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2017-3-30 15:59 | 作者: 刘建初

1972年,内蒙建设兵团2师18团从各连抽调人力,组建了“180发电厂”施工连.我们班奉命参加了施工连。主要任务是修建一条从乌梁素海到乌拉山前发电厂的输水管道。

那年5月22日午饭后,我和我们班的张化一、赵德才、马国英、范庆余、郭九星六个人,按照头天“踩点”的计划来到了营房西北方向乌梁素海岸边,没用几分钟就把当地渔民藏在苇丛中的一条渔船给拖了出来。我们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每个人脸上都笑容灿烂,哥儿几个憧憬着自己的美梦——划船、游泳、钓鱼、运气好的话,还能抓个野鸭子什么的……。我们像小学生春游上了大轿车,看体育比赛刚进赛场一样,那叫一个美!(鲍忠义原打算与我们同行,上船前感觉不适,留在了岸上)

一、突遇大风

这是一条长有七八米,宽近两米,靠撑篙行走的小渔船。我们都曾在电影中看过撑篙行船,但真拿起篙来时,却谁也不会用。大家轮流着,你撑几篙,他杵几下,可这只小船就是在水中画着曲线转圈。在一通紧忙活中,不知是谁撑篙时用力太猛,硬是把那根四五米长的撑篙扎到泥里拔不出来了。我们本来就不会撑船,只剩下一根篙了,这船可怎么走啊?大家先后试了几下,都没拔出篙来。

我们正抓瞎哪,忽地一下,风呼啸而起,(在内蒙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风从静止到呼啸地刮起来,就是几秒钟的事。)这是老天在有意为难,不让我们拔出这根撑篙呦?

在大家着急和犹豫的当儿,扑通一声,老范(在兵团时大家都管范庆余叫老范)一头扎入了没人的水中潜了下去。十几秒过去了,我们只看到插入泥中撑篙的水面处,不停地冒着泡,谁也不知道老范能不能把撑篙给弄出来?就这会儿功夫,风已把本来平静的海面掀起了四五尺高的浪,我们的船也完全在风的掌控中了。老范在水下折腾了一会儿,没能撼动扎在泥里的撑篙,(后来老范说他下去后,一直没碰到底儿,水深的有点怕人。)不得已,他浮了上来。刚要上船,一个巨浪把我们的船推了起来,老范没够着船帮;当船随着浪从高处倾泄下来时,老范又被船着着实实地从水面砸到了水里。亏得当年的老范水性好、体格壮,他从这边被砸下去了,一会儿从船的另一边他又冒头出来,并在大家的拉拽下爬上了船。

老范上船安全了。可这时,狂风卷着又高又厚的黄沙像天一般的巨墙向我们压来,真是3米开外海天一色,没有方向,更看不到岸边。凭经验我们感觉到当时的风力至少是八九级(后来得知,当天天气预报最大风力是十级)。我们的船已经变成巨幅上下摆动的摇船了。

风仍在趋强,浪还在走高,船的摆幅越来越大,接下来……意味着什么?这个“意味着”揪紧着我们每个人的神经。一个大浪推起了船,此时的船身,倾斜地有点让人站不住。我的手紧紧地抓住船帮,生怕摇摆的船把我甩进海里,我只觉得脑壳从里向外发涨。紧接着,又一个大浪把我们的船悠的更高,眼看我们六个人像是失重了一样,随船飘到了空中,船像是要翻了!头发感觉都竖起来了……。记得当时我的心跳在无阻拦地加速,耳朵都能听到心脏发出“砰砰”的声音,如果没肋条骨挡着,估计心脏得跳到胸口外边来……。此时,除了嗖嗖的狂风和浪打船帮的啪啪声外,船上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个人讲话,大家都紧紧地抓着船帮,彼此间没有了交流,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画儿似的,船上6条生命,面对着狂风巨浪束手无策,只能等待上天的“安排”了。

这个“断片儿”持续了约一两分钟,一个声音打破了呆木的情景:“斯咋斯呀?奈奈呀!我间不倒你啦!奈奈!奈奈呀!(此处为内蒙话,意思是:死咋死呀?奶奶呀!我见不到你啦!奶奶!奶奶呀!)……。这个轻声哭泣的是郭九星(大家平时称他郭老九),他蜷曲着身体,坦然地蹲坐在船头,浪来了不躲,手也不扶船舷,双手擦拭着眼泪,边哭诉边目视着远方,像是虔诚地在跟奶奶告别(他是奶奶带大的,和奶奶最亲。)。老九为人厚道,讲哥们义气,并非胆小之辈。可就在这几分钟的海上变化中,他从紧张,恐惧,想到了最后的”归宿“,他绝望了。临行前,他想奶奶……。他的呼喊很轻,可却重重地刻画出我们当时的真实情景。他发泄出来了,并不说明他是胆小;我们没有出声,也不证明我们比他英勇。实际上,我们那时都已绝望了,只是在”等待“了,到时一闭眼”走吧“。

