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好月色。月亮虽被高楼大厦挡住了,但看月色其实无需看月亮本身,只须看天上的云。云如大团大团的棉花,将冬夜的天空变成一张温暖的棉被,盖住了众生的梦乡。

明天就是冬至,冬至前夜的云过于温暖了些。云应该带一点脾气,在窗前像林妹妹那样撒娇似地下场冷雨。窗内的红泥小火炉火势正旺。两三挚友或成双情侣,小酒盈抔,笑脸上火红热烈的炉火在舞蹈。他们说闲话或情话,最好把窗外的天气说得欲雪未雪、欲哭未哭、欲生欲死的样子。

今夜的深圳与往日并无不同,灯火汇成的海洋让人眼花缭乱。日子就像这座城市千篇一律的灯火与人海,一生就像一天。总觉得自己活得像蜉蝣,生命短暂贫薄,眨眼之间就到了尽头。

前些日子听说以前一个教美术的同事,在与直肠癌搏斗了9年之后离世。设想一个一生都在追求美的男人,从切除直肠的那天起,就在腰间挂个装屎装尿的塑料瓶,每天将一个冷冰冰的异物小心翼翼地护在衣服下面,在世上提心吊胆而且毫无尊严地活着,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想起那日在原单位遇见他,他仍然留着艺术家的长发,东北壮汉一米八的个子有些弯,走路极为缓慢。我说了几句安慰话,生怕触到伤心处,不敢问得太多,与他紧紧地握了个手就匆忙告辞。这个才气横溢的老师,他的画作曾让我崇拜,似乎突然间就没有了;听到他的噩耗,我到他的博客里试图再次与他相逢,然而他的博客已有两三年没有更新了,也永远不会更新了。

那年我在他的画室看他的一幅油画,题目叫《火烧云》。画面大部分篇幅被夕阳点燃的爆炸似云朵占据,只在底部露出一痕墨绿的大海。云朵姿态各异,携着各自着火的灵魂,似在演奏一场声势浩大的交响乐。我说,这些云带着你的性格,豪放不羁,每朵云起码有两斤60度老白干的酒量。他哈哈大笑道:“岂止岂止,应该是每朵云都是海量。”然后他赞同道,你这样解释还真有些道理,海不是海,是60度老白干;海是醉酒的云的兄弟和知己啊。

一个美术人卸下病重之躯,像一朵云离开了这个世间。非正常离开的云,在天上就是冤魂。同事好酒,像老白干的海不是他知己,而是毒药。很久以前一个在酒厂工作的亲戚对我说过,酿酒为调味,会加些剧毒农药乐果,这样酒会更香。亲戚的话吓得我从此不敢饮酒。同事的一生绚丽如火烧云,只可惜太短暂太惨痛,最终把自己焚为灰烬。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我觉得这只是衡量生命的一个维度,并没有穷尽生命的世相及价值。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则不是从功利角度理解生命。夏花、秋叶及飞鸟,并不比鸿毛重多少,比起泰山来,也与鸿毛一个级别,然而这样的生命值得追求,因为它们是美丽、和谐和快乐的。

健康的肉身是生命美丽和快乐的物质基础。生是灵与肉的完美融合,死才能是无病无痛的自然分离。起码没有癌症的惨痛和尿瓶的负累,自然而生,自然而死,从起点到终点,充满了生机与欢愉,这难道不是我们更应该追求的生死之境吗?

佛说众生皆苦,这是世间每个生命的宿命。生命一旦引入时间的维度,其本质就是一个熵增的过程,无论泰山还是鸿毛,也不管帝王还是蝼蚁,都无法逃避这一宇宙的铁律。因此,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叹向之所欣,已为陈迹;哀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苏轼在《赤壁赋》中,充满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叹长江之无穷”的焦虑。王羲之试图用道家炼丹之术超越肉身在尘世的局限,但他炼出来的丹,很可能是剧毒的重金属,所以58岁而夭。可贵的是,苏轼能从飞仙的思维跳出来,指出人的自由和永恒之路在于回归自然之道,融入“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宇宙秩序,从造物者之无尽藏中获取生生不息的力量,方能成全自己的肉身,也方能解脱生死之困。

一座城市越现代化,往往越难回头。江上之毒霾,山间之病月,是谁夺走了我们手中亿万斯年的天赐?我们的灵与肉究竟置于何地归于何处?奔波不息的人们,当发现自己走得太快太远,伤痕累累的肉体在此,灵魂早已不知丢在何方。被掏空了清风与明月只剩下银行与经济的大地,如何寄存我们的生命?被掏空了健康只剩下存折的躯壳,如何寄存自己的灵魂?

深圳的云是我们在现代化节奏中丢失的灵魂。它们从秀美的故乡来,召唤我们回到秀美的故乡去。它们提醒只知道追求重量,像䲚蝂一样把许多垃圾扛在自己肉身上的人们,要学会放下和舍弃而重归天道。

灵魂站在云的高度,才能与以酒之名行毒之实的下界保持距离,并以高于农药并超越农药的清醒,护住自己的肉身。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那位爱美一生的同事,是否选择少埋头啜饮,多仰面看云?

深圳看云最好是在山上,你会发现离自己的灵魂那么近,几乎伸手可及。那里面,有梦,有光,有温柔,也有雷霆。你有一个永不生锈的金色盒子,盒子装了一颗噗噗跳动的心,那些云啊,带着嗖嗖的风声,被你的心收回了去。

如果你所处的位置卑微,那也没有关系。你可以找块有青草的地方躺下来,像一方池塘那样看云。云水相照,直到你心生莲花,莲心飘出花香的圣乐。

你也可以往深圳的天空放风筝,直接放到云中去。你就慢慢把自己的灵魂放牧成一朵云:大鹏展翅,扶摇直上,凭虚御风,遗世独立;在织女家喝了不含乐果的喜酒,到嫦娥家赏了不是塑料的桂花,回到仙湖之滨,世上已过千年,而你还是弘法寺古老钟声中那句不变的祷辞。

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离去。看了几十年的云,我也希望自己像一朵云那样在尘世轻轻转身;当我在未亡人的梦中归来,我愿意是一颗带了淡淡咸味的泪珠,或者一颗晶莹澄澈的露水。

独立作家 2018-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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