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应该说,这是一篇很普通的杂文,论述的不是咄咄逼人的政治议题,也没有尖刻锋利的辞令。然而,王若望先生这篇杂文所遭受的厄运,正是他目前在大陆的处境的写照。(王若望先生自去年“六·四”之后,一直被关在大牢中至今。七十多岁白发老者,还在受铁窗之苦,呜呼!)

1986年夏秋,中国大陆曾是一片改革开放的气氛,知识分子真以为又遇上了一个政治的“春天”。我约王先生写一篇鼓吹改革,用以登在我们的杂志上。王先生欣然同意,十月底就写出了“为表现自我辩护”一文交给我,我安排在1987年第一期杂志上发表,并为此设计了一个新的栏目“民主与法治”。岂料,政治风云突变,大学生游行示威,致使胡耀邦下台;继之,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被点名开除出党。一片肃杀之气。主管宣传舆论的几位官僚们,一听说本刊将有一篇王若望的文章要发表,如临大敌,扑向印刷厂,下令停印,销毁二十多万份已经印好的杂志,强令编辑部抽去其文,并取消“民主与法治”栏,并责令我们反复检查。面临政治高压,我身为责任编辑,拒绝在这一期的杂志上署名以示抗议。

追忆这段痛苦的往事,内心悲愤不已。在美国,人们对言论自由,就象人们对阳光空气那样习惯自然。可是,在可爱的中国大陆,王若望先生至今为仍说了几句有骨气的正直的人敢说的话而屡次下狱,历尽折磨。在此,发表王若望的这篇未曾问世的旧作,以示对王先生的怀念和尊重。一位前大陆编辑」

世间万物,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表现自己,“表现”是物质运动的一种宣告。

一棵小草,从种子发芽,大概要用十五公斤的持续的钻透力突破地表层,在大地上露出一个绿色的小苗苗来,它是无声处表现小草的存在。

一棵松树,从石缝里伸出它的根须,需要付出五百公斤至一顿以上的力量才能穿透石头和地表,就为争取脱颖而出。

太阳向大地发射热和光,月亮非常羡慕它,不得不借用太阳的光来表现自己,即使它的表现不免有缺损的时侯,总算让地球上的诗人从古至今写出许多赞美她的神话和诗歌来,她也心满意足了。太阳和月亮也有不能表现自己的时候,那就是乌云遮天或是日月把脸背过去,于是大地就变得一片黑暗。

人类,是生物界最冒尖的最巧妙的产物,是最完美的杰作,是地球的宠儿。他以最突出的表现区别于所有的动物与类人猿,他最善于表现自己,他是用创造性的劳动,运用自如的发声和种种艺术手段表现自己,还以各自不同的性格、个性、风度和行为来表现自己。

由此看来,自我表现是人类的一种本性,是表现生命,增进智能的要求,压制这种个性、打击自我表现的欲望,也就不符合自然发展的人性。

过去,我们只注重群体意识,于是就碰着了一整套的反对人们自我表现的旧观念,诸如:喜歆自我表现的,我们就指责他好出风头啦,骄傲啦,突出个人,还有一顶帽子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如果不让突出个人,那就只能是大家庸庸碌碌混日子,在集体主义好听的名词之下吃大锅饭,彼此彼此,没有兢争,没有起伏,消失了个人,也就磨光了个性。一个社会没有拔尖的人物,谁也不肯出人头地,谁也不敢争先恐后,既不思革新,也不会有创造发明,大锅里的饭只会愈做愈稀。这样,这个在古代文明史上曾有过光辉成就的民族就逐渐黯然失色,社会也只能原地踏步了。

不过,个人突出,表现个人也有例外。过去几十年中,我们一直强调组织,强调每个人的成就都归功于党、归功于某个杰出的领袖,实际上是把几亿人的个人表现、个人成就,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去,这就势必形成“贪天之功为己功”的毛病,造成了宝塔顶式的结构,一方面不准人民有名利思想,一方面集天下名利于宝塔顶上的一个人或数人,造就了一个人的最高荣誉和神化,这是以扼杀亿万人的自我表现作代价的。