不知是责任的促使,求生的欲望,还是哪来的勇气,我对老九说:“别哭了!哭乱了军心,我们就完蛋了!”。这时的我们,非常明白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我们不能放弃,我们得挣扎,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能认命。大家都劝着郭老九:“老九不哭,”“老九不哭”,这虽然是七嘴八舌的劝阻,但就是这微弱的声音,已然为我们在死亡面前带来了一丝的团结和勇气。

二、漂在海上

老九是不哭了,可我们的船已被强大的风力推进了相当一段距离。船离岸更远了,看看水的颜色有些发蓝,我们知道这是来到了深水区,刚刚有些恢复的我们又紧张了起来。从船的摇摆程度加大,我们感到这里的浪更大了。每一次的浪起船高,我们的心都被紧紧地揪扯一下,就这样一次次的起落,一次次的揪扯,过了一个浪,又来一个浪,忽高忽低地让人摸不到规律。这个折磨是一秒一秒不停地熬着我们,让我们每时每刻都担着心,不定哪个巨浪就会把我们吞噬掉。我们像是被阎王爷锁在了地狱的门口的死囚一样,拉过来,推过去,啥时阎王爷一高兴,就把我们收进去了。

为了保持船的平衡,在浪推船起时,大家自然地向着平衡船的方向移动过去,浪退船落时,我们又整齐地移向反方向。大约有个把小时,我们六个人做着这样重复的平行移动,用这样的办法,我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翻船的危险。(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统一行动,没人协调,不用指挥,像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一样,这是从哪来的动力呀?是因为在死亡面前我们要挣命!)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算是学会了“乘风破浪”。忽然,不知是谁发现了险情:“后仓漏水了”!经过检查发现,后仓船底部一个修补漏洞的塞子被水冲跑了,只见水从船底一个直径约两三寸的洞中向上喷出来,一会儿工夫,前,后,中三个船仓就都是半仓水了。这真是“才出阎王殿,又遇九曲桥,”我们刚刚适应了船起船落,难道说我们的船又要在漏水中沉覆吗?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出发前,我们“踩点”工作细致。二子(马国英在家行二,我们平时叫他二子)在上船时就带了个大饭盆儿(当时,兵团的伙食没油水,年轻人饭量又大,所以大家都用较大的饭盆儿吃饭。)以防不测。就是这个大饭盆儿,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我们用盆儿不停地向船外舀水,舀水大概是每分钟三四十盆儿的样子,即使用这样的速度舀水,船底涌入的水和被我们舀出去的水也就基本持平。

说来也巧,就是这半船的水,大大增加了船的重量,以至于风的力量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能轻易地把我们的船推起来摔下去,船在风浪中变得稳当多了。这倒是歪打正着,让我们的船暂时又转危为安了。

船漫无边际的顺风飘着,飘到哪谁也不知道。舀水的工作不能停,大家轮流上阵,分秒不停地工作。没有谁监督谁的工作;也没有哪个人想偷个懒,而少舀会儿水;在生与死的面前,用不着任何说教。为了不让船沉下去,我们体现出了高度的劳动自觉性和一不怕苦,为了不死的精神。

就在我们奔命的同时,鲍忠义跑回连部把我们几个乘船被风刮跑的消息报告了连长。之后是逐级地上报,直到二师的师首长得知此事。师长召集了有我团、连﹑以及驻乌梁素海19团领导参加的,搜救失踪人员的紧急会议,研究对我们6人的搜救方案。

19团是沿乌梁素海而建的农副渔业团,对当地的气候,环境及海上的地理情况最有发言权。经过分析研究,以19团领导为主的意见,预判了我们6人当时可能遇到的四种情况及相关的结果:

1.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的10级风和巨浪,已经把船打翻。6人落水后,在浪急水深中全部溺水死亡。

