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少不入川,老不出川。”这话有些道理。
“蚕丛即鱼凫,开国何茫然。”李白这是说司马错伐蜀以前,成都平原上有比较发达的文明存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消失不见了,找不到了,成了历史之谜。
岷江冲出玉垒山,野性不稍减,时闹洪灾时发大水,洗刷土地祸害人民。及至李冰父子治蜀,用小孩子玩水的把戏,顺势而为,川西平原上静卧了睡美人都江堰,一呼一吸中成就了天堂一样富庶的大块土地。用朋友张明的祖母的话说:“泥巴和天上地下的水就是流油的大米。”和其它地方艰苦奋斗才能混个半饱不同,这里的人们不用为温饱问题担心。农业的发达,交通的方便,带动了商贸和文化的发展,锦江两岸,多少繁华,谁也说不清。这里的商贸和文化运行也很有特色,你只需要在茶馆里一坐,事情就搞定,然后打牌、架鸟、看戏、吊膀子或下馆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什么样的理想和意志力都扔府南河里去。过往的外省人惊叫唤:“别叫你家的孩子到四川去,学懒惰了怎么过一辈子?”但他们又无不说:“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人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哪里也不必去。”
即使如此,成都也有过大历史的辉煌:保路风云、川军抗日、紫阳在川、八九的人民南路和天府广场……
列车在奔驰,我所希望的成都应该是什么模样呢?
我要去凭吊保路运动的遗址,凝听那草木间权利即生命的声音依然激荡。
我要去万年场瞻仰川军出川抗日的雕像,寻找民族不可灭亡的真相。
我要去人民南路、天府广场。不,我不是去和一个梗塞南北交通的狗日的石头合影,我要去凝视那些过往的鲜活面孔和明亮眼睛,我的凝视是一种探询:你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的此地?你是否还记得十年前此地的那些人们?
我要去一个又一个茶馆,和一幢又一幢房子。女士,先生,你们是否看见我的朋友刘贤斌和佘万宝,他们曾在这里喝茶、读书,他们曾在这里租赁房间歇息、接待朋友,他们叩开人的房门,其实是渴望叩开人的心门。女士、先生,可否告诉我我的朋友他们现在的足迹和身影?在何处?在哪里……
到成都天已经很晚,我赶车到九眼桥,住李卓那里。李卓和人卖新疆的马肉,两个人和租了一间屋子。“出门就是川大,可以进去看报、读书,学生食堂的饭菜也便宜。”李卓黑瘦、高并且朴实,从外表看他很劳累,但劳累的身体包裹不住他奋发向上的热情。
第二日到邓永亮那里,他在西门生资市场替人卖风机。他与人在茶店子和租着一间稍大的屋子,我就插住进去,算是安顿了下去。
石灰街往城外走是西门车站,西门车站再往外就是茶店子,那里住外地来蓉打工的农民。除了收保护费、查暂住证的警察、二警察和城管来执行公干以外,这里谈不上什么管理和治理。中国城市里的居民二、三代前基本上也是农民,但先进城的操控着城乡有别的权柄,未及早进入城市序列的农民得不到起码的国民待遇。他们只有干费力活不赚钱的机会,所以,他们居住到哪里,就把贫穷、肮脏、混乱的风景标注到哪里。成都人有西贵南富的风水说辞,但这说辞不包括茶店子。
转进潮湿的泥渣路,入铁门,过窄院,进黑黢黢的楼道,绕上二楼,最里靠右的那间屋子就是我们住宿。
半夜里常有警察查暂住证,远远近近都在惊扰和恐惧之中,就象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没有暂住证就会被抓进多宝寺,挨打、受饿、喂蚊子、遭遇病害等着外面的人拿钱打捞。那是人间地狱,非常恐惧的事情。没有办法,办暂住证去。警察们有许多事情不作为,为何对查暂住证一往情深乐此不疲?我敲打键盘,“暂住”二字躲在后面,急不可待跳出来的是“赞助”呢。我于是明白,“暂住证”或秩序是一种借口,秩序后面是巨大的现实的利益。
最初要到比较熟识的朋友处走走看看蹭饭,或者找找工作,满成都的街巷一整天自行车来去。晚上回来,很是疲倦,糊里糊涂睡下。也有李卓、黄晓敏、蒲勇、小鲁的来访,但不多见。要见和能见到的人并不多,工作不好找也就先拉下。
天气开始寒冷起来,我减少了外出的时间,关上门窗,呆在房间里吧,读一些书也不赖。
先读从家里带来的书籍,萧雪慧老师的《守望良知》和亨廷顿的《民主化浪潮第三波》。
萧老师的立足点在人及其个体,最后还是回到人及其个体本身。一切人造之物必须服务于人本身,当对人类及其个体的驱逐、颠覆成为一个社会普遍的现实时,真正的知识分子只有坚持异议立场,守望良知,等待冰溶雪化。这是人文知识分子最后的底线和最后的身份。那么怎样面对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迫害呢?“过马路走人行道,吐口水入痰盂。”这就是萧老师的智慧。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的阅读和交友看着是古龙、金庸笔下一懵懂少年的江湖行走,好的文本和好的朋友遭遇就是我不求而得的奇遇。我的奇遇不断,它们为僻陋无知的我增长智慧和勇气。这奇遇中肯定包括萧雪慧老师,我希望有机会表达我对她的敬意。
《文明的冲突》常常听人提起,我一直没有机会读过,我感觉亨廷顿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看到《民主化浪潮第三波》时,我就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启示。但那文本比较厚重,我看了一部分就暂时放一边去,我希望能有一段集中的时间来把它阅读下去。
