证我的婚姻了。
四个人一起看挂历,圈定一个日子。
1992年12月12日,星期六。
我过去说自己不会结婚,现在,我要把喜帖发出去,要把大家的嘴堵住,就得冠冕堂皇一些。我在大红帖子上如此写道:
“勿因遥远的目标放弃沿途的美景,爱情和幸福同时降临我们收获婚姻。”
姚放以为,一阳这类反动文人、反革命分子、坐班房的,似乎该举世唾弃,现在,竟然有爱情来光顾和滋润,为了不辜负这爱情,婚庆活动应当当作大事大大事来抓,必须别致、宏大,要深深地烙在人们的记忆里,至少十年也无法复制和忘记。
既然,暴力的一面想置我辈于孤家寡人、断子绝孙的境地,那么现在,我又何必要拒绝一场并不由金钱来主宰的爱情盛宴宣告他们愿望的破灭呢?
于是,白天宴席、球赛、类似曲棍球的民间游戏,晚上是露天篝火舞会,最后闹新房。来的朋友都是读书时期的好友,大家都真心为我俩祝福。全天喜乐,高潮迭起,引来无数人看希奇,并咋咋称奇。
夜很深了,朋友们占据了婚床,把我和阿珍赶进沙发里蜷曲。
“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阿珍幸福着,问。
新房外门上的喜联出自姚放,上联为“菩提也应承甘露”,下联是“太虚终究难为花”,横额云:“阿弥陀佛”,与一阳喜贴上的内容呼应。内门上贴的是:“梦里依稀慈母泪,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对阿珍说:“那是刘明的手笔,他在担心爱情使我丧失过去的意志。”阿珍说:“你怎么会呢?”
第二日,收到杰皮的电报:“得知你们的结合,我也于同日结婚,遥相庆贺。”杰皮的那次婚姻没有走到尽头,或许他太高兴了,一不留神被冲昏了头脑。这是题外话,不提。
刚分配工作时,一位老教师给阿珍说,千万别在教师队伍找对象,并给她介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说小伙子前途无量。阿珍直摇头,说:“在那种环境里,谁还能保持善良和干净?”那位老先生还不放弃,就给他说某家生意人的孩子有出息,阿珍也还认识,对阿珍印象很好,很有意思。阿珍仍然摇头,笑而不语。
阿珍之爱我,因为我坚持把读书学习当正经事;阿珍之爱我,因为我把真知识用在人自身尊严的实现和权利的保障之上;阿珍之爱我,还因为她自己对不合理的现实的反叛的容纳,这与她自己早年的阅读和人道情怀息息相关。
阿珍的爱情,是上帝对我这样一个爱好阅读的人的最好鼓励。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不我欺也。
2006年12月28日
注释:
小二哥陈卫:人权民运人士。1984年入遂中高中部,1988年入北京理工大学。1989年北京理工大学“高自联”成员,入狱两年半,1992年因胡石根“自民党”案入狱四年半。
阿紫:教师,作者前女友。与作者是高87-2班和川北教育学院同学。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接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