2. 船扛过了狂风巨浪,暂时没翻,无人落水。但船被风吹进了西北方向的大明滩(此处水面宽广,且无遮拦,水的深度也大,最是风高浪急之处),到此处船必翻,人必亡。

3. 如果船能幸运地漂进了西岸的芦苇荡里,翻船的危险是没了,可在巨大的芦苇荡中,他们能否辨别出方向,顺利地趟出来,是个大难题。如果趟不出来,身着单衣的六个人,夜间困在芦苇荡里,有可能被冻死。(因为当天的天气预报说夜间有寒流,气温会在零度之下。)

4. 最后一种可能是,船漂进了芦苇荡,而且他们找对了方向,趟出了芦苇荡,死里逃生。

师首长见到分析的结果是凶多吉少,搞不好半个班就报销了,那将成为兵团级的重大事故。所以要求19团派汽艇出海搜救,(当时19团有一艘从北京北海公园搞来的汽艇)19团领导回答说,今天的狂风巨浪,汽艇出海也得翻掉。19团领导推翻了这个方案。后来,又考虑用两条渔船绑在一起,请善于撑船的老渔民驾船出海搜救,可当地老渔民是贵贱不肯去,并列举了过去几年,大风出海船翻人亡的事例。实际上,在十级风浪中强行出海施救,非但难救我们,发生次生灾害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最后的可行方案是:派出师里的两辆法国进口的白兰克越野大卡车,沿200多里长的岸边搜索;同时,让19团,12团的所有驻海边连队,就近沿海边搜救。

由师部指挥的搜救工作,从下午一点多就这样开始了。

出海的前几天,我们曾看过乌梁素海的地图。它是内蒙第一大(全国八大淡水湖之一)淡水湖,位于内蒙古的中西部,东西最宽处30里,南北长100多里,西面有大片的芦苇荡。

当时,我们的船虽处于四面海天一色之中,可我们隐约中感到,风是从东南向西北方向吹的,这船如果能被尽快吹到西岸,我们就能有救。

还别说,知识青年的“知识”这会儿又用上了。天津知青张化一是我们这伙人中年纪较大的,他书也比我们多念了两年。他出了个主意:“我们在船上搭起人造帆,借用风帆的力量加速船的行进,这样船行的速度可以加倍。”“船早一点行到西岸,我们就早一点得救。”“这个主意好!”“你咋不早说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找到了马列主义精髓似的。张化一带头脱下了那一洗就掉色的,绿里透白的兵团服。大家也学着他,把衣服都扒了下来。我们按高个站中间,矮个站两边排开,把全部的衣服都铺挂在人肉帆架上。“人造帆上不能有空洞,空洞会减小风的推力。”“咱把裤头都脱下来吧,用裤头挡在人帆的空洞上。”“有嘛不好意思的,船上又没驽(女)的。”张化一边指挥边用天津话嘟囔着。

人帆搭起来了,只看见船舷两旁泛起了波纹,这是船起速了,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记得当时的“人帆们”手拉手,肩并肩,昂头挺胸,每人是一脸英雄气概。不知是谁先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然后慢慢的就成了齐唱。像是电影【英雄小八路】里的小八路们用身体连接着电话线,更像是【狼牙山五壮士】里的壮士们,英勇就义前的悲壮一幕。

三、在芦苇荡中

船继续在天昏地暗的海上飘着,化一好像看到了什么:“哎?这水面怎么有点发黄呐”?马国英也像是明白了什么,马上拿起船上仅剩的一根撑篙向水里杵了一下:“快看,水浅了”!他边用手把撑篙狠狠地插向不深的水里,还边比划着露出水面大部分的篙,意思是让我们明白水已经很浅了。“水真的浅了”!“没不了人了!”大家都兴奋地喊着。也就在我们兴奋地同时,我们隐约看到,在西面有个长长的,与海平面平行的黑影(由于天被风卷的黄沙全覆盖了,能见度也只有几米),是芦苇荡吗?大家都瞪着眼睛望去,随着船继续地向黑影方向漂,我们眼里如同摄影师给出的,由远至近的特写镜头——朦胧,模糊,直到苇叶苇杆渐渐的清晰了。这时,我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是在命的挣扎中,看到了生的希望。“船不会翻了”,“我们有救了”。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漂泊,我们终于看到了芦苇荡。