那时,胡明军住营门口立交桥附近,是我去得比较多的一个地方。他有很多册藏书,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多,我觉得他和我若干年前有些相似,爱好阅读,但不知道哪些是好东西哪些已经陈旧过时。我忍不住说老胡你有空多读点书,他用非常惊讶的眼光看着我,说:“我读过很多书,你看我的书橱里不少呢。”我知道他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曾说过,自己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在朋友中间说较多的话。我忍不住再给他说过两三次相同的意思,结果仍然一致。《政治中国》、《托洛茨基》、《第四座丰碑》、《国画》和《宇宙爆炸最初的三分钟》,这五本书都是从胡明军的书架上抽出借来的。
对于思想者而言,探索深渊和攀登高峰是同等重要的事情,攀登高峰是为了更好地探索深渊,从无穷大到无穷小,从有到无,从无中生有,这是人类探索的几大母题之一。自从灵泉寺收容所出来以后,我常游离于本体之外,我登高望远,结果发现自己到高远处去观望的是自己。所以,相关内容的书籍,我都希望翻翻看看,摩挲一下也可以。这是我读《宇宙爆炸最初的三分钟》的背景。
《第四座丰碑》是彭明的,他搞“中发联”很有声色,最终以嫖娼的罪名栽了进去。书写得很张扬,或者说是很自信,他试图从生物形态学方面来破题。我没有看完,胡明军要了回去。他对彭明有几分痴迷。
《托洛茨基》和《守望良知》被陈卫拿去了,《国画》是王跃文的官场小说。这类文字可以消遣,但王跃文是一个比较认真讲究的人,所以,他的官场小说有文学价值。但我后来发现,有想向党妈妈和官场一边进步向上的人们也喜欢王跃文,究其所以然,他们在王跃文的文本里学习登进之术呢。有意思。
《政治中国》应该是《防左备忘录》之后,自由知识分子从生死地归来后的集结努力,毅然在前面的一批失踪、流亡、消声了之后的跟进。跟上来的人众,阵容和实力较早前更壮观、难以阻挡,这似乎象一种先期的约定,或者说是友人、后来者对异端异议的继续担当。刘军宁、徐友渔、秦晖、余英时、朱学勤这些人的名字和学养,让我心花怒放。
有时候从书店门口过,我就去翻看刘军宁先生的《民主、共和、宪政》以及他主编的《公共论丛》、《民主译丛》、《政治思潮丛书》,就象当年对《未来中国丛书》的感情一样。刘先生的文章如《自由与多元之间》《从大一统到球化》《回归个人:重申个人主义》至今有一些印象。
1999年很快就要结束了,“向2000年进军”、“奔向2000年”,这是邓小平式的宏伟叙事,尽管他的宏伟叙事很克制,但结果和毛泽东的天国宏愿一样坠落到乌有之乡。“没有人的现代化,四个现代化是一个空话。”邓小平为何视魏京生和他们的民主墙为仇雠?此时回眸,很有意思。古希腊时代,有人向哲学家询问何谓僭主,哲学家没有回答,他来到麦地边,操大棒击打那高大粗壮的麦穗子。魏京生们的个头比邓小平高大,在人的权利与现代化实现之关系的认识上比邓小平更高明。魏京生们选择做高大粗壮的麦穗,邓小平选择了做大棒或拿大棒的人。爱好阅读和思考的人们,总是对这样的事情或话题有天然的兴趣。1999年12月30日,我们在郊外一农家乐开拍提迎接新世纪。陈墨先生带来了《野草》,大家争着要签名赠书,等到我和另外一位朋友过去,书已告罄。陈老师有点局促和木呐,说:“我把姓名记下来,另外补上。”我就先读其他人得到的《野草》,知道《野草》和陈墨、蔡楚一帮人的“成都民主墙”盛事。春天花会开,春天花盛开,留心留意睁开眼,欣喜就在身边。
拍提上酬到一些钱,元旦那天我带着善款到广元,去看佘万宝老佘。他还在看守所,暂时没有转到监狱去,大概是等着离婚吧。我把我的围巾递给他,他说:“路上冷,你自己留下。”
2000年我在成都偶遇赵紫强,赵说:“朱明臣同学是广元国安副处长,说知道你去广元,看在老同学份上,放了你一马,没有抓你。”我说:“紫强你憨厚还是不知道?他那副处长就是当年告密出卖你我等人才捞上的。当年不会放过你我,今天也不会有什么良心发现,他只是事后听说或觉察到而已。”赵紫强似乎不相信。我说:“墨写的档案你肯定看不到,你可以去问我的那位女友阿紫同学,朱副处长当年不无得意地对阿紫说,‘一看见你们上街游行,我就知道,来了,改变我命运的时刻来了。’”
广元被回成都的列车摔身后去,我望着窗外想心事。国安局朱明臣朱副处长可以没有同学感情,但不会没有打盹的生理机能吧?况且,看望一个监狱里的人,朱啊,你要怎么弄我呢?这你也要搞点名堂,那你也要阻挡,朱啊,我们还有什么活头呢?
回成都勾留些日子,春节将到,就回家过年去。
2007年1月24日
注释:
李卓:本名熊鹰,四川乐山人,人权民运人士,独立作家。1989年在新疆参加学运,2001年入狱,被判16年。
邓永亮:四川遂宁人,人权民运人士,周志刚、罗碧珍的学生。
黄晓敏:人权民运人士。1989年在北京参加学运。1998年参与筹备四川民主党。
蒲勇:四川蒲江人,人权民运人士。1989年以副乡长身份抗议镇压,被判入狱10年,身体遭受摧残。2002年去世,享年36岁。
胡明军:四川攀枝花人,人权民运人士,四川民主党人。2001年入狱,被判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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