名利思想,荣誉感,人皆有之。因为这是自我表现的不同形式,千百次的批判会搞什么“斗私批修”并不生效,批判至多把个人利益撵到地下,把人捏成双重人格和两副面孔而巳。某人想鹤立鸡群做领袖,这个“志气”并不坏,发表竞选演说和毛遂自荐用不着羞羞答答,在面临企事业一厥不振的情况下,有识之士,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敢挑重担,这是多么可贵的主人翁意识呀!但在强调集体强调组织的气氛下,如有人毛遂自荐立军令状,就难免遭到“个人野心家”之讥,轻一点则批评他不安分守己,想当官。

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允许每个人有表现自我的机会和权利,高明的领导倒应主动地为发展个人的才干和个人表现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不必去反对名利思想,也不宜反对领袖欲,我们要反对的是不老实的弄虚作假,吹牛拍马,走后门,依靠血缘关系之类不正当的途经去争名夺利。我们习惯的思维方法,总是先抓住极个别的不良表现,而否定了整体的正面的价值,这样就不断地发生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形而上学的一刀切,把许多有益的正面的词句格言划入禁区。

我们过去偏重集体,忽略了个人,殊不知,没有健康的生动活泼的个人,也就没有健康的互助团结的集体,各人的“分力”才构成“合力”的总和,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可是我们却常常反其道而行,且不提集体之内人与人之间总是相互倾轧,相互抵消力量,就以报刊上发表一条新闻,一篇先进事迹介绍,参与其事的人可不可以登他的名字颇费斟酌。富有中国特色的“名单学”是报社编辑与秘书专业的一门必修课,它的要领可缔结为:按官衔之大小,政治地位之沉浮,论资排辈,而不论做出实际的贡献如何。小字辈中作出突出贡献的,他们的名字要上报就千难万难,这反映了封建等级观念的对待人的价值和自我表现的不平等。

谈到科学技术发明,在国外总是突出发明人的个人贡献,大多数开拓性的发明专门以他(她)本人的名字来命名,如玻尔理论、开普勒效应、伦琴射线、侯德榜法、黄鸣龙还原法、修瑞娟微循环,等等,不但突出个人,还把发明家的名字永久铭刻在新发明上流傅千古。我们再来看历届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名单,都是奖给有名有姓的个人,如果有一项新发明,在同一年中有两个国家的互不相同的科学家宣布相同的科学成果,则公平地并列两人的性名,从未有过科研集体小组的领奖者,也没听说支部书记和汽车司机也参加了科学试验,一是因党的领导有功,一是为科学试验运输过器材原料,也可分一杯羹的事情。这个对比就预示出东西方对个人与集体的观念有多大的差距,至于哪一种更先进、更实事求是呢,由读者自已来思考吧!这里就触及人类的另一种共性,也就是荣誉感。荣誉感是鼓励人们向上、竞争和争取优胜的动力,它是立足于个人突出和为名的基础之上的。如果否定了个人突出,否定了个人出风头的为名思想,奥林匹克运动会里,不要说拿不下金牌,恐怕速铜牌也拿不到。中国人习惯于用“出风头”挖苦个人有突出成就而提高其知名度的人。其实,真有本领真有突出成就,“风头”只有让他“出”,大家应该为此感到高兴;阁下出不了风头,只因阁下表现平庸,空有嫉妒之意,而无急起直追之心。知名度和“出风头”是此人作出突出成绩后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出风头”并非主体意识,而是客观的反应。政治舞台上也往往会涌现出若干知名度高的风云人物(可称为“政治家”)但历史时间表会作出科学的、严格的筛选,真正代表广大人民,本人德才俱优的则保留下来,凡投机取巧或获宠倖进之辈,虽然“出风头”做到了家喻户晓,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走马灯式的人物,“其起也暴,其亡也疾”就是指的这号历史人物。

让我们象月亮、太阳、蝴蝶和小草、松树那样,用自己的光和热,用“内美之修洁”(屈原语),用坚韧不拔的努力,来表现生命的力量,充分表现自我吧!

《美中时报》1990年8月24~30日

文章来源:王若望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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