我们借拽着苇子的力,使船向苇荡里面划去,就像电影“洪湖赤卫队”里韩英和卫生员那样,拽着苇子使船前行。进了苇荡,风沙虽然小了许多,可船也失去了风的动力。要想行进,只能靠拽着苇子或是人下到水里去推了。为了安全起见,这条单篙且漏水的破船暂时还得跟着我们,谁知道前面会碰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船行至如篮球场大小的一片湖面时,四面望去,无边无沿儿,到处长满了如绿墙一样的芦苇,足有三四米之高。我们大概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如此浩瀚的芦苇荡,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听见水鸟的鸣叫声,郭老九执意要驱船过去看个究竟;一会儿,湖面上蹦出条大鱼,德才又提议我们应该先去抓些鱼,以备不时之需;船到之处,时不时的把野鸭子惊飞了起来,我们又想顺势找到野鸭窝去抓野鸭蛋。这会儿的我们,似乎已经忘掉了刚刚经历的惊恐一幕,几个还了阳的傻小子好像真是春游来了,玩的潇洒自然。

进了芦苇荡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我们东闯闯,西撞撞,一会儿进了芦苇,一会儿又飘到了另一个小湖面上,总也找不到岸的方向。这样的“突围”还真让我们想起了【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台词:“芦苇荡无边无沿,地形复杂,咱们要是进去这么瞎碰,那简直是大海里捞针。”在这四面景色一样,浑天无日方向难辨,苇塘相连的芦苇荡里,我们真是晕得找不着“北”了。

虽然找不到岸对于我们来说,仍是一个潜在的生死问题,可对我们几个刚刚死里逃生,暂时还沉浸在高兴之中的人来说,还真没意识到。也许是我们的“春游”正在兴头儿上吧。大家还商讨着万一今天趟不出去,晚上咱就在船上用苇子搭个窝棚,凑合一夜,再弄点野味儿吃,挺美!(搁今天,这生态大自然的惊险之旅得多大成本啊)

我打小爱钓鱼,出海前带了渔具,还专门到炊事班弄了个窝头准备当鱼饵。那时,我拿出了渔具和窝头,站在船头四处学摸着地形,想找个下钩的地方。也不知是谁看见了我手里的窝头,大声责怪说:“建初,你丫私藏贡果!有窝头也不说拿出来大伙一块儿吃。”还没容我解释,这窝头就被哥几个给撕巴了。就这样,我精心策划和准备的“春游”的重要活动之一,被这几只饿狼给粉碎了。说实话,那几个小时的搏命,等于是超强的体力劳动,搞得我们早就饿了。

德才是66届的北京‘老泡’,烟瘾大。吃“饱”了窝头的他问着:“谁有烟?”“谁带着烟呐?”大家翻翻衣兜,没找到烟。最后老九从衣兜里找到一个皱皱巴巴的‘太阳’牌烟盒,摸了摸,居然摸出一个巨大的烟屁来:“就这么多了,怎么分?”“怎么分?共产主义呗”!“共产主义”!除了不抽烟的乖二子不吱声外,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谁能想到在这艰难困苦的时刻,居然能有口烟儿抽,美啊!点着了烟,张化一功劳大,先抽头口,接着是郭老九、我、轮到德才抽时,他憋足了劲儿猛吸了一口,只见烟头长亮了一下,还带着刺啦的响声,“你丫悠着点嘿!我TM还没抽呐!”老范的话音里有点半急似的。

吃也吃了,抽也抽了,还得“赶路”啊。苇荡里折腾了三四个小时了,东南西北还没分清呐。我们一边推着船走着,一边琢磨着:难不成今晚真得宿在这苇荡里了?5月的乌梁素海夜间天儿还是挺冷的,我们估计当天晚上芦苇荡的温度会接近零度的。(那天晚上天气预报的温度记载是零下)由于当地白天天气热,我们出发时,每人只穿了身单装,入夜前若趟不出芦苇荡,不冻死我们也得冻残了我们。

我们是初次进苇荡,地形不熟悉,芦苇荡又高的像墙一样,遮住了远方,以至几个小时里,我们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照这样趟下去恐怕是没戏了。我说,“郭老九你重量轻,骑到我的肩膀上,我黑喽着你向四面看,看看岸在哪边?”估计是老九眼力不好,看了半天啥也没看见。“换人”,我黑喽起第二个,第三个……哥几个轮流试了一遍眼力,都说看不到岸边。五个人十只眼睛,答案是零,让我们伤心啊!

我想试试,我对自己的眼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可我不敢说。我1米92 的身高,200多斤的份量,每当连里人拉马车出公差时,从来都是安排我在辕马的套位上,这会儿让谁扛起我来?这不是欺负人吗?老范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建初,要不你站到我的肩上试试”。于是二子,化一,德才一起帮着老范,还真的把我给架了起来。我比他们几个是高了几十公分,多少能看得远点,可我从高处四下看去,每个方向的芦苇尽头都连着天,只是苇稍的随风摆动让天空和苇荡的连接处隐约交替着忽明忽暗,没有异样之处,看了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也是没结果。时间有点长,下面老范身子有点晃,我都有点想下来了,可老范硬是挺着说:“建初,招呼你的(继续看你的),哥们儿扛得住”。

这时天将晚,光线的变暗加快了,被架在上边的我压力越发大了。看不到岸边,今晚的后果不堪设想。眼睛瞪的都有点涨了,还是看不到……。我仍然搜寻着,我有个下意识的感觉:我一定能看到岸边。似乎就在我朦想着会发现什么的时候,远边的苇稍微微地闪了一下,这瞬间来得很轻,立刻又没了。这闪动使我联想起儿时用弹弓打鸟的情景,“我手提弹弓,轻手轻脚的在大树下跟着鸟儿移动,两眼就是雷达,不停地搜索着树的上方,任何一只小鸟在树枝,树稍,哪怕是树叶的密集处跳动,都会被我发现。”这种用眼捕捉的感觉,我非常敏感,可以说是经验老道,身经百战了。眼下这瞬间的闪动,提醒我要盯住了这个方向,看看会发生什么?半分钟过去了,又来了一股风,苇稍被吹动时,还是那个方向的“远处”又闪了一下,像是灯光?很微弱的灯光。“老范扛住了,让我看看那远处是不是灯光?”我对下边的老范说着。借着苇稍又一次的摆动,我确认了那微弱的闪亮就是灯光。“我可以下来了”,我对老范说着。大家把我放了下来,问我:“有没有看花了眼?”“咱哥们儿的眼睛,错不了!”我骄傲地回答着。

我们都跳到水里推着船朝着“灯光”的方向驶去,苇荡里推船可不是轻省活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太浅的地方推不动,水深的地方人够不到底又无法推。推了好一会儿,我们实在是没劲儿了。我们商量了一会儿认为:离岸不远了,我们可以弃船了。于是大家下了船,趟水前进。

徒步趟了没5分钟就看到了岸边,快到岸前的几十米,是一片泥泞的沼泽地。这最后的冲锋是激动人心的,跑不了几步就摔倒在泥里,爬起来继续跑,又倒在了沼泽里(实际上沼泽里根本跑不起来),大家边冲边欢呼着:“毛主席万岁!”热血的涌动强撑着我们冲上去了。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真正地踏上了岸的那一刻,我们几个先后都瘫倒在了地上,没有人说话,也没人起来,相互望去,我们都像泥人一样,确切的说,像是刚从矿难救出的矿工。大家眼眶中都含着泪水,这泪水是我们的恐惧和挣扎;更饱含着我们对重生的庆祝。用今天流行的话说,“鬼知道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了活下来,我们真的是“用尽了洪荒之力”。这时,天刚擦黑,大约是晚上八点钟。

四、上岸之后

缓了一会儿,我们决定先找个有人的地方,讨点吃的。走在路上时,化一对我说:“建初,咱们算是活过来啦,下面你的问题就来了。”“我的什么问题?”我追问着。“这次出来你是副班长,又是唯一的团员,这半个班人从海上失踪了,到现在都不知咱六个人的死活,事惹大啦!你这领头的背个处分,十有八九是跑不掉了”。“你现在最好找机会主动向上级报告我们的情况,先减轻点罪过再说。”化一讲着他的看法。实际上,他的看法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虽说只是个班副,官不大,可在这六个人参与的“事件”中,我就是“将军”啦!

当来到了岸上最近的营地(后得知是12团7连)后,马国英和老范等先去找饭辙了,化一陪着我直接奔了连部。到了连部后,我们请求借用一下电话,对方说:“师里正召开紧急电话会议,电话占着线呐。”我们被拒绝在门外等待。这一等,三五分钟过去了,“会议”还在开……。“这会议不是为咱哥几个开的吧?”我们俩猜疑着。“我们六个人是刚从乌梁素海遇险上岸的,师部的紧急会议估计就是为我们开的,我们要马上向领导报告情况。”我们又进一步说明着。

要说该连的文书反应还算快,听了我们的诉说后立刻插接了师部总机班进行联系。我们的判断是正确,该文书把电话递了过来。听到对方是徐连长的声音,我立刻大声说:“报告连长,我是刘建初,我们六个人都活着!”对方没回答……,是抽泣声,连长哭了。(我们的连长是一位全连干部战士敬佩的好领导,这里不多缀述。我们出事后他被传到师部,此时正站在师部受训斥呐!)他没有责备我,用著有点颤抖的声音说:“建初,你们今天就宿在12团7连好好休息,明天千万别从海上划船回来,我找车去接你们回来。”多好的连长啊!像父亲对孩子一样,让我们心里好感动。

在12团7连的炊事班里,我们被足足地款待了一顿“病号饭”(兵团战士生病时,才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对于晚上的住宿,12团7连提出要给我们腾出够六个人睡的通铺来,可我们都是代罪之身,心里有点虚,哪还敢提要求?想想刚才的船要是翻了呢?想想如果我们趟不出芦苇荡,现在可能正缩在船上抱团儿取暖呐!我们这六个如泥猴般的人,也别去祸害人家干净的床铺啦。吃饭回来的路上,我们就看上了马棚里的一大堆干稻草,就那儿吧!我们请12团7连的同志给我们找了几个塑料雨衣当被子,每人在草堆上扒了个坑,往里一钻,呼呼大睡了。

五、第二天的事情

早上醒来,大家讨论了一下认为,我们最好自己返回连队,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于是5点多,我们就不辞而别地上路了。虽说昨夜睡得挺美,可要走旱路回到连队驻地有四十里地,一路蒯着,也够受的。好在咱这几个不省油的灯鬼主意多,一路上只要是见到了顺路老乡的马车,马上就装成病号要求搭车。那年头,当地老乡都有点怕知青,再看我们这六条壮汉,就算看出我们是装的,也不敢惹我们,只好屈从着拉我们一程。就这样,我们一路几经“倒车”,在午饭前赶回了连队驻地。

徐连长看我们自己赶路回来了,特别高兴。先让我们回宿舍洗涮,朱军副连长(天津知青)让炊事班也送来了“病号饭”。正当我们在饭后一根烟的时候,我们发现窗外有个人正在偷偷摸摸地向我们张望。像是通讯员?肯定是探子!估计是连里想知道眼下我们的活思想吧?好,那咱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我喊上大家,在通铺上围坐起来,并大声带头朗读着:“毛主席教导说,我们要斗私批修!”大伙儿相互看了下眼神儿,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是不约而同地大声跟读:“我们要斗私批修!”一同在大铺上滚了几年的人,又刚刚在鬼门关上配合了一把,现场演个“小品”根本不用排练,绝对配合默契。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认真地斗私批修”,直到通讯员确认拿到了“一手情报”溜回了连部后,我们才开怀大笑!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念我们班平时工作努力,当年还立了个集体三等功。事出之后,徐连长,朱副连长一直向上级为我们说好话,想让我们“平安过关”。刚才这招儿,正好让他们二位拿到了为我们开脱的理由,连长在向师部汇报我们的情况时,特别提到:“这六个同志虽私自出海犯了严重错误,但他们能够主动,深刻地认识错误,反省态度诚恳,建议从轻处分。”

这次事件,我本应背个记过处分,但在化一提示后,我们步步应对,不出错着儿;当然最重要的是连首长的“庇护”,我的政治生命也被挽救了。最后二师下达了对我的处理意见为:刘建初因私自带队出海受队前警告处分一次(不记档案),全师通报。现在想起来,还真得感谢“事件”前后的这么多贵人,否则,背个记过的处分,我之后的几十年人生路会是很沉重的。

(完)

几十年前的这件事,回忆起这些,可能有遗忘,但重点应该是准确的。我会把文稿发给五位难兄难弟,请大家共同完善我们的遇险经历。如果那天(1972年5月22日),曾经在师部或是电话班当值的干部战士,19团12 团参加师部“紧急会议”的人员,以及12团7连同志们,能看到这篇文章,也恳请你们帮助我们回忆一下,此事件中不为我们所知的环节。我的联系电话18910177415,非常想听到你们对“事件”的回忆与声音,让这个“事件”能记录得更加完整。

六名共同出海的人员:(按年龄排序):

赵德才 北京知青 66届初中毕业;
张化一 天津知青 67届初中毕业;
郭九星 呼和浩特知青 68届初中毕业;
马国英 呼和浩特知青 68届初中毕业;
刘建初 北京知青 69届初中毕业;
范庆余 北京知青 69届初中毕业;

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八团五连七班战士 刘建初

2017年春节

文章来源:今天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